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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将军令之通远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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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8年重庆的一个仲春天,还不到上午九点,朝天门附近已经人声鼎沸。
吴六一坐在轿车里,从地势高的地方远眺,只见那江边拥挤不堪,拿着竹竿揽客的棒棒儿、抬滑杆的力夫们,都争先恐后地们围住刚从客轮上下来的旅客们。
他把眼光从人头攒动的码头朝上抬,越发觉得城门上“古渝雄关”四个字熠熠生辉,再朝后放远了看,就见那嘉陵江水绿、长江水黄,大小船只在上面来来回回,一派热闹忙碌。
他想虽是抗战时期,毕竟做了陪都,这山城竟然也时有繁华气象,只是这景象并不像太平时节那样令人笃定,毕竟日本人的轰炸机时不时就会光顾,尖锐的空袭警报划破长空时,再安稳沉静的人也难免惶然。
这时,离他不远的地方跑出来几个报童,边走便吆喝道:“新出炉的早报,快来看看!钢铁大王独子倒卖军需物资、杀人灭口,人证物证确凿,大律师无力回天,法院宣判死刑!”
吴六一皱起眉头,立刻掐灭半只香烟丢在窗外,恰好这时,他要接的人人来了,乃是一对朴素的母女,等她们坐进后排座,吴六一一踩油门,车子很快就开走了。
吴六一的目的地是通远门——重庆唯一通向陆地的城门,前清的时候城门外遍地乱葬岗,现在仍然是本地人为之色变的荒郊野地。
明天就会有一批犯人在这里被枪决,其中就有刘镜朗,也就是钢铁大王刘贵林的独子。
从码头到监狱的这条路,也是将山城风光一点点耗尽、将郊县贫瘠底色一块块揭开的过程。吴六一再没有心思看窗外,脑海中翻来覆去想得就是刘家二老爷说的那句话:上面人说了,咱们家小少爷回是撞到了枪口上,倒卖军需和杀人哪个都是死罪,神仙也帮不了忙。
刘氏夫妇并不是一开始就打算放弃这个唯一儿子,最开始也是想过办法的,只是铁证如山,刘贵林不得不信自己的独生子确实犯了滔天大罪,眼下这个敏感时节,淞沪会战和南京沦陷、武汉会战刚过,领袖正在号召全国戮力同心抗战,刘家却出了这样的逆子。
别说父母亲人,连仆从们出入街市都觉得抬不起头!
于是,刘镜朗临终前的探监,就只剩下他曾经的玩伴兼司机,还有曾经被刘镜朗救助过的马大神母女。
车子一转弯,眼见得两边的风景越来越荒芜,吴六一心绪更加的复杂。
哪怕已经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一旦来到监狱,三个人仍然感到震惊:牢房是前清时建的,老得不能再老,巴掌大的提审室还用铁栏杆隔着,提审室里阴暗潮闷,一盏老式的搪瓷吊灯将人的影子映在墙皮上,大家坐了没一会儿,就听见叮铃哐啷的脚镣声,晓得人已经到了。
吴六一记得过去小少爷每次出现时,走路都能踩得地板哒哒地响,还没见到人就让人家知道是他来了,等到他一亮相:哗,小伙子五官那样精致漂亮,说话的声音底气又足,整个人如同太阳般朝气蓬勃,好像任何的污秽和黑暗都不得靠近。
而现在——铁栏杆那边的门哐叽叽开了,一束光线斜射到刘镜朗的脸上,整个人都瘦脱了相,像一棵苍白消瘦的枯草,尤其是手腕上被铁铐子割出深深沟痕,吴六一尽管早有准备,看到后仍然忍不住泪盈于睫,低声道:“小少爷?”
刘镜朗有些迟钝地站住,随即明白了一个事实:没有一个亲人来为他送别。
气氛一度陷入尴尬的境地,吴六一小心道:“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要说的,可以告诉我,来帮你办?”
刘镜朗轻声道:“我是被冤枉的。”
马大神母女早就泪流满面,吴六一低头擦了下眼睛,说:“我们都信你。”
刘镜朗低声道:“但我父母不信。”
吴六一红着眼睛说:“老爷和太太,也实在是没有了办法。”
刘镜朗欲言又止,似乎在权衡着什么,吴六一警惕的望着他,虽然情知那个棘手的问题难免提及,却仍然企盼对方最好不要张口。
半晌,刘镜朗开口问:“唐,唐姐姐还好吗?”
吴六一松了口气,哪知道就听见马大神的女儿惠英忿忿道:“她竟然要嫁给颜先生。”
马大神掐了把女儿,吴六一情知瞒不过,心中暗叫一声“不好”,果然,就见刘镜朗的眸子迅速黯淡下去。
终于,刘镜朗起身跪下来朝东方磕了三个结结实实的响头,道:“不孝子刘镜朗,在此拜别父母双亲。”
1937年初夏,刘镜朗正半躺在花园的藤编躺椅上胡乱翻着杂志,就听见唐白苑的声音打不远的地方传了过来:“上周你去我们医院实习报道,我有个女同事对你印象很不错,特地托我来问你现在有没有交女朋友?”
刘镜朗拖着懒洋洋的声音道:“就算没有,也没她的份儿。”
唐白苑“哼”了一声,道:“嘴真欠!你也就剩一张脸了。”
刘镜朗叹气道:“反正看了也白看,想了也白想,叫你那同事都省省吧。”
唐白苑终于忍不住,回头朝屋内喊:“母亲,听听他这张嘴!是不是欠揍?”
刘镜朗终于抬起头,笑道:“长得好就是好人了吗,你把我介绍给她,不怕将来人家追着你揍?”
唐白苑笑道:“也是,你还挺有自知之明。”
刘太太的声音飘了过来,就听她大声道:“镜朗,你和那个什么杨小姐分手了吗?我怎么还不知道?”
刘镜朗听见母亲的声音,立刻从藤椅上跳下来朝外溜,抱怨道:“哎吆,我的大姐,你还真把老太太给叫过来了!”
刘太太这时已经走了过来,怒道:“臭小子,我还没说完呢!你昨天是不是抢了俊宁堂弟的玩具啊,你二婶子到我这里告状了!”
刘镜朗这时早就不见了人影,半空中只穿来他的声音:“打球去喽!”
吴六一开车带着镜朗直朝国府路过去,自从国民政府南下定都重庆,这条路附近都重新修过,端的整齐气派,不仅许多有头有脸的官员住在附近,一些新兴的娱乐场所也开始兴盛起来,比如最近新建的一个网球场,乃是在家职业学校的体育馆基础上改造的,最初也是给一些援华的美国军官使用,后来渐渐对外开放,不少时髦的年轻人都喜欢去凑热闹,刘镜朗本来就爱打球,因此时常约上几个好朋友一起来玩。
今天他约的乃是胡宗华,两个人打私塾起就认识,后来刘家把钢铁厂从武汉千辛万苦地搬到重庆,没多久才发现胡家竟然也搬了过来。
刘镜朗毕竟来重庆不久,故旧亲朋少得很,两个人他乡遇故知,自然又比往常亲热许多。
两人见了面,小胡却道:“今天换个有意思的来玩,你坐我的车子,介绍几个朋友给你认识,他们的父兄都是做官的,在重庆很有些背景。”
刘镜朗笑道:“人有意思就行,管他们是有钱的还是当官的。”
等他打发走吴六一,就见小胡的车子里已经坐了两个人,都面生,小胡简单介绍了彼此,只说是一个叫汪海林,一个叫庞坤。
那个汪海林见了小胡就问:“那玩意你觉得怎么样?”
小胡一边开车,一边笑道:“东西是好,拆完了以后,我花了三天才装上,打哪儿以后就不敢乱来了。”
汪海林听了,“哧”的发出一声冷笑。
车子很快就到了城外树林,昏黄的太阳照着郊外的土地——一片空旷辽远、触目惊心的苍黄。
几个人下了车,后面几个跟班则不远不近地跟着。
汪海林殷勤地对刘镜朗道:“这地方不仅有野兔、鹿、山鸡,有时候还会有野猪。”
见小胡去开后备箱,刘镜朗瞬间就明白了今天的游戏,他兴奋道:“咱们是来打猎的?”
其他人听了哈哈大笑,汪海林拍下他肩膀,小胡一边从后备箱拿枪匣子,一边道:“我就说吧,他肯定喜欢!”
就见汪海林叼着一根雪茄,接过枪匣子对诸人说:“来看看我这玩意!”
刘镜朗兴致勃勃凑过去,道:“小胡不早说,我家也有。”
汪海林笑道:”你们那猎?枪都是玩具,今儿给诸位见见真正的杀人利器,美国货!”
匣子里可不是打猎的玩意儿,乃是一把通体乌黑锃亮的步?枪,散发出淡淡的机油味,小胡立刻认出来这是M1式加兰德步?枪,他刚想去拿,汪海林就做了个阻挡的手势,道:“这可是眼下最好的半自动步?枪,一分钟内能打50发子弹保底,你可小心点!”
刘镜朗道:“打猎又不需要强大火力,一击致命才有意思。”
边上一直不说话的庞坤突然道:“你说的也对,就当今天是来试枪的吧,逮到什么就打什么。”
汪海林斜眼看了下刘镜朗,觉得他眼睛特别明亮清澈,笑起来灿若朝霞,不笑的时候有种清冷的威严,于是就把枪拿起朝对方怀里一塞给他细看,转头对庞坤说:“打到个狐狸精,不论公母,都绑回家去!”
庞坤冲他暧昧一笑,小胡见刘镜朗一直在把玩那枪,悻悻转过了头。
就听刘镜朗突然问道:“你们怎么会有这种美援武器,黑市上买来的吗?”
庞坤冷冷道:“问那么多做什么?”
小胡则皮笑肉不笑道:“这个问题嘛,回去问问你幺爸。”
刘镜朗知道一些有门路的人都会做些投机生意,可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听见二叔的名字,倒是愣了一下,但他知道这种枪?火走私生意门路很深,眼下并问不出什么消息,因此便不再吭气。
看着刘镜朗的背影,汪海林对小胡道:“你这个朋友,怪有意思的。”
小胡笑道:“打私塾的时候,他就是最爱胡闹的一个,别人想干不敢干的坏事,一撺掇他,他准去做!”
这时刘镜朗已经把枪还给汪海林,他们几个朝林子深处走过去,就见远远的土地上有一排人力挖成的坑壕,旁边的泥土上混着很多殷红的斑块。
“你看见过枪毙吗?这就是被枪毙死人的血。”汪海林对身边几个人讲,听完这话,刘镜朗才反应过来:“这是通远门吧?”
刚才一路开车出城,他并没有留心车子朝哪里开,见了这些土坑,就觉得那些连在一起的绛色斑迹,就像变成了从墙下的黄土里涌出的巨大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