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兰幺鸭

10、雪夜

　　林凤拾不知道秦南川的真实身份，更不知道他起初接近自己就是因为捕捉到了自己身上的妖气。秦南川当然知道他林凤拾不是妖，但是他断定他肯定生活在一个有妖精的地方。秦南川从来没有听过林凤拾提起过自己的情爱，当然也没有提起过那只妖。他只知道林凤拾并未婚娶，然而再细究此类问题林凤拾总是避而不谈。几者联系在一起，秦南川认定那只妖必定是林凤拾最重要的人。
　　他们或许一定是情人。秦南川这样想着。
　　林凤拾回到府上，左丘月并不在屋内。他这才想起左丘月近几日每天都会陪着几个老奴上山砍柴拉到集市上卖，可今日早已过了落日十分，为何左丘月还没有回来？他去找管家老仆瑕婆，却听到这样的消息，今早有人亲自上府上寻人，他一直朝左丘月说着自己家的房屋被大雪压塌了，希望能有个人帮忙。然后左丘月就和那男人走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那人何种打扮？身长几许？样貌如何？林凤拾有些头皮发麻，却依旧镇定自己问着老奴。
　　老奴大致回忆了一下，只依稀记得那人身量与林凤拾相仿，身姿还算俊朗，穿着灰袍子，袖口靠近肩膀的地方有一大块补丁。大概是老眼昏花了，样貌没怎么看清。
　　心火突然一下子炸开，林凤拾猛地一拳砸在身前的木桌上。老奴吓了一跳，林凤拾请他们先回屋，看好府上大门，然后孤身一人披上斗笠走入茫茫风雪里。
　　林凤拾曾从秦南川口里打听出他家就住在梁溪河畔，马不停蹄来到河边一家家寻找，却根本没有打听出来有叫秦南川的人，甚至说起样貌百姓们也是全然没见过。林凤拾这才意识到事态发展的不对，秦南川从前就一直在骗他，嘴里没有一句是真实的。可容不得他懊悔自己先前种种所作所为，他一路跑满整个金匮城，就连左丘月或是秦南川的影子都没有见着。他甚至硬着头皮去县衙里面询问，都一无所获。他后知后觉地感应到一个可怕的事实，秦南川这个人好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就仿佛从没有出现过。然而先前种种交谈，今日傍晚那吐露真心的表白，他的变态他的疯魔，秦南川真的不存在吗？左丘月，他又在哪？
　　斗笠上积了厚厚的雪，披散的长发结满冰晶。林凤拾满面通红，不停地朝手掌哈气，企图能得到多一丝的热量。脚底越来越沉重，好像走在湿滑泥泞的沼泽，每一次的抬脚都是艰难。他不知道自己走过了多少条巷子，叩开过多少扇木门。江南的天气湿冷，身上水汽冷不丁就寻缝入骨，都得人瑟瑟发抖。整整找到下半夜，林凤拾将可能寻到左丘月或是秦南川的地方都找了个遍，甚至心惊胆战地寻过水边，好在那里并没有左丘月的踪影。林凤拾把自己重新绕到了林府门口，大雪停了，林凤拾也绝望了。
　　恶寒的种子在心中无声发芽，林凤拾突然觉得很累，他想要好好睡一觉，可是理智告诉他还不能这么做，自己睡着了，左丘月怎么办？他一个不经世事的鹿仙，他能对人世有多少了解？他才和自己没过上多少好日子，是自己把他硬留在人间，可人间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美好，他还是一直留在自己身边…他本来就是要自由自在生活在旷野里的白鹿啊，餐云卧石，安闲自得才是他的命运，他本来就不应该受这人世约束，自己没有让他过上枕稳衾温的日子，还累他如今身处险境…思绪越来越乱，林凤拾眼前阵阵眩晕，脑中不停地想着七七八八零碎的事情，凭着意识一步步走向林府大门。
　　一抬头，他愣住了。
　　目眩神晕中，他看见九州同色的月光下，惨淡飘渺的雪雾里，左丘月站在门口的腊梅树下静静望着他。
　　就像无数次夜里百转千回的梦境中，那双灵鹿的眼睛一动不动望着自己，打碎山川湖泊取之一瓢月色，柔情与沉醉的温床。
　　他不由叫出了声：“阿鹿…”失控的眼泪不知为何蓄了满眶，是害怕失去还是喜悦到极点，他第一次在左丘月面前毫无遮拦地哭了，跌跌撞撞往前扑去。他要把他拥在怀里，从此再也不松开手。
　　两人相拥在梅花清香的树下，只用体温和泪水心跳感知彼此。左丘月身子在微微发抖，林凤拾把他抱得更紧。雪夜静谧地包裹这一切，树下积雪融化的那一抹借星光临摹人间的砚中水色，写进人世间最朴素的温柔。
　　直到二人进屋，老奴急着询问并捧上两碗热茶，彼此的掌心依旧是温热的。左丘月一直没多说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林凤拾见他不愿意说，打算过会回房里询问。直到喝完热茶之后他回到寝房，左丘月一直不言不语。
　　林凤拾感觉到了对方的不对劲，但现下当务之急是让对方好好休息。他刚抱来一床被褥，遍发觉左丘月靠着门框边缘一直不进来，低头捂着胸口，神情异常古怪。
　　“你怎么了？”林凤拾试图接近他，却发现对方脸色突然晦暗不明，而后是整个人瘫倒在地。
　　林凤拾一把抛下被褥扶着左丘月，突然看到对方胸口隐隐地渗出来血迹。轻微扯开衣襟，他发现那里藏着一坨黑乎乎的事物，像是埋藏在表皮之下。
　　方才在屋外他太过激动，又或许是光线昏晦，他竟然没有看出来左丘月原来早就受了伤。
　　“你……”左丘月开了口，意识已然不太清明，表情却如临大敌，“林哥，你别碰我…”
　　“你到底怎么了？阿鹿，求求你告诉我，你怎么了？”
　　就在此时，左丘月猛然抬手，狠狠将林凤拾朝一旁推去！而就在同一时刻，一道黑影从天而降，直直打在左丘月侧颈上，瞬时让人没了动静，仰躺在地面上。
　　黑影转身，借着月光露出他略显俊朗的半边眉目，意料之中的温雅的嗓音如同炸雷般在林凤拾耳边炸响：“林公子，为何要与妖生活在一起？”
　　“阿鹿！”林凤拾想冲到左丘月身边，却被对方高大的肩膀挡住了。
　　他诧异地望着对方隐没在黑夜里的眼睛，拳头猛然捏紧！
　　林凤拾怒吼一声，不管三七二十一举起一旁的铜烛台朝秦南川砸去，一边咬牙道：“你这个人渣，疯子！我寻你多时！没想到居然自己现身了！你到底还有几副面孔？你把阿鹿怎样了？我杀了你！”
　　“林公子，本来我对你很是倾慕的，可惜我发现，你早就把心交给了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妖精，我就告诉你实情吧。”秦南川一边躲闪着林凤拾的攻击一面将左丘月搂在身前，“我是圣上钦派到金匮的捉妖师，早在我和你认识第一眼我就知道你和妖生活在一起，我是因此一直在你面前出现的，并不是所谓的单纯想和你在一起。”
　　“你疯了吧，碰到你是我八辈子霉运！自恋，自大的疯子！”
　　“咚”一声，烛台砸到了秦南川的左臂，将林凤拾虎口都震麻了，但是他依旧疯狂地朝对方攻击，然而对方仿佛感受不到这疼痛一般，拔出腰间短剑一面在屋内抵挡一面肆意大笑着：“哈哈哈哈哈哈！我早就知道你会为了这个妖精和我大打出手，就算我今日傍晚没和你说那番话，你还是会为了这个妖精对抗我！我是个捉妖师没错，但是我现在改变想法了林公子，我不打算上报金匮发现妖的消息。我要报复你！我在这妖精胸口种了一只蛊虫，这是可以勾起他们妖类兽性的虫子！长则几日，短则现在，他就会变得和一个完完本本的野兽没什么区别，管他之前是羊啊鹿啊还是狗啊猫啊，只要是野兽都会被这虫子折磨地生不如死，然后去不分黑白地攻击最亲近的人！怎么样林公子，恨我吧？我把你最爱的人变成了这副样子，过不了几天他就要不认识你了！我不能得到的，他也别想得到！”滔天的喜悦与怒火在一瞬间攻上秦南川的心头，他在这刹那喷出一大口鲜血，混着唾液喷吐而出。可是他仍旧滔滔不绝地讲述着，那仿佛来自修罗地狱的戾气威压着室内的一切：“我得不到的，区区一个妖精也配得到？哈哈哈哈哈！”此刻他完全感受不到外界带来的痛感或是声响，只是沉醉在滔天的快意里，快要被一个又一个浪头淹没了。
　　“彻头彻尾的人渣。”就在这时，左丘月突然从秦南川手下醒来，还没等秦南川意识过来发生了何事，甚至都没有任何大的声响，脑袋已经歪在一边，被一道快得看不清动作的匕首之影刺穿了太阳穴。
　　一瞬间室内停止了动静。
　　秦南川是在一瞬间死亡的。
　　插在秦南川头颅之上的，是那天竹园里林凤拾赠给左丘月的灰鹤刀。
　　这是左丘月第一次杀了人。
　　鲜血延迟地喷洒在左丘月白净的面庞上，铁锈一般的气息弥漫整座屋子。
　　“他死了。”左丘月道，他捏着自己脖子，表情异常痛苦，好像在压抑什么一般。
　　林凤拾刚要过去握着他的手，突然左丘月压抑不住地发出来自野兽的粗粗喘息。满头是汗的林凤拾惊愕地望着左丘月，看着对方面目狰狞地一点点靠近自己，满手满脸都是血。
　　“阿鹿他…”林凤拾在心里有了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