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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旧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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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年前,天魔玄仟兵败于仙京后负伤坠落人间阳羡,人间草木在一瞬几乎焚毁殆尽。上仙凤拾受天帝指派带仙使修复人间,待到万事完好将要离开前,他留恋当地竹林风光特在此逗留一瞬,忽见得林中一受伤白鹿。
白鹿浑身浴血,正跪在地上呦呦哀鸣,水灵清亮的眸子里泪光闪烁,正乞求般望着自己。凤拾将手抚上白鹿的身子,只感觉一股强悍的天魔之气在鹿身伤口处流淌,这伤定是为玄仟或其部下所留。白鹿若通灵一般见到他在自己身边反复查看也不胆怯,纯澈的鹿眼睫毛轻闪,侧脸宁静,若有凝辉流光。凤拾心中怜爱不已,让仙使悉数返回,自己向天帝求了情待在人间数月替白鹿疗伤。一直等到它痊愈那天,在阳羡竹林的山洞里白鹿靠在凤拾的脚边缓缓摩挲,泪水又淌落在它秀气的面庞上,它知道恩人仙君这是要回去了。凤拾抚摸它的额头,白鹿仰着脸用嘴唇轻轻碰碰仙君的手掌心,它想报答他。
然则仙君一去不复返,白鹿苦苦等了三千多个春秋,他化了形始终在人间辗转,却不知晓那人是天上的上仙,人间是寻觅不到他的踪迹的。可白鹿还是不停地找啊找啊,他记得恩人的模样,是眉目旷达英俊的样子,左脸鼻梁靠近眼角的位置,有一颗小小的黑痣,笑起来特别好看,清朗里带着袭人的暖意。他每天揣着自己的秘密,一想到恩人的模样就会心头泛喜,不一会儿又有点失落。他每日都怀揣这样的念头,快要发狂,他不知道自己早就是喜欢上了大恩人,思以莞尔,又终日惆怅。可偏生得性格矜持,他脑中排演千万遍他们可能再次相遇的场景,甚至在梦里远远见着了,他发觉自己始终不敢上前。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他从前在摊贩那里翻阅过那屈大人的诗歌,《湘夫人》里写过这句话,他看着尚还懵懂迷惑,如今日夜辗转间仿佛懂了点其中奥义。
所以几千年过去了,有一日他终于忽地在山路尽头远远瞧见了恩人模样的男子拉着一辆骡车唱着歌望山林深处走,当即偷偷化为真身尾随,目睹恩人进了一家小小的庭院。那大概就是他的住宅了。得知恩人的下落,他并没有直截了当冲过去大表感念,而是每日就站在林间默默望着他来来去去,看着那院中小门开开合合。他会在林凤拾常常经过的道路上为他斩掉杂草,会在大雨倾盆时为林凤拾竹屋前挂着的油灯遮上草叶。
他知道对方没有见过自己的人身,自己冒冒失失前去相认必定是对面不识,他只能悄悄找机会在暗中注视着他帮助着他,偶尔变着法子在他面前出现,却始终没叫他注意过。从朝霞到暮云,从春花到蝉鸣,又从秋霜到雪落,又这样忍耐了一整年,他原以为自己会这么默默守到千秋过后,大荒尽头,却不料那天山里下了很大的雨,他人在路边竹疏雨骤,一时没了避处才冒失扣开恩人的院门。
甫一看到他,他便知道,恩人与从前有了变化。好像少了点什么,他又讲不清楚,就好似久别重逢的故人总归会感应到对方身上的变数,何况那可是千载。他不提那旧事,只是默默看着恩人,看着他熟悉的脸庞就在咫尺之间,明朗生动,然而他无法与他言说——他留连人世千载,早就习惯于他们对于鬼怪山妖之类的惧怕和种种不堪说辞,自己也何尝不是他们中的一员,他害怕恩人会因此被吓走,是也迟迟不敢与之相认。既有这般缘由不敢相认,现下既然见了他也不能多说什么,只盼望留下一些能够勾起往昔的东西…
是也将那青布匆匆留下,他装着忘了没要回。
那上面绣了一只白鹿。
霜落熊升树,林空鹿饮溪。今日外头天清气爽,林凤拾把那青布洗了又挂起来,正对着院门口。好像在招示什么,提醒什么。他想着那白袍的美人落魄地站在自己院门口,散发上的水珠一滴滴顺着锁骨往里处蔓延,湿衣勾勒出他身体完美的线条,雌雄莫辨美到窒息的眉眼湿漉望着自己,恳求进去避雨…
他想再见他。
他来了尘世,当然没了做仙的记忆,对自己当年救下的林中白鹿自然毫无印象。他不会知道那男子原是个鹿妖,只觉得来人颇有蹊跷,举止又令人心生疑虑,可那容貌既是自己朝思暮想的,便好生想再见他。可一连过了数日,陌生男人并未再次上门,迎风招展的青布寂寥得飘荡,仿若天海下孤泊的小舟。
他不知道对方不敢奢求再见自己,又躲在某个暗处悄悄凝视。
人妖岂能在一起呢。他不敢奢望。
日子一天天过去,忽地就来到了中秋佳节。阳羡小镇虽比不得京城热闹,可琳琅的月兔灯挂满镇子每一个角落,十里乡街摆满各式各样的摊铺,天一黑就更见繁华。小贩吆喝响彻整条街道,少女公子们结伴而行,马车辘辘,高台之上红飞翠舞,笙歌鼎沸;高台之下,花团锦簇,川流不息。
林凤拾今日没有带他的小黑骡子,只是只身一人前去闲逛,也图个中秋的热闹。虽当年与家中生了罅隙至今不得相见,但如今好几年已过,他还是放下了那些年少气盛,写了封信托人送回老家,问候了父母安康,言明如今商海难行,待日后挣得盆满钵满,衣锦还乡,可以让父母过上更好的日子。
他独自一人上了好味楼中饮酒,坐着角落里一桌俯身眺望镇中绝景,望着漫天烟火,此一处彼一处热烈绽放着,心中不知为何有了惆怅。匆匆喝下一碗酒,他随意吃了两口小菜正欲下楼,忽地余光瞥见斜侧方一廊柱后有个人久久地凝望自己。他猛地转头过去看,那里却分明没有人在看他,只是别人一桌老少热热闹闹吃着中秋饭,把酒言欢,怎么可能在凝视自己?他心中苦笑,喝了一碗酒便下了楼,忽然又感受到来自扶手拐角的异样目光。
林凤拾一回头,那里又是什么人都没有。
等到他出了酒楼,外头依旧热闹,他却忽感无趣不去寻欢,站在外头一空旷桥底,靠着桥壁望着银盘似的月亮,身后草丛窸窣,不知是什么动静。林凤拾寻了一石墩坐下,拿出蒲扇扇了扇风,又扇得累了,把扇子往胸口一房,枕着手臂打起盹来。初秋的风带着清凉,混着桥边水藻的咸腥扑面而来,说不出的舒适。不知过了有多久,一双轻轻的手为他覆上条薄毯,丝质的袖口蹭到他的脸颊,林凤拾忽地睁开眼睛,猛一把握住那条纤细的手腕。
对方受惊般“啊”了一声,转身仓皇欲逃,林凤拾一使劲把人拽回身边,白衫飞舞,将其反压在石墩之上。薄毯垂到草地上,落了一地青翠。
对方没有挣动,身子却在微微颤抖。被禁锢的手臂青筋凸起,苍白的皮肤一触即红。昏暗的月色下,林凤拾看到一双绝美的,自己魂牵梦萦的眼睛,正惊惶地,无措地,牢牢地盯着自己。一身白衣,乌黑的秀发垂落四处,春山画眉,秋水凝眸,青峰玉鼻,飞红点唇。
秀色可餐。
“你,”林凤拾缓缓开口,“究竟是何人。”虽是这么问他却不那么希望对方就此开口,最好让自己猜猜,可那数月前对方在家中遗落的鹿纹青布却述说了一切,他果真,不是寻常人。
“为何跟着我。”林凤拾压着声音问,他轻轻放开男子的手臂,看着那白玉一样的肌肤上落下一圈红印。
果然是自己太过粗鲁了么。
男子缓缓站定,如墨的秀发垂在腰际,白袍如月色倾泻而下。他定定望着林凤拾,白皙的面上有了难言之色。月色恰在此处被云雾遮盖,他面上陷入一片朦胧。斟酌什么一样,隔了千年再次对望面前的容颜,他不想再踌躇,终于铁了心鼓起勇气开了口:“我是你三千年前救下的白鹿,予此番找来是因为…心悦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