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兰幺鸭

25、屠山

　　林凤拾转上高楼，众人火把一下子聚集起来，林凤拾轻蔑地站在楼前，望着底下乌压压一片黑影。他在这高楼之上俯瞰众生，那一刻，他仿佛成了主宰者。
　　晚风掀动他的衣袂猎猎，林凤拾眼底映着千人灯火，他慢慢举起手里的”天月骨”。
　　“本座不求别的，”林凤拾道，“只求看到你们这些人模狗样的渣滓尽快去死。”
　　“去索命吧。”他轻声对掌中的法器说。
　　众人只见隐没在阴影里的林凤拾像一只张牙舞爪的怪兽，他要亮出他最最锋利的爪牙背水一战。群人又开始放箭，然而无论再怎么锋利的箭头再怎么快速的箭身都无法捕捉到这头暗夜里的怪兽，反而火焰停落将这高楼每个角落点燃地星星点点。恍惚间，老一辈的人仿佛又看到十几年前同样的高楼之上，被他们称为“□□”“异类”的林家人葬身在这样的火海里，他们不停地添加火把，因为他们相信火焰可以烧死他们未知的害怕的力量。而那场大火里涅槃重生的男人，此刻正以同样的方式出现在他们眼前。
　　不知道是不是旧梦重叠，还是鬼魂再现。
　　手中的黑气凝结一团，在林凤拾打开那骨头之后就疯狂向人群扑来。一阵阵尖笑和哭嚎弥漫夜空与山麓。
　　每个人在触碰到那黑气之后就开始皮肤溃烂，清一色的仿佛被大火灼烧，有的直接身上燃起了火。鬼哭狼嚎哭爹喊娘之声在山上蔓延，这在林凤拾耳里简直如同天赐的美乐。他喜欢这样的效果，他的目的也是这样的效果。他疯了一样捡起楼上带着火星的箭向楼下掷去，这些箭又再次射中那些躺在地上哀嚎的身影，肉味的焦臭弥漫整座山麓。许许多多的数不清的火星落在地上，山上，将山坡点燃了。林凤拾在高楼上看着他们各种丑态，兴奋至极，火光明灭与黑气缠绕间有人发狠咆哮，硬闯结界上了楼，然而已然负伤更甚，他们只是想要手刃林凤拾给他们的师父报仇。
　　林凤拾站在高楼上，他们就追到高楼上，林凤拾看到兴起听到动静一回头，就看见黑暗处有几人挥着大刀向自己砍来。
　　人是黑的，刀光却是白色的。
　　逐渐汹涌的火浪里，这些挥着大刀的身影与往昔重叠，林凤拾往旁边闪去，那人大吼着一刀砍下，大刀削掉他半个衣袖，一下子飞到空中，活像一面招魂幡。
　　“爹！娘！”下面有人大概是被烧怕了，开始哭喊起来。
　　你们这些屠人的恶魔，有什么资格哭爹喊娘？
　　“爹，娘！”他又听到了幼小的自己在火海边缘呼唤着亲人的名字，身子被推着往后山走，爹站在火海里背对着他举着长剑击落一支支向他袭击的弓箭，一人举着刀从爹身后砍去，他哭着尖叫，大火吞没了一切…那场莫名的杀戮，每次回想都让他难受地几乎窒息。
　　天底下的人，在这里他所见过的每一个人，都欠他，都负他。
　　林凤拾冷哼一声，抽出长剑与袭击而来的五人肉搏，然而他现下心绪太乱了，一面大喜着楼下数千人的尸体滚落山坡，一面大惊这几人冲破结界，就在下午自己还昏倒一次，此刻他不欲与人太多近身对抗。况且眼前都是往昔和当下的重影，他感觉自己快要癫狂，渐渐地他根本已经看不清来人和刀刃，只想杀杀杀，杀光这里的所有人，烧光这里所有的人，然后在火海里化为灰烬，成鬼成魔。
　　众人将他包抄，无数刀光剑影在他面前晃动，像一条条白蛇，要缠绕住他的身影。
　　好像胸口突然刺了一下，事情开始变得不对。
　　怎么脚步开始趔趄，身子开始摇晃起来？不对啊，他林凤拾手上的魔教力量可以以一敌百，敌千，况且此刻也是个月夜，缘何此刻有种莫名的力不从心的感觉？是受伤了么？
　　答案显而易见。
　　一刀切到骨头的声音下一刻在他耳边炸响，林凤拾一时失了感觉，心一惊，举着剑乱挥乱砍，过了许久才有麻木后的痛感。他一时惊醒，自己早已身负数刀，迟钝的触觉让他缓慢意识起来时，他的左腿和前胸已经被砍成了血窟窿。对面的五人仿佛变身有百人，都在起哄，都在狞笑，每人都在肆意朝他身上砍去，每人都要刮下他的一片肉，每个人都要喝到他的一口血。他们在凌迟他，他们在作弄他，他们从他的痛苦里找到快乐，找到安慰。
　　失血极度眩晕里，林凤拾被逼退在高楼的一角，背靠着镂空的栏杆，他的剑早就卷刃被扔在火海里，面前的确不止五人，也许有十人，也许有二十人，都站在这高楼上逼退他，迟缓的疼痛让他感觉胸腔前有异常，一低头他从胸口拔出一根不知道什么时候射到自己胸口埋入肋骨间的长箭，长箭的双钩卡在肉里被他一把带出，血延迟几秒开始汩汩而淌。这箭头多半淬了毒还是什么药水，他浑身抽搐，终于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才意识到是被人暗中偷袭一切才会乱了手脚。
　　他们有谁偷袭了他，林凤拾看到每个人脸都变成了可怕的箭头，格格笑着对准自己。
　　“张鹿！张鹿！”他拍着栏杆大喊，然而不久就成为了吐血之声。张鹿从放才起就一直没了踪影，大概是逃了或者被他们干掉了，他无从得知，他只知道，自己始终都是孤独的，一个人的，他自己。他慢慢不去喊他的名字，他靠着栏杆，左腿已然支撑不了身子的重量，身子开始歪斜，他感觉自己止不住要开始跪下去。不，不能对这些人下跪，他们就想看他出丑，他们就像看他倒下的样子。
　　他咬着牙让自己靠着栏杆，感觉毫无防备的背后好像又中了一箭，火烧火燎地痛。
　　迷迷糊糊间，他听到他们在嘲笑他，在唾骂他，拿着自己卷刃的剑一折两半，扔在他眼前，有人朝他面前喷溅血液的地面上吐口水，可就是没有一个人要杀他，要给他最后致命一击。
　　“我们活捉他，带回去让他体验百八十种酷刑。”
　　“他杀了我们师父，他杀了多少人？杀一百个就让他死一百次，杀一千个就让他死一万次，让他体会什么叫千刀万剐！”
　　“哈哈哈哈哈，这魔头，你也有今天！”
　　“我还以为多厉害呢！”
　　嘲弄与高呼声中，他们慢慢逼近他，全是高傲与丑陋的嘴脸。
　　林凤拾身上血水纵横，他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样一定狼狈可笑至极，骄傲与自尊让他亟欲求死，然而对生的留恋还是让他勉强抬着头，勉强让自己手臂勾着栏杆不立刻倒下去，勉强让打架的眼皮睁开一线，勉强注视着众人，勉强呼吸着，勉强荒唐天真地想着，要是有人突然能来救我，我就拿下半辈子，和他好。
　　人影憧憧即将变暗的视线里，他还是倒了下去，失去支点地倒了下去。大概倒下去就会死吧，他可悲地想，然而实在站不动了。突然在即将跪地的那一刻，他的身子变轻了，耳畔猛烈踩踏楼梯而上的声音极速而来，有人从黑暗里冲了出来，抱起了自己。
　　然后跃下高楼。身后众人怒吼嘶喊，咒骂唾弃之声不绝于耳，极速下落时晚风和山火扑面而来的热风打在他侧脸的那一瞬间，他听到一声轻轻地叹息。
　　他这是，被救了？
　　一颗晶莹的事物突然滑落他的侧脸，流失在继续刮过的夜风里。林凤拾早就睁不开眼睛，只是感知着自己正在那人的臂弯，快速地远离身后的是非之地，那个他家族葬身的地方，那个大火燃烧的山麓，那个他重建的唯一的家园。
　　那人抱着自己，不知在哪里动用轻功跑着，脚下呼呼生风，那人在笑，声音在这一刻却显得有点沙哑：“林凤拾，这下老子和你都成江湖罪人了。”
　　林凤拾再次勉强往上看，看到一张黑色的面具。面具之上一双清凉好看的眉眼也睨着自己，有点嘲笑，也有点心疼。然而他突然意识到缘何面具之上的眉眼有点眼熟，他在勋阳一战也就是一个半月之前都没见过成人后的左丘月，而缘何方才在楼上他会觉得熟悉。
　　为何受了重伤就会开窍，他不太明白。
　　“左丘月，”林凤拾没头没尾道，嘴唇边干涸的血液好像又要牵出口子，“你居然还会幻术。”
　　“老子还想讨得你一句多谢，你这人怎么这么奇怪。”左丘月一把扯开面具，将之扔在身后的夜色里。
　　身后极速飞掠的风和时不时就会略微失重的感觉让他们一时半会又停止了对话。
　　其实林凤拾还有很多话想问，然而实在没有力气，也没有纠察的闲心，他感觉自己身子轻飘飘地，好像轻到要飘到天上去了。他就任由对方抱着自己，眼睛慢慢闭上，他想自己应该是要睡着了，这一次绝对会睡得很沉很沉，但是他觉得，对方跑去哪里都无所谓，跑去哪里都更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