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忤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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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阳倦倦，雪地浑白。
萧府不及往日的门庭若市，但打理的却一切如旧。萧锦和负手于檐下，听风声簌簌，颤睫轻叹：“萧家，还是第一次如此清冷。”
行至此处，哪怕不是蓄意筹谋，也是迟早。但见往昔繁荣的府邸在自己手里变得如此，心中也免不得沉重。
“静，是好事。”
萧今昭拨了拨炉中碳火，在暖烟中滚了一壶酽酽姜茶。不慌不忙，抬手，低头，斟了七分满，宛如行云流水。眉眼间尽是浅淡地笑意，反倒无一丝愁色。道：“最能助人识别，谁是落井下石，谁又是雪中送炭。”
说着，胡全快步走来。
“听到什么有意思的了？”萧今昭抬眼笑问。
胡全惊奇赞道：“神了！少主人如何料得！”他来不及抖一抖肩膀上的落雪，一张脸也不知是冻得还是激动的胀红。
“倒非我料得。”萧今昭心情好时脾气也格外好些，从围上拿了把橘子：“是你将喜意都写在了脸上。”说着，连带新年的赏钱一并塞到了他手里。
“谢少主人赏！”胡全乐得合不拢嘴。
萧锦和有些急了，催道：“你们主仆两个卖得是什么关子？”
萧今昭将姜茶轻置对面，示意母亲落座，喊冤道：“母亲，这可不是我卖关子，是胡全。”
胡全“哎呦！”一声，亦知萧今昭不是怪罪，便没有叩首请罪，只赶紧交代：“是王大人！”
“王庆德？”萧锦和微微蹙眉，对那些老匹夫都没什么好话，即是哼道：“不知道的以为他跟陛下的贴身太监是兄弟呢，他能有什么意思。”
萧今昭无奈地抑了抑唇角的笑意。母亲这张嘴总是如此不饶人，难免到处树敌。不过王庆德与王德海，听起来确如同胞兄弟。
只是萧锦和这回倒真冤了他。
如今京城之中，茶余饭后，无不是讨论着萧家。对萧家女子掌权不满已久的诸人，总算得到了机会肆意狂言，群起而攻之，那唾沫星子一炷香罢，便能溅满一碗。有说萧家嚣张了太久，早就该收拾。有说萧家逆天而行，不遵女德妇道，自取灭亡。左右是没什么好话，笑萧家活该罢。
王大人下朝，归府的路上正巧从那茶楼酒肆前过，见群情激动，以，为了解民声，便悄悄凑了去。结果是听了一耳朵这般闲话，怒极，阔步挺身，指着那帮无所事事闲嚼舌的人说：“陛下赐婚，乃是意结两姓之好，以慰太/祖之憾。且你们以为，陛下却是另有所想，另有所谋。在这儿编排皇家之事，简直胆大包天！来人！去问问府衙的差如今都是怎么当的，竟任这些荒唐话流传至今！若再不速速解决，我明日必要上书，治这群尸位素餐的混账一个死罪！”
此言一出，原还呲着牙花子溅唾沫的百姓立刻跪了一地，其中还夹着几个小官吏，瑟瑟发抖，生怕自己的乌纱帽就此不保，当即推脱着说自己也不过是在这儿听别人讲，并未参与此等昏事。被王大人骂了一通，直待府衙的来走了一圈，声势浩大的警告了两句。虽并没逮人，但也叫这沸腾的议论消停了下来。
说罢，胡全愤愤的跺了跺脚，满是遗憾：“真该抓两个，狠狠打一顿的！必叫他们知道厉害，再不敢放肆！”
萧今昭望向母亲，道：“母亲，您看，这不就来了吗？”知人善任，人尽其才。
萧锦和一时错愕，默了又默，才道：“应是王大人特意吩咐的，不要真的抓人。他倒是想的周全。”
胡全挠了挠头，问：“奴才糊涂，想不明白。为何不抓人？”
萧锦和还在出神，没有答话。萧今昭便替母亲将后面的话娓娓道来：“真的抓去上刑，确实是以一儆百了，可也叫这些人更加痛恨萧府。虽，于不喜我们的人，我们不必费心讨好，但眼下萧家正处于低处，赶尽杀绝，是在给自己埋下祸患。不定会招来报复，落井下石。所以王大人风声大雨点小，其实是为了萧府好。一来叫这些人闭上嘴，少嚼舌头，二来不促萧府走至绝路。”
总归不负她从虎爪下救了王小公子一命。
“昭儿，你如何料得，王大人就可堪一用？”萧锦和终于回过了神，于此，她确实不如自己的女儿。她倒从未想过，还能将那些老匹夫化敌为友。
“不尽是敌，不尽是友。所谓‘凡趋合倍反，计有适合。化转环属，各有形势，反覆相求，因事为制。’相克的会相生，相生的会相克。”
萧今昭说的，是《鬼谷子》中的忤合。
“‘其术也，用之于天下，必量天下而与之；用之于国，必量国而与之；用之于家，必量家而与之；用之于身，必量身材气势而与之；大小进退，其用一也。必先谋虑计定 ，而后行之以飞箝之术。’”萧今昭微微躬身，作答。
忤合术，运用于天下，必须根据天下的具体情况，来施行谋略；运用于治理诸侯国，必须根据诸侯国的情况，确定施行的策略；运用于管理卿大夫之家，必须根据卿大夫之家的情况，确定具体的方法；运用于自身的人际往来，就要根据才能、气质和秉性，确定施行方法。
可无论用之于家国还是个人，虽有大小之别，但进退的原则都是一致的。
运用于王大人，自然就是根据他的才能与秉性。
萧锦和心中沉重顿然消解，挥手叫下人全部离开，神色认真，终于在这一刻，明白了女儿的全部想法：“‘世无常贵，事无常师；圣人无常与，无不与；无所听，无不听；成于事而合于计谋，与之为主。’”
“正是。”萧今昭应道，“世无常贵，事无常师。世上没有永恒的尊贵，皇位，也不过是治国的资格。”
什么谁家的江山，人终有一死，可山河永存，帝王能换，但万物周而复始。女人从前若没有这个资格，那么从她起，自会赋予女人这份资格。
以嫡长论之太过空洞无趣，唯贤者才能定江山。她若视天下为家，就如打理府邸，如何驭下，如何治理，如何分配，如何维护。
至于后世评说，是善是恶，各有裁决。她既有改朝换代的野心，便有那份气度，随青史而去。
晏时照如旧躬着身子，与诸臣见礼，听着或贺喜或嘲讽的话，一概只做听不明白的样子，笑着应谢。二皇子料得此中猫腻，是父皇在打压萧家，要夺了萧家的权力，故而才将二人赐婚。想那萧家是咬碎了牙吞下如此大一亏，来日婚后只怕是难说。
他来到晏时照身边，思衬着，道：“三弟，一转眼你也到了要成婚的时候。那萧家女郎，是有一番傲气在的，原本是萧家下一任家主，如今却…，你二人相处，你，要多多体谅她些，夫妻方能长久。”
晏时照笑道：“二哥的话臣弟谨记。臣弟虽愚笨，可从那些大臣嘴巴里听得多了，也明白了一二。我知道嫁与我是委屈了她，论起来，只怕是我入赘都不够资格。”
二皇子眉宇微蹙，叹了口气：“你也莫要如此妄自菲薄，你自有你的好处，萧女郎是明事理的，想开了，都会好的。”
至少对萧家而言，这是最安全，最长命的一条路。
他没有将此话说出，只是稍稍用力地拍了拍晏时照的肩膀。
晏时照不语，他跟在二皇子身侧，想着那只爪儿尖利的猫，竟从心底升起了一丝期待。他知道她的出现会是他这一路走来的变数，但他并不在乎这变数会将他引向何方。
是夜。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此番热闹却与萧府、长宁殿，并不相关。晏时照将箱子打开，独自一人在殿中添置着新物，伺候他的宫人们却都或睡或躲懒去了。
华美的瓷器，掐丝珐琅，与这破旧的殿宇格格不入，就好像他和她的天差地别。昏暗中，他眺望着那簌簌梨花下透照落地面的月光，而明日就将是大婚。
婚事对女子理当是重要的，可对他和她而言，这只是一场夺权的合谋。
他不由得陷入了回忆，想起母亲模糊的身影，在这样一个深夜，站在自己的床边，冰凉的手指缓缓收紧了力道，看着他憋白了的脸，明明可以杀了他，却被一滴泪打断，最终松开了手。
“母妃…”年幼的他惊恐地瑟缩着，小声唤着眼前的女人。
纵然他并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却还是不停地认错：“照儿知道错了，照儿再也不敢了，母妃…，母妃你不要生气了…”
可却使得女人更加愤怒，声音尖锐地怒吼起来：“不要喊我母妃！我不是你母亲！”
“是你！都是因为你！还有你的父亲！你们毁了我的生活，毁了我的幸福！”
“…”
宫人们早便习以为常，他们甚至毫不避讳地说他的母妃定是得了失心疯。
于是他想求父皇派太医来为母妃看诊，就偷偷跑出了长宁殿。然后看着父皇抱着二哥，哄着一旁跺脚的大哥，与身旁着华服的女子笑语晏晏。
他没有再上前，此后千百次，他都躲在树后，像见不得光的，阴沟里的蛆虫，盯着兄长们在父皇身边，为了一句夸赞而争破脑袋。
而在母妃绝望地抱着他投入湖中之后，他便再也没有去羡慕兄长们的幸福。他开始明白，那些与他都是不相干的。
他哪里有功夫奢望幸福，一个不得圣心又丧母的皇子，随便一个宫人都可以轻贱，他就连活着，都是靠捱。
就这样，从黑夜到白天的捱啊捱，捱到了今时…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忤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