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权天下》橙六

13、完婚

　　正是三月初。

　　一夜春风将碎玉洒树，华贵的朱墙碧瓦下倔强地探出繁盛的春雪；占断天下白，压尽人间花。

　　皇帝言，要给足萧家脸面，故将大婚办的极其隆重；红绸缎，双喜字，三书六礼，凤冠霞帔。高抬的花轿仿佛山慢慢，水也慢慢。可谁又不知，这实则是给萧家的羞辱。

　　于婚事，萧今昭心中并无什么想法。以往萧家招郎婿，都只是为借种，绵延后嗣；如今她出嫁，也不过为了踩着晏时照往上爬，一步一步接近那把龙椅。利用罢了，有舍才有得。倘若想着感情，又想着权势，一个都放不下，那便一个都得不到。而在绝对的权势面前，感情便显得虚无缥缈，不值一提。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萧府在身后远去，宫墙便越来越近。两人同跨过脚下的白玉阶，拜过天地，祭过祖，合饮卺酒，却没有半分婚嫁的喜意。恍恍惚惚，满目琳琅。

　　晏时照归得晚些，她坐在床边，将手中挡脸的团扇丢去了一边。屁股似被什么东西咯了一下，于是提着裙角起身，见被下洒满了花生、红枣、桂圆。她不喜这些意头，随手拨了两下，终是嫌麻烦，于是起身至妆台前落坐，顺着望向窗外，瞧那梨花开得正好。

　　夜色沉沉之际，闲云遮月。门由外向内地推开，男子一身红袍，面颊微红走了进来。萧今昭嗅到了他身上沾染的酒气，只是他眼神清明，并未有醉意。

　　晏时照并不在意她的不守规矩，只是顺着一同望去，走至窗边，轻轻一推，长风拂面，便扑进梨花簌簌。沾到了肩头，缠绕着袖口。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萧今昭微微侧首，只觉头上沉重，压得作痛；打圈转动了两下发僵的脖颈，随口道：“梨花的意头，在宫中可不多见。”

　　“不吉。”晏时照笑了一下，说得分外直接。
　　轻轻掂起落在肩头的那片花瓣，却覆手将其置于那龙凤花烛之上。因含水气而烧得困难，但最终还是被跳动的火苗吞噬，顺着他的指尖野心勃勃地试图狠咬上一口。

　　“这寝殿内，所有吉的物件，都是为着夫人才添的；唯有这棵梨树，一直在这儿。”他若无其事将手收回，仿佛并不觉痛。低声喃喃，又复读她方才吟的那句“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这梨树，是我母妃亲求的，唯一的一道赏赐。”

　　离开，离开，哪怕只作为一道念想，悄悄念一念也好。

　　他转回身，在银盘里注了一半暖水，将布巾打湿，在萧今昭身侧蹲下，仔细拭着她的妆花。那双眸子中没有一丝情意，只是在尽职尽责的扮演一个角。却又似乎对此有些新奇的上瘾，问及：“如今我是萧家半子，是否需得，按家规伺候夫人？”

　　萧今昭将发冠取下，没有直接作答。缓慢扯开发间红带，用温热的指腹隔着那层绸缎轻覆过晏时照的眼睛，俯身打了个结。呼吸两相交缠，如羽毛拂过面颊，引人发痒。

　　“夫妻情/趣尔。”

　　她轻抬着他的胳膊起身，食指勾住那腰间白玉带。引着他在那摇曳的红光下，一步一步走向床边。

　　晏时照忽然顿住了脚，“夫人将一切压在我身上，付出诸多，不会后悔吗？”两个毫无感情的人，一纸婚书，便自此起朝夕相对，同床共枕，却又至亲至疏。

　　萧今昭面上掠过诧异，倒没想到这种话会从晏时照嘴里说出：“殿下若如此善感，当初便不会应下我。现在，怎么想起这一出了呢？”

　　晏时照握了握手指，仿佛还能嗅到那一片梨花湮灭于火中的焦味，扯了一下唇角：“只是想，有些事，大抵对女子一生是很重要的。”

　　不然为什么母亲对他那么狠心？对这深宫对父亲怨恨到，一丁点的爱意也不肯施舍于他。

　　“有些事，男子瞧着重要，只是为了给女子戴上枷锁。”萧今昭呲笑一声，不屑道：“且不论大计，男欢/女爱，若羞于启齿，多子多福怎么就能被挂在嘴边。只论，你我如今在一条船上，过得畅不畅快便是。”

　　晏时照顺着声音动了动脑袋，似乎想要望一望她的表情，可眼前除了模糊的红色，再看不见其他。

　　“你一直便这么狠心吗？”他问。

　　一时间不知问的是新婚的妻子，还是记忆中的母亲，但转而出现在脑海里的却是幼时宫宴上的投壶。

　　与他见惯的端庄柔婉不同，她身上散发着一股恣意的傲气。一眼便知，不是闺阁小女儿养得出的性子。那份发自心底的自信，像极了出身嫡长的大哥，和深受父母喜爱的二哥。总之，不是他这种生于晦暗行于晦暗的出身。

　　“所以我们才能在一条船上。”

　　萧今昭解开床幔，手上重了力道，掐着他那纤细的颈子欺身压下，强渡了他一口酒气。人未眠，雨意浓，残烛跳荡，不知落花几许。

　　澜翠起得早，将二人要穿的衣裳架上熏笼，打过水，按规矩要先伺候晏时照。萧今昭侧卧着身子想再打盹，便听他道：“你这丫鬟倒是勤快。好了，去伺候你主子吧，我不用人服侍。”

　　萧今昭有些薄恼的睁开眼睛，看向那晴好的光照，恍得她再睡不着。起身，见他已自行套上了襕袍。懒怠地问：“新婚三日，不是不必上朝么？”

　　“你我要一同去请安，要穿得端重些。”晏时照对着铜镜微微弯下身子，将脖颈处的五指红痕挡了挡，道：“唯这身襕袍，与昨日的婚服。”

　　澜翠瞥到一眼便不敢再看，执起篦子仔细着为萧今昭篦发。紧抿嘴巴心中惴惴，只因那痕迹分明就是掐出来的。哪里是洞房，打架还差不多！然待更衣时，她一番留意，又没在少主人身上瞧到伤痕，倒像是三皇子殿下单方挨了打。澜翠心思千回百转，顿觉三皇子脾气挺好，没有一丝怒色，是块当赘婿的好料。

　　待收拾齐整，晏时照站在门前，振了下袖。晨熹为发丝蒙上了一层盈光，将双喜字的影子投射在他的襕袍。与萧今昭不知是提醒还是安抚，道：“一会儿拜见陛下与皇后，难免有些屈辱。”

　　“嗯。”萧今昭应了声。想他不得圣心，宫中拜高踩低，定多作践。陛下皇后对他若真有好脸子瞧，也不会屡次叫他背兄长犯的错。这些嫁之前她便清楚，也正看中了他这番地位，于皇帝眼中是不得势的废物，便能保萧家安全。

　　“走吧。”

　　她步履稳重，行至他身旁并肩。

　　空明的积水濯洗净了尘埃，随风浮动起圈圈点点的涟漪。

　　宫中礼仪繁杂，但躬身行礼并不难为；怎料是横加一笔，要效仿民间，用枣、栗、腶修为‘贽’来拜见公婆。皇后与皇帝相视一眼，皆是笑意盈盈。

　　于此时萧今昭方明白晏时照出门前的那句话——枣通‘早’，栗则取自战栗之意。以表新妇在公公面前，每天要早起，操持家务，不能偷懒；自觉、谨慎自己的行为，对公公始终怀有恭敬，乃至畏惧的心态。‘腶修’，为断断修正之意。以向婆婆表明，自己将谨慎端正；可决断家务。再行妇盥馈礼，将盛馔献给公婆食用。示以尊敬孝顺。

　　皇帝有意磋磨，而对萧家女子而言，就等同于碎了膝盖骨在给人下跪。

　　她咬着牙，按捺着一一照做，听到皇帝愉悦长笑，又叮嘱两人要琴瑟和鸣，为皇家开枝散叶。

　　皇后亦附和着，对萧今昭道：“要争取早日让陛下抱上孙子，一家人热热闹闹的。”

　　诛心不过如此。

　　从女子当权掌家，一朝沦为拼肚子，生儿子，何等屈辱？

　　萧今昭恭顺应下：“是，儿媳谨遵教诲，定修德自持，勤谨奉上，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绵延后嗣。”

　　两人从殿中出来，又按规矩，礼拜见公婆后，还要依次拜见其他尊长。晏时照看着她那一直挂在面皮上的笑意，知她不诚心，但却端得实在是好，与他的虚情假意可堪不相上下。

　　“倒是我的担心多余了。”他笑着。

　　萧今昭知他话中意思，同是一笑：“若这点事都受不住，岂非辜负殿下的信任。”

　　晏时照牵过她的手，行至大皇子的寝宫。

　　“那，有劳夫人，再忍一忍了。”

　　两人一同迈过大门。

　　大皇子一张嘴锐利难听，张嘴就聊起萧家前阵子分家产的闹剧：“我原还慕萧家强盛，叹说治家有方，没想到外强中干，真是可怜了三弟妹。”

　　“是啊，妾听了心中真是害怕，一家人为了家产互相撕咬，哪里还有一丝大户人家的体面。”大皇子妃拈帕掩面，与之一唱一和，顺从着有意刁难不叫二人起身。

　　晏时照拽着萧今昭，带她一同直起身子，仿佛听不懂话似的，自顾自道：“大哥说得极是！二哥也常说，哥哥的便是弟弟的，一家人便该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可怜我夫人家中遭此不幸之事，兄弟姐妹撕咬相争，我亦拿不出贴补，累她今后要同我受罪。”

　　“…”萧今昭一怔。她见过晏时照装笨，亦见过晏时照杀人，却是第一次领略他装那小白莲。张了张口，险些没演出来，还是暗掐了自己一把，这才逼出了可怜样，与晏时照也一唱一和，道：“殿下这叫什么话！是我无用，带不来什么贴补，叫殿下拜见尊长的衣裳都没有，只能着襕袍。又累得殿下要为我劳心…”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戚戚然焉，大皇子听得笑僵了一瞬，怀疑这夫妻俩是在就着他的话打他的嘴巴子。

　　可‘一家人兄友弟恭’这种话都出来了，怪只怪是自家夫人提的‘体面’，他没了法子，冷下脸对伺候的小太监吩咐：“去取几匹好料子来，叫内务府量了三弟的尺寸，多裁两身送去。再——”他顿了顿，有些肉痛，暗自恼恨地一锤腿，接着道：“再从库房里挑些珠钗，给三弟妹。我记得有顶金珐琅九桃小熏炉，就，赠与三弟和三弟妹，做贺礼。”

　　晏时照顿做受宠若惊，与萧今昭齐声：“多谢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