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权天下》橙六

24、顺者昌逆者亡

　　春考在即。

　　书房中，萧今昭立于案边，细细研磨着手中的墨锭。见他正巧批到事关春考的奏书，思量了片刻。

　　若想叫人为己用，必要以对方可得之利切入，让对方有利可图。

　　“殿下，如今朝中臣子，大多是老臣，或，曾支持大皇子与先太子之人，没有独属于殿下的根基。所以，眼下一用尚可，但，殿下还是要，有自己的根基，才能掌握住朝局大权。”她缓缓说着，以余光留意着晏时照的脸色。

　　晏时照执笔蘸墨，笔尖一顿，笑问：“夫人有何想法？”

　　萧今昭将头抬起，答道：“早些时候，不是出过，前丞相以百两黄金贿赂吏部文选司郎中，顶替了他人名次之事么。不如，将考生的名字密封，以，避免考官，见是高门子弟，便徇私舞弊。”

　　顿了顿，又道：“只是，光糊名只怕还远远不够。想钻空子的，冒着掉脑袋的危险，也会去钻。若能，天子亲自对考生进行考核，亲见考生的本事，以绝买通考官而苞苴贿赂，挤掉那些真正有学识才华的寒门子弟。”

　　“他们寒窗苦读数十载，满腔抱负，却可能被高官们的一笔银两往来，便断了一生，郁郁不得志。殿下能为他们开辟出生路，他们自也会感恩殿下。”萧今昭话中有话，意在朝中需要新的力量，此次春考就是大好时机。拉拢住寒门子弟，便能凝聚出新的势力。这，就是属于晏时照的根基，更是她迈向朝政的第一步。

　　两人四目相对，晏时照眉头略略蹙起，心头有了思量。

　　他不是不知道她的野心。而以他如今的位置，本也不该准允她再参政。

　　小太监进来通传，吏部新任的文选司郎中已候在了书房外。

　　萧今昭适时笑了笑：“大人来的正好，王爷正要与大人商定今年春考之事。”

　　可那文选司郎中躬身一礼，望着她，见她仍在一旁未有退意，便绝口不言。

　　晏时照会意，沉了口气，终道：“无妨。刚刚王妃与我酌定，春考在即，为免先前之错，考官收受贿赂，徇私舞弊，今年起，将考生名字密封。另，晚些时候，本王会去请示父皇，科考外，再增殿试；天子亲自考问，只看真才实学，如此，也能给寒门子弟更为公平的机会。”

　　“殿下。”文选司郎中拱了拱手，却是执意：“妇人干政，必生祸乱。臣请王妃暂退，再议朝政。”

　　晏时照指尖轻敲，顺着故作不语，或是有意晾一晾文选司郎中，或有意让萧今昭受一受压。这权，总是不好掌的。他不能过于放纵，只怕萧家来日脱了掌控。

　　萧今昭并不恼，亦没有退色，她放下墨锭，问：“大人只论，糊名与殿试，于民，于国，好是不好？若是好的，又谈何祸乱二字，就更不必抓着是男是女提出的不放了。”

　　说着，就势一礼：“古有女官王圣、尚书赵娆、博士韩兰英、学士袁大捨、‘阁老’沈琼莲，中书令胡贞良，‘女中士’黄惟徳，‘女太史’陈瑞贞。更有女将，妇好、冼夫人、平阳公主、梁红玉、秦良玉。‘武丁中兴’‘岭南圣母’平叛乱、立功勋。就连我东裕开国，亦有女将。一句‘祸乱’不知要至这些巾帼英雄为何地？”

　　“妾以为，‘女子干政，必生祸乱’实为偏见。赵大人既为文选司郎中，掌考核、升迁、调动，怎好一言以蔽之，岂非太过狭隘。”萧今昭声音徐徐，并无厉色。她后退两步，躬了身子：“妾斗胆，不若放开一些由女子当任的职位，仿古效今，将天下能人才干尽揽，有能力者不分男女，知人善任，容人纳谏。这，才是东裕之福。”

　　不待晏时照开口，赵大人便急声高喝：“不可！便是古时确有女子为国效忠，那亦是个例。一旦大开闸口，便再难控制，又岂能保证各个都是忠君爱国，并无异心的良臣？且陛下旨意，明规女子不可入朝。殿下就算再宠爱王妃，也切不可违逆圣意！”

　　“陛下旨意亦说，在东裕，谁说女子不如男。又从东裕开国时便任有女将，可见陛下是有心效仿太/祖之治。赵大人，可别曲解，会错了圣意。”萧今昭笑中藏刀，说罢，转而望向晏时照，道：“陛下赐婚我与殿下，便是以慰太/祖之憾。那时便流言纷纷不断，编排诸多，曲解圣意，而挑拨离间，实在是居心叵测！殿下仁孝，必不会置陛下于忘恩负义。”

　　她看似在说与赵大人作辩驳，实则却是在提醒晏时照。他权势不稳，可别忘了，如今还要倚仗萧家。卸磨杀驴太早，切，勿负盟约。

　　晏时照心里如针刺般痛得厉害，他千不愿万不愿，可他和她还是走到了这一天。他垂下眸子，在奏书上落下批文。

　　道：“若真有本事，也无拘于男女。这满朝文武，倒都是男子，却也人心各异。可见与男女无关，只是权欲熏心。与其论男论女，不如紧着，将，尸位素餐，以权谋私的贪官污吏，都整顿一番。”他亦是话中有话。

　　她的心又何尝不是为了权欲？

　　笔停。“科考的事就这么定了。”

　　见赵大人还有话想说，晏时照将那批过的奏书叫小太监递了下去。

　　“除糊名外，再着专人，将试卷用正楷誉录，避免考官通过笔迹辨人，以保阅卷公正。并，于考试当中锁院，严禁出入，防内外串通舞弊。再，以形势设科，利用策论，鼓励大胆直言，针砭时弊。上位者刚愎自用，只会人心惶惶，容人纳谏，方为盛世。赵大人说是也不是？就将文书拿回去，好好办吧。”

　　赵大人顿明其意，想这几年朝局动荡，人人自危，没再多言。晏时照便唤萧今昭继续磨墨，听着枝头两声杜鹃鸟叫，春光正好，仿佛昨日新婚。

　　与萧家的盟约，从坚不可摧到彼此相争，终要互相撕咬。是因这几年的和美，叫他一时淡忘了。晏时照垂下眼睫，烦躁，又无可奈何。

　　但，科考改革容易，准允女子入仕却是触动男子利益，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几经争执不下，更甚有言，晏时照是被萧家那祸害给迷了心智。

　　晏时照于此也并不急恼。萧今昭知道，这件事于晏时照并无利可寻，晏时照也清楚她的心思，他不愿放权与她，自然是态度模棱两可，不加以表态，任由朝中争执不断。倘若她没办法控制此场面，事情最终便会告吹。

　　夜里，两人如旧同床而眠，话却少了许多。

　　晏时照张了张口，本想与她像往常那般笑闹，可话到嘴边，却发现怎么也笑不出来，也就作罢。

　　到了白日，萧今昭如旧伺候笔墨，只在那些臣子觐见时，关心的问上两句：“妾听闻，张大人近来为国事操劳，夜夜以福元昌圆茶提神。虽此茶极好，可饮多了终归伤身，小酌才怡情啊。张大人要保重自身，才好为国效忠。”

　　“刘大人，代我问尊夫人安好。我母亲一直惦记着那幅踏歌图，久闻被人重金买去，才知是尊夫人与之好缘分。不知可有幸去刘府开开眼啊？”

　　“赵大人…”

　　连着五日，以至第六日时，朝堂上争执声愈小，早些时候叫嚷的最欢的，已是彻底偃旗息鼓。晏时照顺着拟了旨，只待再与皇帝相商。

　　“夫人兵不血刃。”他笑不达眼底。

　　“哪里，只是提醒殿下，必要时，以充国库。”萧今昭亦不将情绪外露分毫。

　　这叫嚷的越大声的，往往越是夹私；迂腐二字并不尽然，‘利’之一字才是根本。而，越重利，越难当清廉，必有不少贪污贿赂可查。她没有权势站在朝堂上与之吵个脸红脖子粗，却可借惩治贪官污吏，名正言顺的下狱抄家。

　　顺者昌，逆者亡。他们会明白的。

　　“我今晚，要去紫宸殿为父皇侍疾，你先睡，莫等我。”他将话岔开。

　　萧今昭“嗯。”了一声，屈身一礼。

　　他面色一僵，随即改道前往紫宸殿。

　　晏时照步子沉的厉害，两太阳突突直跳。他暂且放下那些思绪，迈进殿中，以请示增加殿试与准允女子入仕一事。

　　皇帝如今神思不清，恍恍惚惚，脑子里尽是一片混沌。那些话从耳朵里进，全转不过圈，他想不明白，无力地全撒了手：“你…自行决定就是。”

　　晏时照低垂下眉眼，想，她知道了大概会高兴些。可终究，她与他生起了隔阂。

　　至夜里，皇帝呓语不止。太医来开了药，晏时照熟稔地亲自熬煮，将手一翻，却全倒进了泔水桶中，另换了一幅药来。他一口一口悉心喂着其咽下，微微侧耳，依稀分辨出，父皇唤得是：“乘风…乘风…，叫，叫乘风来…”

　　到底是最记挂二哥。

　　他长叹一声，悠悠细语：“父皇真是病糊涂了，二哥已自刎而死，您忘了。”

　　烛火明明昧昧地摇曳着，皇帝像坠入了梦魇，冷汗涔涔，睁不开眼睛，只能隐隐听到有人在絮絮低语。

　　“兰妃也憎恶父皇。”晏时照摇晃着瓷碗中残剩的药渣，来到窗边，倒进了那盆已经渐渐枯死的花中。“她说，父皇的虚情假意，叫她恶心。父皇自诩深情，实则薄情寡义，自私自利。早知如此，她宁可于初时便一根白绫吊死，也不会在这宫中虚耗一生。兰因絮果，哀大莫过于心死。”他笑了一下，看着皇帝陷入沉长的浑噩不得解脱，眸中尽是讽刺。

　　兰妃自儿子自刎后，确痛不欲生，可背后还有其母家要保，故而不得不残喘着活下去。如此聪慧的女人，既不会在皇帝在世时说这些话，更不会叫这话传到旁人耳朵里。

　　晏时照回忆着自己母亲，回忆着宫中争来斗去，那些相似的眉眼，和透不出宫墙的声嘶泣血，从心生厌。

　　他是不愿他死的太顺畅的，字字诛心，继而又道：“二哥死时，是用的少时父皇亲赐的那把，如意剑首雕宝相花，蟹壳青皮的，文房短剑。血溅三尺之高，红了那扇缂丝屏风。悲叹这一生，子不知父，父不知子。”

　　“一杯天子笑，十年两茫茫。忠臣亡沙场，小人坐庙堂。地下亡魂难眠，任寒风穿过枯骨，夜夜作响。大抵是，林将军，想念父皇了。”

　　“…”

　　不日，春考。在晏时照的诏令下，新增殿试，糊名后再以专人誊录、锁院，以形势设科，男女凡有真才学者，皆可入仕。

　　此诏令一经下达，有识之士纷纷通过策论进言，一时人才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