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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失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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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籁俱寂,夜风又起,吹得满院梨花落。
萧今昭尚未歇置,澜翠伺候在侧卸着满头珠钗。晏时照归得晚,进殿时身上还卷带进了两瓣梨花。
光影绰绰,一室温香。
“怎么还没睡?”他声音有些哑。
萧今昭阖着眸子,倦声应道:“这就睡了。”
他来到妆台前,熟稔如昨,从澜翠手里拿过那玉梳,托起她垂长的缎发:“今日殿试,得见了许多有识的能人,他们提出不少改革的主张。其中,还有一个夫人想不到的熟人。”
萧今昭眼睫一颤,缓缓睁开眼睛。她大抵能猜到,这是萧家重新进入仕途的机会。只是,她确实不知这最终站上了殿试的是谁。便问:“谁?”
晏时照笑了一下,他没有卖关子,答:“你妹妹,萧姝。”
“她策论很是不错。提出,佃客附籍主户,如今依附性越来越强,导致地位愈发卑微。与奴僮合流,被称为‘奴客’‘僮客’。主户买卖土地,他们便也会随着土地被卖掉,要经过主人的放免才能成为平民。认为,应当减轻佃客与主户的依附关系。”
“萧姝?”萧今昭一怔,没想到会是这个妹妹。“我原以为,她心思全在家中。”
“可见,士别三日。”晏时照说着,缓缓放下玉梳,俯下身子望向铜镜。她容颜更胜,他亦正是意气风发,唯独是这颗心,渐行渐远。
他凝望着铜镜中交叠的人影,喉头微动,双手摁在她的肩头,许久,有些艰难地粗重了呼吸,方再次开口:“夫人。我想着,小姨一直盼着家宅和美,却丧夫多年,实在过的心里苦。皇叔的儿子,愉郡王,与她年岁相当;便想,不如好事成双,便向父皇讨了两道旨。一道,封小姨进户部五司,仓部司。一道,为小姨与愉郡王赐婚。父皇准允,方才,已叫王德海去宣旨了。”
“…”萧今昭一怔,悄然于袖下将拳紧攥,面上却不显波澜,顺着铜镜望向身后的男子:“殿下,妾记得,愉郡王与前太子关系颇近。”
这一旨赐婚,莫说到底是不是皇帝亲盖下的御印,只论这背后用意,便足叫人脚底生寒。
一来,萧家以往只择赘婿,现下赐婚,愉郡王自然不能以赘婿论之,便是用婚事近一步分解了萧家势力。
二来,愉郡王是前太子党,来日晏时照登基,抓个错处,便能给愉郡王扣个谋逆之名,届时若抄家下狱,萧姝一家也势必受到牵连。
三来,二人立场,一个为萧家,一个为皇家。今后共站朝堂,要如何处事?夫妻不睦,政见相左,被人参上一本,那些臣子有得是话可说。
愉郡王必不会站在萧家这边,而若萧姝妥协,对萧家便是重创。又倘若萧姝不妥协,一世怨偶,彼此折磨,不知何日是头。
四来,朝堂上的老狐狸们最会审时度势,看风向。他赐婚的风一吹,今后萧家在朝堂上,只怕少不了被撕咬。
晏时照对上她的眼睛,心又开始抽痛。但他思来想去,仍是不能如此放任着萧家壮大,只怕为皇权会埋下祸根。于是拍了拍她的肩膀,似乎是安抚,道:“我与愉郡王是兄弟。”
萧今昭彻底没了笑意。什么兄不兄弟,他与大皇子、前太子,同父所出,都没有半分兄弟情谊,又更何况是异父异母的堂弟。
她转回头,什么也没说。
两人躺在床上,看着低垂下的幔帐在幽幽烛火下半透,交织在眼前,如一层朦胧的薄雾。
晏时照深知彼此貌合神离,阖上眸子,故意不去看她的面容,只将手与之交握。
“阿昭。”他唤她。
“今日的殿试上,还有几位女子,半点不逊色于儿郎。我亦请了封。”
萧今昭没有说话。她听出他话语中的味道,就好像,他心中有着万千不舍,可与皇权揉杂在一起,所以又不得不防备着她,防备着萧家,来回拉扯下便从别处寻了个弥补。
“地主横行,官商勾结,放印子钱,使得民生多艰,被迫田产尽失,世代为奴。贫者愈贫,富者愈富。”他继而说着。
萧今昭终于有了反应:“农,天下之本。殿下应重视农事。不妨允许佃农们自由迁徙,便可使农民对地主的人身依附关系更加松散。至于,地主横行,不如叫户部出面,由朝廷为农民发放低息借款;地主不得以任何理由向农民放印子钱,违令者严惩不贷。再由御史台派出御史监察当地情况,发现有私自放货者立即上报。”
“好。”晏时照应下。
久久的,直到那残烛燃烬,屋内彻底一片漆黑,他才睁开眸子,微微侧首望向萧今昭。春天的夜晚还是有些寒凉,萧今昭不着痕迹的将手从他掌心抽出,探手掖了掖两边被角。
“殿下不睡吗?”
“近来事忙,你我许久没有这样安静的,像新婚之时了。”
晏时照有些恍惚。记得初时,他只是想走一走,试一试;看着皇权之下日益扭曲的父亲,丧失理智的大哥,与被磋磨得不成样子的二哥,他们每个人都变了样子。他本嗤笑父皇对兰妃薄情,对皇后寡义,可如今这位子到了自己面前,方知,这位子确实是寡寒至极。
“阿昭…”他张了张口,想说,他已许她皇后之位,他与她的孩子以后也必然是太子,只要她安安稳稳做皇后,他自不会负她。可是话到嘴边,他便意识到这话太过荒谬。如何才叫不负?萧家出了一个备受宠爱皇后,又再入朝堂,权势大涨,他便是耐着性子不对萧家动手,萧家就会一直臣服吗?他不得不防着萧家,也唯有萧家败落,他才敢予她再无顾忌的宠爱。但,以她的性子,根本就不屑于什么宠爱。且,自己此举,与父皇对皇后,对兰妃,又有什么不同?
“嗯?”她平躺身子,不给他揽住她腰身的机会,装作困倦不已。
曾经她以为自己能忍,嫁给晏时照时也并无觉得日夜面对一个毫无感情的人会有什么难受,此时此刻心中却顿生烦躁。若非为着大局忍耐,她恨不能分殿而居。
同床异梦,自然相看两厌。
“殿试上,有个叫沈知意的,同时,还有几个男子,策论都很不错,竟都出自淮安。”晏时照自觉换了话茬,又讲起殿试的事。
“我问及他们师承何处,竟都是陈清和的学生。”
“贺行云的夫子?”萧今昭顺着问。
“嗯。”晏时照听出萧今昭难得起了兴趣,嘴角微微扬起一丝笑意,转身注视着她,在昏暗之中,她的眸子好像夜里的星子,闪烁着兴色。“倒真是个奇女子,若有缘,还真想见一见她。”
她想,这个陈清和,能在男子当权的天下,成为淮安闻名的女夫子,并教出第一个迈向朝堂的女官员,定胸怀大志。
晏时照犹豫一顿,微微蹙眉,道:“怕是不能。我看她进贺府与离开贺府都十分蹊跷,只怕与那件事有关,如今只怕早就躲起来远走他乡,是不会再出山了。”
萧今昭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事,一同噤了声。只是她没注意到,自己因为这一时兴色,侧转过了身子,晏时照便顺势将她揽进了怀中。淡淡的鹅梨香沁人心脾,可是以前他从不熏香。
“夫人…”晏时照深嗅着她发间皂荚的味道,声音沉而隐隐颤栗。
他自幼尝尽辛酸冷暖,怎会觉察不出她的一再回避。
“事在人为到底是什么?我连…自己真正想要的,都控制不住。这世上,哪有什么事在人为…”都不过是命之一字。
若他不想争权,她就不会选择他,而他选择了争权,便注定有朝一日与她分道扬镳。哪怕他真的只想做个闲散王爷,那样的命里,依然没有她。
好像宿命的死结,最终唯有爱而不得。
萧今昭心中烦躁,睡得不太安稳,她恍然回忆起曾经,长宁殿还是那个长宁殿,只是心,却不似从前了。
六月来临之前,皇帝呼吸微弱,一众嫔妃跪在殿外,不停啜泣。或哭皇帝,或哭自己。
兰妃不喜不悲,看着晏时照端着最后一副汤药,对他说:“恭祝殿下,你就要得偿所愿了。”
晏时照脚步一顿。
她凝望着那碗汤药,似乎知道什么,又似乎并不知道。整个人透着青灰色的死气,那双皇帝最爱的眼睛,里面流干了泪,再不见风韵。
没有怨恨,没有愤怒,甚至不是诅咒,平淡的就如曾经某个和煦的午后,她蹲下身子,对他唤:“照儿,到兰娘娘这儿来。”
她上前一步,透过他,好像在怀念着谁,喃喃道:“四个皇子当中,殿下无论性情,还是处境,都是与陛下最相像的。陛下原是最不起眼的庶子,日子过得很苦,一番凌云壮志只能被埋没。好在有林将军的支持,一路将他扶上了帝位。两人本是比手足更亲的兄弟,而我与陛下,原本也是,青梅竹马的情分。后来,他忌惮林镇,又杀了林镇唯一的儿子,也猜忌我,猜忌我儿。从年少情深,走到今时今日。若我一早明白,便不会将我儿,养得如此大义,如此正直。我会求陛下少疼爱他一些,让他做个王爷闲散一生。但这世上,哪有什么早明白。”
“权力是冰冷的,是无情的,是残酷的。其实你已经失去了你的大哥,二哥,马上就会是你的父皇。但我知道,殿下一直觉得自己一无所有,亦不在乎这些人,没关系,过了今晚,失去,不过是刚刚开始。”
“…”
晏时照没有说话。得到的另一面,是失去。可他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他终于走到这一步,又岂是说放弃,便还能放弃的。
他迈进内室,鼻间充斥着药草苦涩的气息,与血腥味混杂成一团。他忍不住跟着咳了两下,仿佛自己舌根子一并苦麻了去。
只是,这一次,不会再有人给他嘴巴里喂上一颗蜜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