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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清醒的沉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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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雪初霁,满月当空,青砖之上结了一层银霜。
萧今昭同晏时照已经有半年未同室而眠,如今就要年关,小太监在外面备下了步辇,前来通传。
萧今昭沉下一口气,坐在妆台前唤人梳妆,拿起一支金累丝凤簪,在手中看了又看。烛光下那栩栩如生的凤凰流光溢彩,奢华之至。
剪烛心,若不能从根处剪断,便会火势更高,更亮。不能急。慢慢来,才能成事。她望着铜镜,忆起往日晏时照为自己梳发,人影绰绰,一个想法随之萌生。
情。
或许,以此切入,能比想象中更顺利几分。
澜翠机灵的会意,故在妆奁里挑了一套凤凰牡丹纹样的金累丝头面。萧今昭眼见着也未阻止,待得妆点好了,才对镜蹙眉,指尖轻点,道:“大典未办,怎好戴这凤凰纹样,内务府糊涂,你怎也如此不懂事。”
澜翠跪身应和:“奴婢知错,请娘娘赐罪!”
“罢了,快些换一套头面,莫叫陛下等急了。”她挥挥手,宽恕了澜翠。小太监心中着急,却也没法子催,只能等了又等。
夜已深。萧今昭坐于步辇之上,看着那金碧辉煌的殿堂越来越近,恍惚想起新婚时的日子。他回的很早,两人常卧在日光下小憩,或于案前临摹字帖。那般悠闲自在的日子,终归是远去了。
当一门之隔从内打开,殿内明亮的烛火与夜色交汇,她顺着光望去,就好像在行宫的那条长廊,亦是如此。晏时照消瘦许多,眼下隐有乌青。
“夫人。”他如旧唤她。
萧今昭却是屈身一礼:“陛下。”
他知道她,愈做得恭敬,心便越远。
晏时照站起身来,撂下了那一案奏书,冰凉的指尖牵上她的手掌,以指腹摩挲了两下,叹道:“有时我觉得你变了,可细细想来,明明一开始就知道,你是这般性子。”只是这幅姿态所对着的人,变成了他罢。
男子高大的身躯垂下一片阴翳,将她笼罩。萧今昭笑了一下,转了话茬,嗔道:“这殿里怎么这么凉,宫人都是怎么伺候的,这么不当心!”
说着,便要往炉中添碳。她做得娴熟,这些年的冬天,一如初时记着他怕冷的毛病。于是在那些支离破碎的夜晚,他一次次试图自欺欺人的得到一丝甜头,便会想起此事,就好像,也曾彼此真心相待过。
终究是,只有一分情的人,演了三分,八分情的人,却克制着仅演了三分。
他看着那蹿起的星星火点,拦住了她的动作。抬起手来想摸一摸她的长发,却只触到了满手冰凉。她以前从不做这般打扮,不会熏香,更不会熟稔地假笑出两个梨涡来,令他恍惚。
“阿昭,你就真的觉得,我半分真心也无,是要如父皇一般兔死狗烹吗?”他突然如此直白的问。
萧今昭一怔,答:“我从不听人‘说’,只看人‘做’。”
晏时照将手收回,凝望着她如旧容颜。他知道她意指他针对萧家。但萧家与林镇一家完全不同,林镇只是拥簇了先皇,萧家却是开国功臣。萧家人的性子,更不是能安分的。
殿试他准了。女子入仕,他本可以对外言父皇不准,却还是去‘请’了旨。他甚至准允她在紫宸殿,参议政事。这已经是他最大限度的放纵。倘若她能跟萧家割裂,他自能顺心遂意允她权利,可她不能,她不仅要女子们得权,更要萧家世代万年。而他,为了皇权,便必须遏制萧家,对萧家动手。
萧今昭见他久久不语,亦知,她要的太多,而他给的,也已是全部。
“阿昭,阿昭。”他喃喃两声,忽地笑了一下,指尖在她心口位置轻点。“真冷。”
“我与陛下合谋时,只说谋位,可从未许过谋心。”萧今昭拉住他的手,上前一步。近到呼吸两相交融,一双清澈的眼眸里清晰映着他的模样。“陛下,太贪心了。”
“或许吧。以前只想着夺权,登位后又觉空洞,想抓住点别的东西。或许帝位就是如此,每当觉得做成这一件事就知足,又会接着做下一件事。永不能停手。”晏时照顺着她的靠近,另一手自然箍上她的腰,将人紧紧搂在怀中。
“那陛下现在想要什么?”萧今昭自然地勾住他的脖颈。她难得与他亲近,无论为何,此刻他都不想去细思,一把将人打横抱起,朝桌案走去:“明知故问。”
奏书散落一地,烛火明明昧昧。
她坐在桌案上拽着他的衣襟,迫使他倾向自己,仰头间唇瓣相抵,呼吸交错。
“现在稍微暖一些了吗?”
晏时照冰凉的指尖滑过她纤细的脖颈,鼻尖相触,略急促粗重的呼吸扫在她的面颊,声音隐隐喑哑:“还有些冷。”说着,他想再得寸进尺,却被萧今昭撇头躲过。“陛下不能一边伤害萧家,又一边希望我对陛下怀以真心。”
晏时照手一顿,仿若是当头一盆冷水,冰霜顺着蔓延至心脏,刺得作痛。
萧今昭神色似是认真,问:“若我的心,自此向着陛下,陛下以后还会这么做吗?”
“…”晏时照不语,目光在她脸上紧锁,似乎想勘破她背后隐藏的目的。
“陛下。”萧今昭将头靠向他胸怀,低声缱绻:“我…很怀念长宁殿。正阳宫,和紫宸殿,都看不到那儿的梨花了…”
他身形一颤,轻轻拔下她头上的珠钗,看她长发柔顺地披散而下,就好像回到了曾经。
“你知道,我…”
“我们就不能试一试吗?没有什么萧家,没有什么皇权,就只是你和我,晏时照和萧今昭。”她忽然落下两滴热泪,浸湿了他的胸口,瞬间扰乱了他的心神。
“阿昭…”
“不行吗?”
“…好。”
他倾下身,温热的唇瓣温柔吻去她脸上的泪珠。明知不可为,还是被蛊惑,就像多少次偷偷地幻想,饮鸩止渴。
一夜温香。
萧今昭枕在他的臂弯,勾起他散下的长发,缓缓说起:“陛下,自先皇时起,国库便空虚多年。妾以为,不若调整职官机构,设计置司而废礼仪院。一来可节省开支,二来使朝廷更加公正,三来能减少不必要的繁文缛节。陛下以为呢?”
晏时照眼睫轻颤:“嗯…待年后,办过大典,朕会着人去办。”顿了顿,话中有话,问及:“夫人可有堪用的人选?”
“妾没有。都与陛下说了,妾的心此后都向着陛下,陛下何故如此试探?”萧今昭故作恼怒,松了手背过身去。
“阿昭…”晏时照从未见过她对自己使脾气耍性子,一时倒好像真成了寻常夫妻,忙将人揽过,哄道:“是我不对。”
半晌,她总算气消,转回身子,闷声道:“妾知道陛下的难处,不会叫陛下为难。只是全心为了东裕好罢了,若陛下觉得不妥,大可以驳了去。只是,陛下若真的疑心至此,妾,也无话可说了。”
晏时照笑了一下,在她脸颊轻轻捏了一把,道:“如今居然还会使小性子了。”
萧今昭将他作乱的手拍开,抬眼望向他:“惩戒贪官污吏,罢黜那些,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尸位素餐的臣子,节省开支,是于国本有利的,方能千秋万代。妾又没说错。”
“是,所以我这不是准了么。”晏时照难得欢喜。总算,不是一厢情愿的滋味。哪怕这份情意只有一分,是颗裹着蜜汁的毒药,也甘之如饴。
明知不可为,偏偏为之。
萧今昭阖上眼睛,避开了他那双满载喜意的眸子。
人总是贪婪的,永无止境。他得到了至高无上的皇权,便开始渴望皇位之外的温暖。可是,温暖与皇权不能并存。
既,已给了全部,仍不能两全,这世上又怎么还会有两全之法呢?无非是场谎言罢了。
晏时照抵在她发间,将发香轻嗅。知道她的躲避,知道她的野心,知道她的手段;甚至知道,从一开始就注定着,他与她不可能有善果。
“怎么办啊阿昭…”他低喃着。
在自己狼狈不堪的过去,她是昏暗之下唯一照射进来的一道月光。
清醒的沉沦,是对理智者,最残忍的惩罚。
那晚上兰妃的话,他如何不明白?正如得到皇位,便失去了父兄;或许这一刻他的得到,也意味着彻底的失去。
随冰雪消融,旧年无声而过。
年初,于山呼海啸的万岁声中,改元建新,与民更始,号,正德。晏时照正式登基,下发的第一道诏令,不是大赦,而是同年号一般,彻查贪官污吏,拨乱反正,扭转乱象,归于正道。又设计置司,废礼仪院。
两人恩爱再度如‘初’,朝中嗅得风向,一时萧家门槛都要踏破。
又是一年春盛,万物复苏,柳枝抽芽。
萧今昭本站在书案旁伺候笔墨,听着大臣们与晏时照商议朝事。忽地一股恶心的感觉翻涌上喉头,她脸色瞬白,抬袖掩面,躬起了身子。
“阿昭!”
“呕!”
“快传太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