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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舐犊之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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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时照目送着二皇子背影远去,方转身对小太监说:“你去通传一声,我想见见父皇。”
“这…”小太监犹豫着,想今日殿上龙颜大怒,只怕没心情再见这不得意的儿子,便好言相劝:“陛下为今日事大动肝火,未必愿意见殿下,就是殿下真进去了,又难保不会再触怒龙颜…,不若,还是明天吧。”
今晚若再生事,恐不能善了。
“既如此,那我更该要去见一见。”晏时照笑了一下。夜风瑟瑟,混杂着丝丝缕缕如雾般朦胧的小雨,他振了振袖角,微微颔首:“多谢你好意。”
其实若非是出身低,陛下不待见,三皇子对宫人的脾气倒不错。小太监想着,见晏时照执意,只好应下:“殿下折煞奴才了,奴才这就进去通传。”
殿门在眼前一开一合。并不多时,小太监就走了出来,请道:“三殿下进吧。”
晏时照挟带着一身凉意迈进殿门,见四壁明亮,兰妃与皇后皆已退下,正伺候的是行宫里的宫女,一张如春桃般粉嫩娇美的脸跪侍在脚盆旁,聘婷婉约。却叫他想起些不愉快的事。
但那事太过深远,他的回忆早已不大清晰,唯照镜子时会想,这张脸上许会有母亲的几分影子吧。母亲留给他的太少太少,少到也就唯此而已。
“儿臣给父皇请安。”
他仪态不佳,但行礼的姿势却很端正。
皇帝迟迟没有开口,捻着手里的十八子,似有意晾一晾他,好叫他三思后行。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但转而他又想,若这儿子懂这个道理,也不会于朝上浑浑噩噩了。罢。他不再刁难,一挥手,道:“起吧。不是叫你静养吗?”
“儿臣…”晏时照口中嗫嚅,低声缓缓:“儿臣听闻父皇动了大怒。”
珠串相碰的脆响顿停,连那烛火都如有所应般一恍,明明暗暗,由榻上传来一声沉气。似发怒的前兆。
晏时照却恍若未觉,继续说着:“所以,儿臣担心父皇龙体,想来看看父皇。见父皇万安,儿臣也便能安心静养了。”
“你来见朕,就只是为了这个?”皇帝微微侧头,意外觉得他今晚看起来要伶俐了一些。不待他答,随即又问:“难道你进来前,没有撞见你两位兄长?”
“回父皇,撞见了。”晏时照老实答道,“但,儿臣相信,父皇有父皇的圣裁。儿臣愚笨,不懂那些,故而,亦不敢轻易开口,只望父皇无碍。”
难得一番话从他嘴里说出,竟是十分顺心。皇帝心感讶异,认真审视起面前这个一直被他忽视的儿子。见他下巴消瘦,眼神中尽是动人心肠的楚楚,若诗中‘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与他那母亲简直是如出一辙。
可他母亲,性情执拗,却远没有这般的和顺。若当初她也肯如这般低头乞怜,他又岂会冷待其子这些年。
皇帝心情回暖,稍悦些许,道:“你起来回话。”顿了顿,顺着看到了他身上的污渍与脚印,还有那再次渗透了衣袍的血痕,问:“身上怎么弄的?”
晏时照起身速速拂过袍子,带着几分掩饰的味道,答:“回父皇,是儿臣走得急,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可眼中却已泪意盈盈,不自觉酸了鼻子。
“哭什么?”皇帝招招手,要他到身边坐下,又对那伺候的宫女吩咐:“你下去吧,把太医请来,给三殿下再包扎一下腿。”
“是。”宫女垂首躬身,未多一言离开了大殿。
他握上那双冰凉的手,拍了拍:“现在跟朕说说,怎么哭了?是伤疼么?”
“不是伤疼。”晏时照将头摇了摇,哽声道:“平日里父皇与儿臣是君臣,可此时却是父子,父亲舐犊之情,儿臣心中欢喜。”
说着,两滴清莹的泪珠子便坠在了皇帝的手背上,叫那匆忙赶来的太医都一时怔神,不知这又是在唱哪一出。
皇帝心有触动。不同于对大儿子与二儿子,太聪慧,他总免不得要疑来疑去。虽平日里又嫌弃三儿子太钝,如今想,却是钝有钝的好处。这些话,情真意切,是一个儿子心底的声音,叫他不再是孤家寡人坐在冰冷的龙椅之上,倒好像是寻常人家,他也能任由做一回慈父。
“你啊。朕这些年,忽视你太多。照儿,你可怨恨为父?”
年轻的太医手一哆嗦,额上觅出一层冷汗,不由得担心三皇子会不会顺着口出惊人。陛下能这么问,却不是真要照着答的。太实诚也莫在这当头,待他包扎完退出去后也不迟。愿,死道友,不死贫道。他由心念了声‘阿弥陀佛’,又异觉是不是混淆了什么。不待他再想,坐在皇帝身旁的那位开了金口:“若说不怨,那是欺君之言。”他脖间骤凉。明明殿门紧闭,却如嗖嗖灌风。
晏时照又泣下两滴泪,想回握父亲的手又不敢,只能颤了颤:“父皇不知儿臣有多羡慕皇兄们,有着各自的母亲,又有着父皇的关注。可儿臣,却…,都不记得自己母亲音容相貌了。但儿臣心中却绝不会恨父皇。儿臣知道自己天资愚笨,不及二位兄长之才能,就要懂事,至少不让父皇再多操心。父亲想不起儿臣,就意味着儿臣做得还不错,没有让父亲再操心而伤身。不然,儿臣真是罪该万死了。”
两道未干的泪痕挂在那瘦弱的脸上,模样实是催人心肝。好像是终于得到了父亲关爱的喜极,又好像夹带着多年来的哀痛。任谁听了见了,也狠不下心来。
“什么傻话。”皇帝亦如是。
他当即就唤外面做守的太监进殿:“王德海,去取鸠车一件,另,金丝燕、雪蛤膏,一并都送到三皇子处。他身弱,该好好调理一番才是。待回宫后,再从库中拿出那套紫红地白梅珐琅彩的茶具来,也给三皇子。”
所谓鸠车,便是一只大鸟一前一后背着两只小鸟,于木鸟尾巴后有一个小轮的玩具。以线绳穿过鸠车胸前的小孔,牵拉线绳带动鸠车前进。用力,鸠车的尾部会翘起;轻拉,鸠车的尾部则一直贴在地上。随着力的大小,鸠车可以模仿鸠鸟飞翔和行走时不同的形态。鸠,代表孝道和舐犊之情。
皇帝之意,不言而喻。
太医已然包扎好,退至一侧。晏时照起身又跪,是要将人的心也一同跪碎,小心翼翼,不敢过奢:“父皇,儿臣于社稷无功,万不敢受此重赏!”
皇帝不忍,竟是难想他这些年过得什么日子。不过是些补品罢了,哪一次他对大儿子与二儿子赏下去的东西不比这贵重千万,可他们已然视作稀松平常,甚至贪心不足。
人人都想要分得一份皇权,唯独三儿子,要的仅仅是父亲的一丝垂怜。
他声音愈发软下,亲自俯身将其搀起:“为臣无功不敢受,为子难道还不敢接父亲的礼物?我们照儿,也是有父皇疼的孩子,知道吗。”
晏时照顺势揪住了皇帝的袍袖,仿佛要扑倒在其怀中,泪水在下巴汇聚成线,破涕而笑:“谢父皇!”
见状,太医垂首,这才开口说了几句关于伤势需得注意的话,与王德海一同退出了大殿。
“哎呀。”王德海轻叹一声,看了眼刚才做通传的小太监,又看了眼年轻的太医,小声道:“林太医想来是新到太医院,遭排挤,才会被推来为三皇子看诊吧。”
林太医躬着身,笑不敢答。
“你不必怕。在宫里当差久了,谁没点观风算雨的本事?今后啊,这天,可真不好说喽。林太医,你的福气许就在后头。”王德海挥了挥手中的拂尘,转而敲了一下小太监的三山帽。
“以后多将三殿下的差放心上吧。”
小太监懵懵懂懂,应了声:“是。”
他悄悄朝殿内方向望,但看到的只有摇曳的烛火。
皇帝如今心中舒坦,便主动聊起今日,有意问晏时照猎场中事。
晏时照如同孩童下学一般,讲了好些话。皇帝听着也不烦腻,倒觉得像多了一双眼。故意问道:“你二哥身手,较之你大哥如何?”
“大哥一惯善武,二哥善文,自然是大哥更好。”晏时照笑答,浑然没听出皇帝的意思,又道:“就连萧家那女郎,二哥怕是都打不过。还夸她厉害。”
“萧家那个?”皇帝的眸子微微眯起,示意他继续往下说。晏时照正巧想到后面的趣事,乐道:“正是。那群大臣不满于她,二哥一句话就将他们全噎住了。”
闻言,皇帝闲笑着,一边捻着珠子,一边又问:“那你觉得萧家如何?”
晏时照迟疑地摇了摇头,怕自己说错,面露一丝怯色:“儿臣…不懂那些厉不厉害。”
一阵长风呼啸着,将窗子吹得鼓鼓作响,雨势又大了起来。
“没事,你大胆说。今夜不过你我父子闲谈,你无论说什么,父皇都不会怪罪。”
皇帝语气如旧和缓,却藏着一丝/诱哄。
晏时照低垂下眉眼,心中有万千不平,带了气恼的味道:“那儿臣便斗胆了。儿臣只知这天下是父皇的天下,所有人都是父皇的臣民;萧家仗着硝石矿实在狂妄,儿臣不喜。”
“…”
一道白光撕裂云层,携风带雨化作万千支箭矢射在窗门,又纷纷折落。
“哈哈哈哈,好,好,好。这才是朕的好儿子。”
皇帝的笑声从里面传来。
王德海往檐下站了站,免遭那潲雨溅泥。悠悠长叹:“果然下雨了吧。这天,真是说变就变。”
“师傅神机妙算!”小太监乐呵着拍马屁。被笑骂了一句:“你还差远着呢!”
殿内父子俩仍在交谈。
圣心大悦,愈发得对三儿子顺眼起来:“那,照儿说,可有什么法子,能缓解父皇的心头大患。”
晏时照胆子也愈大,不再迟疑,直道:“儿臣没什么好法子,就一蠢笨念头。儿臣以为,出嫁从夫,若赐婚于宗室子,那硝石矿不就又回到了皇家吗?既兵不血刃,亦不负太/祖。”
“赐婚…”皇帝低声重复了一遍。想,赐婚虽是个最平和的法子,却难不保会将宗室野心养大,更不能再丰老大和老二的羽翼。倒不如…
“朕,前段时间还在想你的婚事。”
与其娶个七品官家的女儿作打发,一箭双雕岂不美哉。
既能拿回硝石矿,又能狠狠地羞辱萧家。
“父皇的意思是…”
“你可愿为父分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