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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狐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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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气东来时分,河边飘起了肉香。鹿棠钰睡眼惺忪地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只见秦府带来的厨子已经在河边架起了锅子开始做早饭了。
等饭菜开吃,鹿棠钰也端着碗坐在了河边树下,屁股底下还是医女给他垫的一张厚毛毯。
转头四顾间只见下人各自席地而坐,手里都拿着饭碗筷子,碗里盛着饭菜,脚边儿放着一大碗肉汤,但……无人动筷。
鹿棠钰无意间看见这一幕,刚准备塞进嘴的菜也放了下来。
“这是……怎么都不吃?”鹿棠钰小声问坐她旁边的医女。
这场面严肃的……他都不敢大声说话了。
面善的医女没忍住笑了出来,脸上露出两个大大的酒窝。
“姑娘您别管我们,您有身子呢到点儿就吃,要是觉得不好意思下回我陪您在马车上吃了再下来。”说完才解释道:“我们这是等少主呢。”
闻言,鹿棠钰觉得有些惊奇。
“他……跟我们吃一样的?”鹿棠钰抬手悄悄往席地而坐的护卫们那儿一指。
医女循着视线看了一眼,点了点头,对鹿棠钰道:
“一样的。但凡出门在外,少主跟大家伙儿吃的都是一锅的。不光少主,以前老太爷或者老爷夫人也是这样。
听闻这是写在秦家家规上的,秦氏先祖泥地里发家,历经两百年才有了如今的实力,秦氏老祖立下规矩,让子孙莫忘了本,走岔了路。
所以大家都在等着少主动第一筷呢。”
鹿棠钰听着心下有些感概,家规森严,规矩明晰,倒也不怪秦家有如此地位。
医女话音刚落,就见冰河拿着碗筷从马车里钻出来了,一众人放下碗筷站了起来视线聚集过去。就看冰河抬眼一瞥,就跟喂鸡撒谷子似的大手一挥,接着一群人蹲的蹲,坐的坐,就这么开吃了。
鹿棠钰也不例外。
但是鹿棠钰看见几个老医生围到冰河身边,先是看了一些冰河手里的饭碗,又问了什么,等冰河摇了摇头后各自散去,唉声叹气的。
回过头见医女也有些愁眉不展的。
鹿棠钰:“怎么了吗?”
医女:“冰河首领拿进去的时候我看就是那点,结果这出来了也没见少,少主怕是又没吃。”
鹿棠钰:“……他不出来吃?”
医女低下头扒拉饭菜,闻言只是摇了摇头,不再说了,但是眉间的愁绪半点没少。
早饭吃完就又上路了,马车行的很稳。
但是一直到围在火堆边吃起了晚饭,秦长川依旧没有现身,一直在马车上待着。饭菜也是冰河端上去,然后怎么端上去的再怎么端下来。
后来几次闻见苦涩的汤药味,鹿棠钰大抵也猜到了原因,尤其是看晚间几个老医生老早就上了秦长川的马车,饭点也是下来匆匆刨了两口就更确定了。
鹿棠钰看见了,天黑以前冰河从马车上端下的水盆是红的,飘着浓浓的血腥气。
秦长川怕是病情加重了。
等到月色拂照大地,凉风习习,鹿棠钰在冰河的眼皮子底下溜到了秦长川马车的另一边。医女擦着手从河边儿回来,就看见鹿棠钰凑近马车趴在窗沿儿上偷听。
医女揉了把抽搐的脸,紧走两步凑了过去。结果走到半路冰河看见了她,冰河眼神亮了亮,走过去抓着她胳膊给人拉走了。
医女:“诶你干嘛?鹿姑娘……”
冰河:“别管他,爷知道,爷说了不用管他。”
医女:“那你别拉我呀,你不守着少主你干嘛去?”
冰河:“暗卫都在呢,他们功夫比我好多了。我有点儿头疼,你给我看看。”
医女:“是不是吹凉风了?都跟你说了让你多穿点儿……”
马车里没听出什么子丑寅卯来,倒是那走远的一对儿,有些絮絮叨叨听不清的对话净往耳朵里钻,然后鹿棠钰甚至听见那个医女让那个面瘫的冰河多穿点儿……
鹿棠钰转过头瞄了那俩人一眼,感觉有些噎得慌,这俩人什么情况?有猫腻啊?
不多时,车门打开,几位医师出来了,下了马车没有立离开,而是杵在原地面面相觑后叹了口气,这才结伴离去。
等医生们走远了,等医生上他们的马车了……
鹿棠钰杵在原地傻眼了,他还一句话没听着呢!
“叩叩!”
鹿棠钰吓一激灵,转头看向旁边突然被敲响的车厢。
“上来。”
马车里传来秦长川的声音,不急不缓地,听着有些沙哑,甚至有些空灵。
鹿棠钰头一回觉得一个男人的声音也能这么入耳,怔愣着就上了马车。
相对而坐许久,鹿棠钰还在因为自己被一个男人的声音蛊惑了被牵着鼻子走感到懊恼,一时间没注意到车厢里浓重的血腥气。直到面前端坐的人捂着嘴一阵咳嗽,鹿棠钰才回过神来,赶紧回身关上车门,然后踟蹰着抬头替秦长川拍了拍后背。
“咳!咳!咳……”秦长川捂着胸口,压着那股直冲头皮的反胃,强忍着四肢百骸阵阵针扎般的刺疼,每咳一声仿佛会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的感觉。
鹿棠钰鲜少见秦长川脱下那一身厚厚的大氅的模样,如今瞧着只觉得露出的身形着实过于瘦削单薄了。鹿棠钰手下都不敢下大力,生怕一不小心给人拍散架了。
秦长川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喉咙里的难受,只剩胸腹还在阵阵抽疼,但是他已经习惯了,这点疼痛已经忽略不计了。
抬眼瞥向鹿棠钰时并不清楚自己的眼神有些泪汪汪的,眼角还泛着红,只是一点稀松平常地反手把大氅从身后取出来,又裹上了。
鹿棠钰收回手坐好,不知不觉地把视线定在了秦长川脸上,许久才挪开,然后再次看过来。看着秦长川面上的潮红,鹿棠钰有心想提醒一句,但是看对方明明孱弱地不堪一击,脸上却反而多了些活人气的样子,他又实在说不出来。
“秦某久病缠身,今日身子有些不适,可能有些忽略鹿姑娘了,鹿姑娘是对秦某有什么想说的吗?”
鹿棠钰犹豫都不带犹豫就回绝了,“没有,不敢,秦少主误会了。”
秦长川听这话的第一感觉就是这人口不对心,恍然间对上这人眼神……发现这眼神还挺真诚!
他当真误会了?可是要说没意见,那这人这个时间点不休息跑他这儿来干嘛?探望他的?秦长川内心忖度:他怎么这么不信呢?
被秦长川就这么不远不近,不冷不热地注视着,鹿棠钰心跳有些加快。没在秦长川直视下撑过十个数,便像是被惊到一般搭下眼睑不再对视。他总觉得这个人眼睛会说话一样,看久了还会被吸进去。
“鹿姑娘过来可是找秦某有什么事?”
低头的时候,鹿棠钰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坐得离秦长川有些近了。偌大的马车里,明明中间都能摆张小案了,两人的膝盖却差不多要触上了。
鹿棠钰:“倒也不是大事,就是……”
鹿棠钰发现他这个角度可以很清晰地看到秦长川搭在膝盖上的手。
墨青的袖子和苍白的手,颜色对比有些惨烈。秦长川的手型不算好看,甚至指骨还有些变形,像是有过很严重的骨折一般;皮肤苍白得跟上好的羊脂玉一样,手背上透着青的,紫的血管筋络和很明显凸出的手骨。
瘦,细长,唯独指甲倒是像新长出来的一样粉嫩,在这样一只没有生气的手上看起来反而有些突兀。
“嗯?鹿姑娘可想好了?找秦某所谓何事?”秦长川顺着鹿棠钰视线低头,但是没发现有什么特别的。
“我……”
“鹿姑娘要找的,莫不是这个?”秦长川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从账册底下翻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绢帛,笑得意味深长地递给鹿棠钰。
鹿棠钰本来只是过来看看,没有别的意思,但是秦长川这么问,他倒是开始好奇了,顺带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直到一低头看着绢帛上露出的鹿头纹……突然一口气噎在了鹿棠钰心口……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顶着僵硬的身子伸手接过绢帛,皲裂着一张俊脸低头看向他手下送来的密信。看的时候他还胆战心惊的,生怕他就该看完飞升了。
密信是用鹿氏独有的暗语写就,他底下的人在很惊恐地向他表示,他们能正常收到鹿棠钰递出来的信息,但是他们每往鹿棠钰这里传一次信息,他们的人就会少一个。
而且每次少的还不一定是传信的那个人!
鹿棠钰看着手上这张他手下用“生命”传出来的消息,有些想吐血。毫无疑问,这封密信会出现在他面前,就代表他的人又少了一个。
这信是秦长川给他的,人在谁手上还用问吗?!
“啧……真是狐狸。”
秦长川挑了下眉,笔下字迹流畅端正,“鹿姑娘这句‘狐狸’说的可是秦某?”
鹿棠钰闻言看向秦长川,对上一双笑容浅浅的脸,这才意识到他不小心把心里话给说出来了。
鹿棠钰眨了下眼,皮笑肉不笑地说:“呵呵呵……怎么可能!秦少主如此风华的人物怎么会是畜生呢呵呵……”
秦长川闻言也是笑笑,但凡这傻子把“畜生”两个字不要说得那么斩钉截铁,意有所指,他可能就信了。
秦长川:“不早了,东西已经拿到了,鹿姑娘就回去歇息吧。”
鹿棠钰:“好的好的,呵呵呵……秦长川也早些歇息啊哈哈哈……”
各自笑得非常虚伪且温和,非常礼貌地道别。
鹿棠钰走了,这次关车门的动作很及时,并没有多余的冷风灌进来,但是秦长川还是下意识地拢了一下大氅。
余光恍见肩头掠过的一抹苍白,秦长川怔然,随即转头看向自己的手,一双指骨带着不正常的畸形的,骨节扭曲的手。
指腹按上凸出的指骨,好似还能看到上面穿出皮肉的碎骨和干涸的血痂,耳边还能听见午夜梦回中挥之不去的暴怒的咒骂和狂笑。
按了按指甲,看着指甲上被压出的一道白,缓缓松手,看它重新恢复成粉色。
“指甲……长出来了啊……”喃喃自语吹散在风里。
头顶的夜明珠熠熠生辉,却照不亮底下这个人深渊般的眼眸,也照不到这人背后浓浓的黑暗。
秦长川按着又麻又涩的胸口慢慢靠在车厢上,闭目假寐了一会儿后,抬起手来,指腹在桌上一按,车厢陷入黑暗,将人也埋在了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