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川》做个废物睡到自然醒

13、十里桃林

　　又是午时，车队照样停歇在一处河边开始架锅烧饭。
　　鹿棠钰坐在河边百无聊赖地看秦府的护卫们拿着刀在河里叉鱼，手上无意识地揪着脚边嫩绿的草芽，医女在旁边拿着一册医术翻看着，互不打扰。
　　不一会儿，身后传来脚步声，挨着鹿棠钰坐的医女先回过头去，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突然站了起来。
　　直到鹿棠钰听见医女喊了一声“少主”，这才有些讶异地回过头去。
　　身后的人果真是秦长川。一身墨色的衣裳，同色的封腰上系着一条一指粗的红绳，绕了两圈后多余的就顺着腿垂下，还是那件藏青的大氅裹着，走动时腰间隐隐露出一块流云玉佩。
　　鹿棠钰有些坏心眼地想着，那玉佩的样式不应该是云纹，应该刻成只狐狸。
　　等秦长川站到他身侧时，他稍一抬头就看到了秦长川腰间挂着的玉佩，结果发现还真是一只蹲坐在云层里的狐狸，还是九尾！
　　“哼哼……”
　　秦长川低下头，有些怪异地看了过去，只见鹿棠钰抱着手把脸捂着，肩膀一颠一颠地，喉咙里哼哼唧唧，像哭又像笑。
　　‘莫名其妙’。
　　秦长川不动声色地往外挪了两步，此人有疾？担心离这人近了有被传染的危险，还是远着些吧。
　　鹿棠钰笑完了侧头抬起脸来，指腹悄悄抹去眼角的泪水，再揉了揉笑僵的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坐直，继续看着不远处那群护卫拿着寒光凛冽的武器手忙脚乱地叉着鱼。
　　不经意偏过头，却看到那个向来跟秦长川形影不离的冰河又拉着医女往一旁去了，还肩挨着肩在不远处的树下坐了下来。
　　鹿棠钰眉梢一挑，“秦少主，你手下的人调戏女孩子你不管管吗？”
　　秦长川闻言顺着鹿棠的视线看过去，看到了树下那一对儿，也看到了冰河脸上虽不明显但是也快溢出眸子的笑意，挺暖的。
　　秦长川沉吟片刻，决定还是不告诉这个傻子人家冰河和医女本来就是夫妻这件事。
　　秦长川：“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秦某倒也不是那么苛刻的主子，冰河自然也有追求自己所爱的权利，人家姑娘都没意见，我捣什么乱？”
　　鹿棠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对秦长川的直白还有些瞠目结舌。
　　鹿棠钰又指向河边闹哄哄的场面道：“不急着赶路了？居然抓起鱼来。”
　　秦长川回过头看向那一群水上专注叉鱼的护卫，眼神难得温软，鹿棠钰抬头恰好看在眼里，还有些惊奇，听秦长川说:“按照现在这个速度，大抵在日落前就能赶到城里了。
　　都在马背上过了好几日，都需要休息，这一顿大抵就是在野外吃的最后一顿了，就让他们自己动动手吧，到了城里很多人应该没那个心思吃晚饭了。”
　　“为什么？”鹿棠问道。
　　秦长川解释道：“比起吃一顿好的，赶路过后更需要的是一个好觉。”
　　鹿棠钰挑了挑眉，他对吃还是睡没什么执念，但是秦长川说得却极其有理，这很简单的道理，平时却不太会有人注意到。于是对于秦小狐狸对人心的把控鹿棠钰又加深了一分印象。
　　但有些时候，无关乎人心，不过是经验使然。
　　“你还挺懂这些，可我看你平时连话都没跟他们说过两句，出门多了，熟能生巧？”鹿棠很小心地试探。
　　秦长川眸子霎时冷了下来，斜睨一眼鹿棠正二八经的脸，心下喟叹。当时秦长川倒也不介意提前告诉鹿棠钰一些东西：
　　“我是主，他们是仆，我不需要去接近他们，甚至不需要了解他们，我只需要知道我该怎么去用他们就可以了。
　　为了能让他们给我造成更大的利益价值，我也需要给他们更多的好处交换，不一定等价。好处一定是我拿得多，但是他们不会知道——或者说就算知道这种交换并不等价，我也有法子让他们心安理得，心甘情愿地接受。”
　　鹿棠钰听在耳朵里只觉得胸口有些发冷，他听着这个人温声细气如同与情人呢喃一般说着丧心病狂的理论，莫名觉得这个病秧子在这一刻强大到让人心生恐惧。
　　接下来两个人安安静静地一站一坐，不再有人主动挑起话头，静默地想着自己的事情，享受难得的安宁。
　　中午是粳米饭、粉蒸肉、和野菜鱼汤，秦府厨子厨艺极好，再简陋的配料和环境，也能将饭菜烧得十分开胃。
　　但是鹿棠钰还是有些食不下咽，尤其是在看到秦长川只是站在那里，秦府所有人的目光便下意识地追随之后。
　　那些眼神里透露出的，是信任、是信服、是信赖。
　　秦氏少主，似乎以一己之力活成了他们的信仰。这就是秦家历经两个王朝依旧屹立不倒的理由吗？
　　在玩弄人心这一点上，这一段时间下来，鹿棠钰对秦长川是彻底服气了，同时也会反思，他能做到吗？这股强大到近乎疯狂的凝聚力，若是鹿氏也拥有的话……
　　到达望山城时果真如秦长川所言尚未天黑。
　　本以为车队会住进客栈里，没想到马车直接驶入了城主府。
　　晚间医女转告鹿棠钰，秦长川去见城主了，让鹿棠钰早些休息。车队会在望山城耽搁两日，一是秦长川要查账，二是车队顺便补给一些东西。秦长川还特别交代了，明日早膳后会由医女带他去城外桃花林逛逛。
　　车队里的人，包括鹿棠钰自己在内，果真如秦长川所言，没几个人吃得下东西，除了值守的人，其他人皆是倒头就睡。
　　等秦长川从城主那里出来时，已经是夜深了。
　　月色朦胧，秦长川行在小径上，两处静悄悄，冰河在一侧替他提着灯笼，但是其实秦长川走起来根本不看脚下的路。
　　幽静的青石板、坑洼的泥路、嶙峋的石子儿路面、抑或平坦的官道……该是什么样的都印在脑子里了，不用看路他也能走得很稳。
　　秦长川边走变相事情，指腹无意识地揉捏着指骨，思绪沉沉。
　　秦家大部分商铺在管理时直接找的当地朝廷，由官府出面安排的负责人。朝廷中人俸禄不算高，但是一个合法的银钱来源却不容易，秦家找他们协助管理，等于白送了一笔钱财到他们手里，还是明面上的合情合理的干净钱。
　　这谁不想要呢？！
　　于是秦家扯着当地官吏的大旗将生意越做越大，钱匣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鼓鼓囊囊；而当地的官吏借着秦家的生意将当地民生直接拉了起来，政绩就这么一点点攒了起来。
　　两相互惠。
　　于是直接形成一个怪象——凡秦家所在，秦氏商会都拥有着当地最大的特权，秦家在当地的管事，可与当地最大的官吏平起平坐。
　　而民知官不知的是:如今楚、越、姜三大中原国内，金銮殿上有将近一半的官员是借了秦家的东风走上去的，剩下一半便是那些世家大族蒙受祖荫或高官权贵们可以安插的棋子。
　　世间百姓只知秦不认国的，可不止是一个楚国……
　　等到第二日鹿棠钰踩着最后一缕朝霞起床的时候，秦长川已经处理完了一大堆账册，翻着书坐在饭桌前等半天了，饭菜都重新热过一回了。
　　鹿棠钰还有些困倦，打着哈欠坐到饭桌前，“下回我起来晚了你不用等我，对自己身体有点数，饭菜热多了你不能吃了。”
　　秦长川只是笑笑，把书合上了放到一边，道:
　　“秦家没有浪费粮食的坏习惯。那就麻烦鹿姑娘下回起早一点了，如今春光灿烂，卯时是最好的起床时间，实在不想起，辰初也差不多了。鹿姑娘亥时入睡，辰时过半了才起是有些晚了。”
　　“……知道了。”
　　鹿棠不情不愿地应一声，悄咪咪地往桌上的书页上瞄了一眼，《左传》？
　　好吧，只要不是他的话本，看什么都不关他的事。
　　早膳用过，秦长川又出去处理他的账了，鹿棠钰则是在医女的挑剔眼光下勉强换下了身上五颜六色的裙钗，换上了一身茜素红的衣裳，脑袋上只准存在一支簪子、两根钗、和一条发带，被折腾了一通后被医女带着坐上车出门去了，马车后还跟了十来个佩刀的金衣护卫。
　　下马车时鹿棠钰又被医女强硬地按了只幂篱在脑袋上，轻纱直接垂到膝盖了，医女还絮絮叨叨说他太高了，本来是可以垂到脚腕子的。
　　借着半透白纱的遮掩，鹿棠钰实在没忍住翻了个白眼。都挡成这样了他还看个屁的桃花？
　　一路借着青石板路往山上走，身后跟着十来个人，桃花香透过白纱传到鼻翼。
　　鹿棠钰只觉得这片桃花林成精了，她们在用花香勾引他，勾引他把这碍眼的幂篱掀了，去欣赏她们张扬又不够端庄的美丽。
　　差不多走了半个时辰才走到山顶的八角亭，鹿棠钰带着医女上了凉亭的二楼，打头四个护卫先走了上去守在四个角，剩下的人在一楼处守着。
　　这会儿终于如愿以偿地把幂篱掀了，鹿棠钰大大舒了一口气，一抬头就被眼前漫山遍野的一片粉惊得屏住了呼吸。
　　“姑娘一路都在嫌弃这幂篱遮住了您看风景，这一刻，也不枉您受这一路苦了吧？”
　　鹿棠钰闻言爽朗一笑，道:
　　“值！要是真一路看着走上来，再看到这一幕，怕是也没多好看到哪，偏偏这一路都藏着掖着，乍然看到这一幕，确实美不胜收。”
　　医女面带自豪的神色，道：“这一片桃林，还是几十年前，老太爷为了哄老夫人开心亲手种下的，光种苗就花了两，三年。可惜老夫人没来得及看到花开，如今倒是便宜了少主。”
　　鹿棠钰闻言有点心虚，摸了摸鼻子不好接这话。
　　“桃林里有什么吃的吗？”鹿棠钰有点儿不想下山了。
　　医女回应道：“有的。”随即从带来的食盒里取出两碟桃花做的糕点和一小盅桃露摆在桌上，看着桌上的东西摇了摇头，轻笑，“前些年少主来过这里，嫌这地方只种桃树有些浪费了，便放生了不少兔子和梅花鹿在桃林里，还在桃林的深处放置了蜂箱，后来还挖了个池塘养了些鱼。
　　来前少主说了，让咱们今日午膳就在山上烤肉吃。一会儿可以去那个池塘边儿烤，让人打兔子、猎鹿、抓鱼来烤。我带了烤料，一会儿烤的时候还可以取点蜂蜜来刷。少主说他在池塘边的桃树下埋了几坛子桃花酿，想来也成陈酿了，一会儿咱们找找，要是找到了……
　　桃林、烤肉、还有酒，这滋味岂不美？”
　　鹿棠钰侧过身子看着医女眼神发亮地做着安排，闻言也是笑了起来，这一幕落在医女眼里，人比桃花艳。
　　医女笑着眨眨眼，“不过鹿姑娘你可不能喝酒，你还怀着身孕的。少主说了只能喝桃花露，还不能喝多了，这也是酿造的，女子喝多了照样会醉的。”医女说完背对着鹿棠，收拾着食盒。
　　鹿棠钰脸上笑意一僵，在医女转过身来之前不动声色地把抬到一半的腿放下，并拢，坐好。
　　差点儿又忘了。
　　他现在不光是个女儿身，还是个“孕妇”。
　　“秦少主还挺会过日子。”鹿棠钰坐在亭子里，看着亭外绵延起伏的桃林感概了一句。
　　岂料医女听着这话笑意在脸上僵住了，随即摇了摇头，道:
　　“少主不是个会享受的人，如今这一切，不过都是防患于未然，无奈之举。”
　　“哦，怎么说？”鹿棠钰抱着手靠在身后柱子上，挑了挑眉看向医女。
　　医女犹豫地一会儿，眼中似有泪光闪过，深吸一口气后压下情绪，抬头看向远山，娓娓道来：
　　“少主当年进入桃林是为了躲避追杀，在桃林里待了近半个月才等到大少爷的救援。当时正逢寒冬，这十里桃林连片绿叶都找不出来，什么吃的都没有。
　　少主带着几个护卫借着地利在林子里与人周旋半个月，饥寒交迫，最后硬是靠着树上地上的积雪撑下来的，等大少爷赶到的时候，还活着的就剩下少主跟冰河两个人了，他们被一百多个杀手围在雪地里。
　　……得救后少主受伤昏迷了三个月，差点儿没醒过来，府上连白幡都准备好了。冰河也被人一刀砍在了背上，肩胛骨都碎了一半，从此身手大不如前了。
　　也是这一出，才让少主萌生了在林子里养些动物的想法，但是那之后到今天，少主也就放生兔子和鹿的时候来过一回，其余时间再也没踏入过这片桃林。”
　　随后医女感概道：”少主没见过十里桃林桃花盛放的模样。“
　　鹿棠钰沉默良久，才问道:
　　“他为什么会被追杀？”
　　医女苦笑道:
　　“秦家的生意越做越大，自然也招了不少人的眼。老爷子自打老夫人去后久居榕城，那些人找不到机会下手；老爷夫人云游在外，几年都不回秦家一趟，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少爷混迹江湖，身边都是些武林高手，自己身手也是武林中佼佼者。
　　就只剩下少主自己，本来就是一身沉疴宿疾，久病缠身，偏偏还是秦氏少主这么个惹眼的身份，又因为生意时常四处走动，谁都当他是软柿子想捏上一把。
　　那些利欲熏心的人被逼到绝路了什么都干得出来，这些年少主见的血怕是比我见过的水都多。”
　　鹿棠钰想起那个一身墨衣大氅立在寒风中的人，那笔直的脊背和寒凉的眼眸，当时他觉得这人好生强大，如今听完这些，再想起这身影，感觉好似也没那么高大了。
　　脑海里突然闪过一只指骨变形的手，鹿棠钰心底有些东西沉了下去。
　　“走吧，去看看那个池塘在哪，把午膳吃了就回去吧。”
　　医女也不问为什么不多待上一会儿了，点了点头安排人去了。
　　傍晚秦长川从外回来，刚坐到窗下，冰河进门后递来油纸包裹的烤肉。
　　秦长川看了一眼，抬手给自己到了杯热茶，问：“哪来的？”
　　冰河道：“鹿姑娘今日在桃林带回来的，听说是鹿姑娘亲手烤的。尚有余热，爷要不要用一些？”
　　秦长川净过手拿筷子夹了片切得薄薄的兔腿肉，细细嚼咽，又夹了片同样的鹿肉，两片吃完也就作罢。
　　“可以了，剩下的你吃了吧，手艺还算不错，就是咸了点。”
　　秦长川喝完一整杯茶水，等冰河把烤肉几大口吃完后顺手把茶壶递了过去，冰河就这茶壶猛喝了几大口才压住了嘴里的盐味儿。
　　这是有点咸？这是太咸了点！
　　“发生了什么？他怎么会想起来给我带回来？”这人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秦长川狐疑道。
　　冰河想了想道:
　　“听说是提起了当年主子在桃林里发生的那件事，鹿姑娘还把酒挖出了两坛带了回来。”
　　秦长川本来没什么动静，直到听到鹿棠钰带回了酒才眼皮子一跳，心下有些不好的预感。
　　他酿的可是后劲极强的烈酒，他大嫂那个酒蒙子一次都只敢喝一小盅，喝完三天不敢碰酒的那种。
　　秦长川：“……酒呢？喝了吗？”
　　冰河嘴角抽搐，摇了摇头，道：“想喝，被拦住了，听说鹿姑娘有些生气。”
　　秦长川按了按眉心，道:
　　“把酒收起来，就说我说的，再给他送三瓶桃花露过去，下去吧。”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