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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可见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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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长川又在行驶的马车里翻起了账册。
鹿棠坐在对面,看着秦长川执笔的手,依旧苍白,依旧细长,鹿棠一不小心看入神了,心想:从未见过这么白的人,比上等的汉白玉还要白上一个度,嘴角微微上扬,乍一看是笑,细看不过一个弧度罢了。
榕城那些百姓说秦少主是悲悯的玉观音,他们看着高贵又不可亵渎,鹿棠眼里这尊观音全是裂缝,又美又脆弱。
“鹿姑娘。”
清冷的声音响在马车里,鹿棠猛地回过神来,对上秦长川看过来的一双眸子,鹿棠眨了眨眼,听他道:
“看一路了,好看么?”
“好看……”鹿棠傻了吧唧顺着就说下去了,说完就转过脸去,“这就是秦少主口中的暗道啊?”
鹿棠撩开帘子,往车厢外看了一眼,回头接着道:
“大路朝天的。”
秦长川低下头翻了一页,两眼看过后又翻了一页,闻言道:
“掏空那么大一座山挖一条路,没这个必要。这明明是鹿姑娘口中的暗道。”
鹿棠突然醒过神来,只啐不愧是只狐狸,明明是自己刻意引导他说的,回头又不认账了。
山前山后两条道,前路宽阔,由田庄的护卫领着那些商户下山去了,山后的路比不得前边儿,但同样是能通马车的大道。
“这么大一条路,冠军侯的人当真就不知道?”鹿棠觉得不大可能,但是这一路上确实没什么动静。
秦长川声音浅浅,不急不缓地,说:
“道路虽然宽敞,但是全程藏在林子里,一头直通望山城西门,另一头便是庄子,沿途没有别的村子和人家,能走这条路的只有庄子里的人。”
“这么大一条路,就没人走?我咋不信呢?”
秦长川这会儿笑了,鹿棠瞅着这笑凉飕飕的。
“不是没有过,误入的不要紧,打个猎采个药还是挖野菜的也不是没有,但是冲着山道走到头的,没一个能活着回去。时间一长,没人知道另一头通向哪,也没有人敢走了。”
“就这么十里路?”鹿棠觉得不可思议。
秦长川又拿起一本账册翻起来对着看,闻言道:
“对,就这么十里路。”
秦长川抬头喝茶,正好看见鹿棠有些茫然的脸色,眉心皱了皱,往茶杯里看了一眼,末了闭了下眼,说道:
“人是天生就会趋利避害的东西,每个人生来就是贪生怕死的,那些个不要命的都是被后天环境影响的。
你看到的是短短的十里路,要不到一天就能走完,可剩下大多数人看到的是未知和消失。未知意味着恐惧,消失意味着死亡,这是大多数人的惰性,会下意识地往生死离别方面去考量。
恩义情仇,家国天下,人有太多的牵绊让他们畏惧生死,苦叹离别,让他们迈不出腿去踏上这短短的十里路程。”
鹿棠闻言陷入沉思,这仿若是他从未听过的言论,或者说这已经不再是言论,这是批判,是言辞相对文雅的痛骂。
“你对人……了解这么透彻啊?”
“鹿姑娘说笑了,我对人不了解,我只是了解一点人性。”
“人……跟人性有区别吗?”
秦长川听完笑了,虽然鹿棠觉得这个笑依旧冷的要死,但是不妨碍看多了之后他开始刨开意义去看皮相,甚至下意识地给自己找了个借口:他就是这么肤浅。
冷是冷了点,但是好看呐。
“人不一定有人性,但是有人性的一定是人。”
秦长川说完浅浅酌了口茶水,自打这玩意儿来了他这儿,他这一天说的话不知凡几,天天茶水管的肚饱,偏偏人情世故这一块儿那是半点不开窍,只能靠他硬往人脑子里塞。
秦长川开始怀疑,他做这个决定真的是对的吗?但是转念一想,这已经是他最好的选择。岂料这当真是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撵着裙角问他:
“那秦少主属于有人性的还是没人性的?”
秦长川抬起眼来凉凉地看了一眼鹿棠,本想随便说了句打发了,谁料不留神眼神对视,这人满眼都是“认真”二字。
秦长川眼神恍惚了一瞬,这人的眸子太过干净了,他有些……
“大抵……曾经是有过的吧。”
秦长川声音很轻,但是鹿棠还是听到了,恍惚听见还以为听错了,但是又确确实实看见对方动唇了。
至于为什么是“曾经有过”,秦长川没说下去,鹿棠也不敢问。这个人一身沉疴宿疾,或许不止身上,心上也有。
马车里一时陷入寂静,车辙碾过路面,呼吸清浅,没有什么岁月静好,有的只是喧闹过后孤寂的沉浸。
鹿棠抚平裙角褶皱,把玩起腰间的络子,从秦府初见开始回忆,企图从相处中找出秦长川深埋的烂痂。
从第一面起,鹿棠就知道,这个人毫无求生之欲,但是也未曾刻意求死,是一个活在人群里,走在阳光下的孤魂野鬼。
他想救他。
从见到他的第一面,听他说的第一句话起,他想救他。
大抵是中原人常说的“夜路走多了总能撞见鬼”?或者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还是“冥冥中注定”?
反正鹿三少觉得他可能是遭了报应了,就一面,在塞北作威作福,昏天胡地,不可一世的鹿棠钰,对一尊满是裂痕的白玉观音起了恻隐之心,哪怕他明明知道观音像面前藏着的是一只残忍的罗刹鬼。
这个人很眼熟,甚至像极了他梦里那个白衣无瑕的背影。
哪怕他们性别不对,年龄不对,连人品可能都对不上。
可鹿棠就是觉得像极了,尤其是每次对视是那股和梦里一模一样的胸口锥心的疼。
鹿棠想让秦长川帮他查一下越国归家,可一来秦家是楚国人,二来秦家历来不涉朝廷,这种请求有拖人下水的嫌疑,于是鹿棠便不说了。
鹿家在中原的人不多,他手里能用的更不多,虽然已经派人去查归家的消息了,但是其实鹿棠并不抱太多希望。
就是一种直觉,越国皇室不会希望归家任何消息流露出来,归家……怕是也不希望后入为他们再做些什么。
“见到冠军侯,由你去和他谈,流光锦可以给,一年最多五匹,我要危岭。”
鹿棠闻言抬头看了一眼,没对上秦长川的眼神,只是看向了他手底下的账册,秦长川说的可是他要危岭,而不是秦家要危岭啊……
鹿棠眼神闪了闪,没有拒绝,也没有去问理由,只是拽着腰间络子的指尖,多少有些颤抖。
“好。”
一路行来,看了一路,听了一路,也学了一路,鹿棠知道秦长川在做什么,他也知道他要做什么,就是先时不知道,后来慢慢地也知道了。
他更知道他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