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塔之下》芝苓

2、第二章

　　卡利斯托庄园。
　　庄园修筑在山腰上，山下是长长的隔离带和警戒线。往常只有穿着外骨骼的高大安保往来，现在却零零散散走着不少打扮得体的男男女女。
　　既然是来吊唁，为表敬意，他们没有乘坐悬浮车，而是选择了最原始的步行。

　　天幕灰沉，山脚下的建筑凝成一团。远方的白塔矗立在若有似无的雾气中，尖顶陡峭压抑，塔身又因为视野限制，仿佛沉入厚重的地面。
　　女士黑丝绒的裙摆轻扬，带着黑色蕾丝手套的指尖轻轻拂动帽檐上的黑纱，宛如夜晚的海面般浮动。

　　视线尽头逐渐浮现庄园的轮廓。
　　一个年轻男人到得比她早些，一身联邦军装，正好整以暇地欣赏庄园景致。
　　黑裙女士不着痕迹地拧了拧眉头，却在男人转头时看见那标志性的红发时意识到什么。

　　“卡利斯托先生。”女士优雅地冲男人颔首。
　　年轻哨兵咧开唇角，回以森然一笑。

　　不同于双子星上流行的极尽浮夸、装饰奢侈的建筑风格，整座庄园的主体建筑呈现灰白色，风格颇为古典雅致柱身耸立，顶端萦绕着符合对称美学的花叶图案。正门前有喷泉，一座优美别致的爱神神像屹立其中。两旁是修剪得当的花园，珍稀罕见的花卉热切开放着。
　　高处开了彩叶窗，折射着光幕银蓝色的辉光，熠熠生辉。

　　卡利斯托庄园的前主人，霍戈上将并不喜欢交际，也未曾在庄园举办过晚宴。婚后，更是为了他身体欠佳的向导伴侣一直居家陪伴。
　　因而，这是庄园第一次迎来这么多客人。
　　也是他们当中的很多人第一次见到传说中上将追求的伴侣，那个D级向导。

　　这并不令人惊讶。
　　哨兵一旦和向导结合，天性中的保护欲与控制欲就会迎来不可遏制的爆发，无一例外。
　　像霍戈上将这样等级为S的哨兵，占有欲只会更强。
　　加之向导成年前由白塔抚养，很少人见过上将伴侣的真容。

　　他们只隐约知道上将的向导有很少见的东方血统，黑发黑眼，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不过没见过也没关系，今天这位向导会作为上将的遗孀出面。
　　想到这里，方才拂开面纱的女士将黑纱固定好，看向庄园正门。

　　机器人管家在门口等候已久。
　　在联邦，机器人普遍投入家庭使用。但双子星的权贵家族还是喜欢活人仆佣，使唤同类似乎能让他们更优越。
　　但这座庄园里除了主人，似乎只有家庭机器人。
　　可以说是为安静修养考虑。
　　也可以理解为，这里的主人甚至无法忍受伴侣的目光有落在其他人身上的可能。

　　再次核对邀请函之后，机器人管家放他们进了大厅。
　　电子音显得有些冷：“主人已经等候多时，请各位尽快前去。”
　　大厅纵深极高，水晶灯切割面规整，明亮到有些刺眼的光线辐射状洒下，在洁净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暗色光斑。

　　用于悼念的灵堂已经布置好，入目是刺眼的白，墙壁上挂着霍戈上将的肖像，画上的男人面容英俊，温和地对着来人微笑。
　　没有遗骸，因为尸骨早在和星盗对战的时候被高粒子武器射穿，在无垠的宇宙内泯灭成不可拼凑的碎片。
　　随军带回来的，只是一枚有着字母缩写的徽章。

　　霍戈上将十分年轻，能力出众，他的死让联邦蒙受巨大损失。
　　不仅意味着年轻一代战斗力的削弱，还影响了实权人物的新一轮洗牌。
　　尽管来客不一定都是霍戈生前的友人，但这时他们都露出悲伤的神情。

　　谁能想到区区一个龟缩在边境荒星的星盗团体也能拖上将下水，说又知道里面有没有骇人听闻的内幕？
　　精明的政客总是警惕的。
　　再说了，上将还有一位以美貌孱弱闻名的夫人。
　　“哒哒。”

　　轻微的脚步声打断了政客们的思绪。
　　大厅如此安静，来悼念的客人们不由自主地寻着轻响看过去，目光汇集在回廊的转角。
　　那里走出来一个换上了丧服的美人。

　　衣摆是极其素净的白，亚麻质地，轻盈地垂落下来，露出细伶伶的足踝。
　　往上看去，是一张极其漂亮的脸。柔顺黑发用丝带束起，露出雪白的脖颈，侧过脸的时候绷紧了，青紫色的细小血管依稀可见。
　　瞳色很黑，不是常见的棕褐色，而是一种漆黑浓重的，像是在凝视夜幕一样的黑。

　　他生得很好，却白到近乎透明的程度，有些病气，眉眼间萦绕着散不开的薄红。
　　垂下眼睑的时候，神态也是悲伤的。
　　像插在瓷瓶里的一支鸢尾，纤细荏弱。
　　安静的大厅里忽地浮现难言的暗潮。

　　明烛对着来客微微颔首。
　　他只认识霍尔身边的人。
　　诺顿已经提前来了，和他交代丧礼的事宜和霍戈的遗嘱，也为昨晚脱出口的话道歉。
　　思及此处，明烛别过脸。

　　他听霍尔说过，自己有一个差几岁的弟弟，养在生母身边，和他不是很亲近。
　　明烛自然也无从了解丈夫的弟弟，但从诺顿的话来看，他今天就能见到对方。
　　想到诺顿提出的解决方案，明烛的心有些乱。

　　他当然知道在哨兵死后向导会优先匹配哨兵的亲属，但明烛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落入这样的境地。
　　从明烛十五岁被霍尔从星盗手中救出来，就一直觉得他是自己的救星。
　　他也没想到过霍尔会出意外。
　　听着大厅里细碎的交谈声，明烛陷入回忆。

　　十五岁的明烛还在白塔。
　　星元3059年，双子星发生了一起恶性入侵事件。
　　代号为“攀蛇”的星盗组织解开了双子星的防御天幕，闯入白塔，趁乱劫走了十几名向导。

　　联邦大为震动，星盗组织盘踞在边境星球已久，和联邦常常有摩擦。这一次更为恶劣，直接抢走了许多还是未成年的向导。
　　明烛就是其中之一。

　　震动之后，联邦派出军团追截星盗“攀蛇”，救下了尚未被带离主星系的向导们。
　　但可能是因为匆忙，也可能是担心星盗在双子星使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前来营救的军团漏下了一个向导。
　　一个身体孱弱，被评估为D级的向导。

　　负责人核对人数的时候，察觉到了人数不对。但再次营救的难度陡然增加，被逼到极点的星盗很有可能大开杀戒。加之漏下的向导并不算珍贵，只有D级，他们选择了默然旁观。
　　残存的星盗回到老巢，把这名还算有点用处的向导一并带了回去。

　　边境星球向导数量极少，无力供养自己，也没有白塔抚育，大多沦入风尘。
　　一个向导，哪怕是D级，对极其缺少向导、精神力紊乱的星盗也是少见的。
　　可惜他们带回去的向导还没成年，没有开启精神图景。
　　但这个向导生得动人，等级低一点也没关系。

　　“攀蛇”组织十分警惕，基本都生活在随时可以启动的空间舰上，一应物品都从边境星球上获取，定期降落。
　　明烛被关在空间舰里。
　　他是向导，和被抓来当奴隶的平民不一样，有单独的房间，也不需要干活，甚至还能对看守的人提一些小要求。

　　“向导总是有特权的。”
　　看守明烛的年老哨兵哈哈大笑，转头和同伴讨论等这个来自白塔的向导成年之后，会被分配给组织的二把手还是三把手。
　　十五岁的明烛躺在硬床板上，用薄薄的被子捂住自己的耳朵。

　　他很清楚地知道星盗为什么留着他。
　　空间舰上有平民，大部分是等级较低的哨兵，受星盗驱使，一不小心就会被殴打。
　　明烛每次入夜都能听见鞭子挥舞的猎猎声和抽打在人体上的闷响，还有求饶声。

　　晚上睡不着，他只好跪在床上，伸手去触碰房间里唯一一个小窗户。
　　窗户很高，很窄，只有一截小臂宽，还有栏杆。明烛尝试了无数次，也只能把手伸出去一点点。
　　地上摆着看守的人送过来的食物，一管营养液，一小袋面包，还有一碟子边境星球的特产，沙棘果。
　　他们在这一方面并不为难明烛，摄入营养不够，向导的身体可扛不住。

　　明烛每天只喝一点营养液，剩下的都藏了起来。
　　床板下面是空的，他撕下被单把食物裹起来，期待着能在下一次降落之前找到离开的路线。
　　可是明烛连逃出这扇门都做不到。

　　那段时间明烛的精神状况很糟糕，直到给他送饭的人换了一个，从色眯眯地看着他的老哨兵变成了一个十来岁，红头发的瘦小男孩。
　　男孩是个哑巴，模样还不错。只是脸上常常带着伤，阴沉沉的，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明烛不知道他的身份，可能是掳掠来的平民，也可能是一夜情的风流产物，总之，在这艘空间舰上，他要自己讨生活。

　　这个小孩常常是饿着的，明烛就把自己的食物分给他。
　　明烛的食量不大，又被关在房间里那也去不了，干脆好人做到底，让男孩在他这里吃饱再离开。
　　这个角落并没有人来，不知道男孩用了什么办法，房间的门被他拆了一半。虽然出不去，但明烛不用透过高高的小窗户看他了。

　　……

　　约莫半年后，“攀蛇”在降落补给的时候，被蹲守的军团抓住，然后整艘空间舰上的人得救。
　　明烛被执行公务的霍戈带回双子星。
　　当时霍戈还是军校生，去边境星球是做秘密任务，意外救出了一名深陷星盗组织的向导。

　　霍戈对明烛一见钟情。
　　经历了半年多的糟糕生活，明烛对救他出来的人也有些应激。在霍戈不厌其烦的温柔攻势下，明烛慢慢地放下警惕。
　　这个过程实在漫长，耐心如霍戈，也吃了不少闭门羹。
　　像是尝试去获取流浪猫的信任，被忽略、被低吼、被抓挠也是避免不了的。

　　霍戈告诉明烛，当年选择了拒绝营救的负责人已经被撤职，空间舰上救出来的平民也都安排好了。
　　明烛的态度终于有些软化。
　　霍戈实在是个温柔的人，不像军人出身。他高大英俊，浅灰色的眼睛里永远萦绕着温柔，彬彬有礼地对待明烛。
　　再后来，霍戈和明烛告白，然后他们在一起了。

　　霍尔……
　　回忆一帧帧破碎，穿着丧服的明烛被穹顶上微微晃动的水晶灯晃了眼睛，慢慢回过神。
　　霍尔已经死了。
　　明烛和肖像画里的霍戈对视。
　　画里的霍戈已久英俊温柔，却再也不会轻轻揽过明烛的肩膀，在他耳畔低语。

　　明烛低头，看了看自己素白的掌心。
　　不知不觉间，掌心已经掐出了血痕。
　　这时，诺顿匆匆的脚步声和声音响起。

　　“夫人——！”
　　诺顿在明烛面前停下，声音急促：“莱昂少爷回来了！
　　莱昂？

　　一阵沉闷的脚步声响起。
　　余光中出现一抹黑色衣角，耳畔交头接耳的声音逐渐大起来，明烛才后知后觉地转过身。
　　他抬头望向来人。

　　“嫂子。”
　　自顾自站在明烛面前的男人高大挺拔，一身笔挺的军装，姿态闲散。
　　他的样貌十分英俊，锋利陡峭，到了有些邪气的地步。火焰似的的深红色短发有些乱，瞳色是十分纯正的金色，和霍戈完全不一样。
　　五官还能看出几分相似，气质却截然不同。

　　明烛却有些愣住。
　　霍尔的弟弟……？
　　他的茫然持续时间很短，却丝毫不妨碍陌生的哨兵捕捉这份茫然里下意识的依赖和亲近。
　　明烛也不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样的。

　　看来他的便宜哥哥，霍戈的离开对这位漂亮嫂子打击十分之大，至今都处于一种混乱状态。
　　他也无从得知自己正在看一个怀着什么样心思的人。
　　莱昂愉悦地想。

　　灯下看美人。
　　漂亮的向导穿着素白丧服，眼圈下还有薄红，睫毛湿漉漉的，脸颊白得像一捧雪。
　　向导肩膀单薄，又是侧过脸的姿势，需要抬着头，像是怯生生地仰望着他。
　　看见人的时候眼睛微微睁大，有些讶然，眼底的水意也更浓了。

　　下一秒就要哭了一样。
　　莱昂的唇角的弧度更深。
　　他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犬齿，像是看见心仪猎物的捕食者。
　　“我的好嫂子，”莱昂的声线也是混不吝的，带着显而易见的恶劣，直切主题：“您需要一个新的丈夫吗？”

作者有话说

　　欸，可怜的小寡夫就这样被骚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