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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废然而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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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骛回到了苍羽派。
他回来的第一时间,紫苑便以苍羽派主事人的身份便扣响了沉骛的门——在沉骛出去之前,紫苑就已经取代了朱殷。大概是紫苑这几年的执掌让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她的宽和,因此她宣布真相后反对者寥寥,她预想的血战并没有发生。
“你失踪了二十五天,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沉骛没想到自己在崖下昏迷了那么久,看来被重创的身体就算拥有神格和长生丹也需要足够长的时间才能恢复原样。
杀手一行没有世人那么避讳谈及死亡,沉骛开玩笑地道:“你以为我死于追杀?”
“那就不是沉紫府了。”紫苑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将装有时宴内丹的琉璃盏递给沉骛,“物归原主。”
见沉骛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她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它似乎在复苏,从它凝聚成球开始,好像从未停止。”
内丹失去了可以寄托的身体,就如被摘下的鲜花,就算有不断温养它的内力,枯槁至彻底失活也只是时间问题,怎么可能再次复苏?
唯一的解释只有内丹中还有什么活物。
这个认知让沉骛欣喜若狂。
他更卖力地用自己的内力养着内丹。
他很经常在月黑风高的夜去到时宴的墓地上,也不久留,和时宴喝上几杯就走,他每次都会说上一句话:“时宴,我失约了。”
一年过去了,时宴墓碑上的红漆仍然醒目,看起来就是细心呵护过的。
与此同时,时宴的内丹已经由最初的只会稍稍滚动到能听懂命令地移动,甚至可以发出一些模糊的声音。
他的神明没有放弃他。沉骛想。
内丹开口的那一天是很寻常的日子,沉骛正往琉璃灯盏中注入内力,忽然听到内丹说了一个音节。
沉骛顾不上其他,忙收了内力,就听内丹再次发出了声音,仍旧只有一个音节,是他听不懂的语言。
沉骛的心一寸寸凉了下去。
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那个声线同时宴并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反而更像是……金乌。
就如荒野生存时好不容易升起的火堆又灭了,生火的人总会不死心地再扒拉几下,渴望那簇火能重新燃起。
苍羽派内最不缺的就是能人异士,沉骛派了两个精通蛮荒之地官话的杀手日夜不停地盯着琉璃盏,让他们一有什么情况就向他报告。
“沉紫府。”
沉骛刚回到卧房,那个杀手就迫不及待地想向他报告时宴内丹的最新动向。
“讲。”
“内丹说的不是蛮荒之地的官话。”那个杀手看着沉骛冷淡无波的神情,咽了口口水才继续道,“它说的像是鸟族的方言,说的应该是‘父’。”
蛮荒之地的语言体系和解忧国相差无几,解忧国以地域分方言区,蛮荒之地则是以种族进行划分。
时宴所在的乘黄怎么算都该属于兽,就算时宴魂魄残缺,下意识说出了鸟族的方言,乘黄也非父系氏族,不可能一开口就喊“父”。
世界上最残酷的事莫过于燃起希望后得知,那一点希望其实是绝望的源头。
沉骛不愿就此死心,复问:“鸟族中,父和母的发音差别大么?”
杀手答:“据在下所知,在蛮荒之地所有语系中,父和母的发音都完全不相近。”
最后一丝希望破灭,沉骛道:“知道了,你下去领赏,换两个精通鸟族语言的人来。”
他将对先前两位杀手说的话对新来的两个人又说了一遍,而后便往天山而去。
沉骛曾经救下的酒人便居住在天山,这里是三不管地带,虽然气候寒冷、土地贫瘠,但却是人类能生存的地界中最自由的地方。
沉骛早在救下他们的时候就曾暗示,天池是送他们上神庭的万恶源泉,他要他们想办法让天池干涸,这么多年过去了,该到了他验收成果的时候了。
沉骛救下的酒人中不乏被酿酒师花大力气培养者,学识与认知十分卓越,酿酒师会将他们送往神庭,只是因为他们寿数将近,酿酒师不愿意再花大价钱去救一个无法挽回衰颓的人。
沉骛想,那些酒人的酿酒师根本没有将酒人当作是一个完整的“人”,只把他们当成是一件有使用次数的物品。
沉骛很期待,他们会给出一个怎样的方案。
居住在那里的酒人如同对待国王一般簇拥着沉骛,沉骛自然也很高兴,因为他的缘故,他们在这里野蛮生长、生生不息。
他们形成了一个部落,领头的酒人叉手向沉骛汇报:“禀恩公,水库与堤坝已经修筑完成,只需启动堤坝,天池必会干涸。”
沉骛一愣,这是他从未设想过的方案。修筑堤坝是对环境伤害最小的方案,这个方案由任何人做出来都合理,只有酒人来做不合理。
他当年让不提方案只提结果,也有想借酒人之手彻底毁掉天池生态的想法,酒人的葬身地,就该以最污浊的方式被毁掉——酒人向来被欺压与凌辱,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如今看来,倒是他狭隘了,让酒人葬身此处的,是当权者,是神明,同一方水土有何干系?他的迁怒,不正是无能的体现么?
侠,就该以弱制强,而不是抽刀向更弱者。
他静默许久,才答:“好,若需开启,我会同你们说。”
时光如梭,一眨眼三年过去了,时宴的内丹终于开口说了完整的话。
“振兴异兽,责无旁贷。”
“沐剑,蠢货。”
“我一定会成为最优秀的猎手,父,不要放弃我。”
……
每翻译出一句呈到沉骛面前,沉骛的脸色就黑上一分。
紫苑本在同沉骛议事,听到下属不断来禀,忍不住皱眉评论道:“他未免太聒噪了些。”
聒噪。
这个词在空中转了一圈,轻飘飘地落入沉骛耳中,时宴曾经有过表达欲旺盛的时期吗?
紫苑见沉骛不答,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心中有同我一样的推测。”
两人没有明说,但彼此心知肚明,那个推测是什么。
“需要我帮你做什么?”紫苑问。
沉骛摇摇头,没有多说什么。
“下定决心后如果需要我,我会帮你。”
紫苑眼睁睁地看着沉骛愈来愈沉默,她很想将沉骛拉出泥沼,可她无能为力,沉骛似乎早已在沼泽边缘砌了密闭的墙,墙内伸不进任何东西,哪怕是一根木棍、一双手。
那天夜里,沉骛启程去了蛮荒之地,他凭借着时宴留下的“无影盔”混入了鸟族的聚居地。
在休憩时,那个放有时宴内丹的琉璃盏是放在沉骛卧房中的,琉璃盏中每有声响,沉骛就会惊悸而醒,内丹翻来覆去说的那些话他早已烂熟于心。
金乌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典型代表,金乌一族已经尽数进入神庭,蛮荒之地再寻不得,他本人也狂妄到效仿时宴的上任大巫数斯,将一族名作一人名。
数斯那是血海深仇在身,迫不得已,而金乌……
《苏铁决》的序言便是金乌的自吹自擂,寥寥百来字,全是他本人的生平,沉骛为精进剑法翻阅了多遍,早就烂熟于心,金乌成长道路顺风顺水,哪有什么仇什么怨。
酒葫芦没有盖紧,千金难买的烈酒就这样倾下,沉骛宿在枝头,早已烂醉,他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想些乌七八糟的破烂事。
身下的异兽正在安眠,冷不防被一股不明液体浇了个透心凉,当即破口大骂。
它的同伴张着嘴,也不知做了什么美梦,被沉骛的酒葫芦倒了一嘴烈酒,它咂了咂嘴,品出了点不寻常,忙和同伴说:“别骂了,是树上生出了好酒,再声张可要被其他鸟抢占了先机。”
骂得正欢的鸟儿哪肯罢休,回嘴道:“蠢货,我看是尿和酒一样又酸又涩,你被那口尿蒙住了脑子!”
听到熟悉的词组,沉骛猛然惊醒,那句话太熟悉了,发音和时宴内丹里的那道声音一模一样,他的翻译告诉过他,那是蠢货的意思。
沉骛举起酒壶打算再狂饮一通,里面却再也没有一滴酒落入他口中,沉骛苦笑一声,丢掉了酒葫芦。
他回到了苍羽派。
琉璃盏依旧有两个人在看着它,记录着它不断重复的话语,他们今晚又有新收获。
今晚的内丹又多说了一句话,前面的几个音节那两个人无法翻译,后面说的是“叛徒”。
沉骛也听了,那两个字的发音和“时宴”很像——这种发音方式和人类社会相近,若有外国友人来访,人名的叫法也大多是音译。
沉骛思量许久,召集所有曾经看管过这个琉璃盏的“翻译们”开了个会,终于确认,那几个音节说的就是时宴。
“你们各自退下吧。”沉骛道。
两位鸟族语言的翻译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问“仆等也退下么?”
沉骛点点头:“往后也不必再来了。”
送走翻译们,沉骛坐了下来,他将那琉璃盏抱在怀中,轻声呢喃:“时宴,被你说中了,金乌没有彻底死亡,他的魂魄寄生在你的内丹中。”
温养了三年的内丹竟成了仇敌恢复魂魄的养料,想想就觉得荒谬可笑。
“怎么办啊时宴,关于你的一切我都留不住。”
化成齑粉的躯体,缺了一角的犄角,被仇敌魂魄寄生的内丹……关于时宴的一切都在离沉骛远去。
“这是你希望看到的吗?”
紫苑赶到沉骛房间时,时宴的内丹已经犹如散在河面的天星,四分五裂地碎在琉璃盏中了。
紫苑一脸担忧地看着沉骛,沉骛冲她摇头笑笑,说没事。
沉骛看起来很冷静。
紫苑问:“今后你还会在苍羽派么?”
“当然,不然我去哪里?”沉骛奇怪地看着紫苑,难得地开了个玩笑“紫苑难得不愿意收留我了么?”
紫苑忽然放下心,三年前沉骛坠崖,江湖上传闻是时宴寡不敌众,只有紫苑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的。
“都会过去的。”紫苑没头没尾地说。
“嗯。”沉骛无意识地答。
都会过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