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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心安吾乡 ...

  •   活祭前夕,天池的水毫无征兆地干涸了。

      这个消息很快传到正在天山准备祭祀的大巫胥无耳中。

      胥无讶然,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现象。

      这是他第一次主持人间的酒人活祭,无论是为了给神庭留下好印象,还是为了在人间立威,他都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他不知道出现了什么问题,但他想,他是人间唯一的神明,人间没有他解决不了的事。

      他甚至猜想,这是他曾经的同僚为了告诉他什么,才特意让天池水干涸。

      他没有过多的犹豫,吩咐了随从不要跟来,就朝着源头走去。

      天池既深又广,干涸后河床犹如沼泽,稍有不慎就会深陷其中。

      胥无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深处而去,岸上的人已经看不见他的身影了。

      突然,原本汇入天池、已然干涸的河道再度被水充盈,水来得太急、太猛,胥无还没反应过来,也有可能是天池太大,他在犹如沼泽地的河床中根本来不及逃跑,转眼间他就被水淹没。

      岸上的人不见胥无,却见天池复流,以为是他们无所不能的大巫成功了,霎时欢呼声一片。

      胥无虽是冉遗鱼一族,但他化成人形后也不能在水下久待。

      他奋力向岸边游去,却有一股力道拖着他不断下坠……

      他本以为是水草,伸手扒向桎梏着他的东西时却发现,那是两条已经失温的臂膀。

      他低头看去,正好对上一双漆黑的、毫无情绪的眼眸。

      恐惧席卷了他,剧烈挣扎只是处于本能的生理反应,但这更快地消耗着他肺里所剩不多的氧气。

      失去意识的人会变得更加沉重,沉骛费力地拖着已经昏死过去的胥无,往既定的目的地游去。

      沉骛从神庭回来后,马不停蹄地探寻着天池的秘密。

      天池这一线河流的水利工程在酒人们不懈的努力下已经初成规模,沉骛让酒人们利用地势落差排空天池的水,他自己沿着酒人们祭祀的路线,再结合时宴的手记,终于知道了天池是如何将酒人送往神庭的。

      天池之水在大巫的咒语下分开,酒人从那里进入,他们需要穿过一条狭长逼仄而昏暗的通道,通道有两个分叉,一个分叉通往神庭,另一个分叉不知通往哪里,神明称那里为“禁忌之地”,传闻那里伸手不见五指,只要进到其中就一定会迷失,是个有去无回的地方。

      酒人在人间时会被司酒控制着进入通道,除了怕酒人反叛逃跑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那就是曾经的活祭中,酒人曾进入“禁忌之地”并迷失在其中,后来才出现如今的规定,祭品们通过通道前半段时由酒官控制,后半段由神明控制。

      当然酒官们不会知晓后半段发生的事,他们只是兢兢业业地遵循前辈立下的规矩。

      当然也曾不止一位神明自恃神力高超,为了祭品进入其中一探究竟,同样有去无回。

      爆炸声和坍塌声传来,天池中的水在逐渐消退,恒帝坐于祭场上首,他的手死死地抓在扶手上,淡声道:“大巫胥无失德,致使天异象、河水绝。吾等,不可违逆天意,驻扎此地的军队后撤十里,以待天罚。”

      *

      沉骛在卧房中醒来时,周围空无一人,只有刺鼻的药味提醒着他,他再次靠着时宴用命换来的长生丹熬过了一次重伤。

      他掀开被子起身,身体依旧疼痛,但他想,等着他的一定是好结果。

      他步履艰难地往紫苑同他议事的地方走去,苍羽派的人少见沉骛这副脆弱的模样,一路走来不少人都想搀扶他,被他一一婉拒了。

      他叩开房门,寇边雁和紫苑正在对谈,见沉骛到来,她们抬头朝沉骛打了个招呼。

      “还是被你赌赢了。”紫苑说。

      “嗯,我还是活下来了。”沉骛转向寇边雁,郑重地道谢,“有劳寇医师为我诊治。”

      寇边雁摇摇头,没再说其他。

      “去救你的时候,我去检查过天池的那个入口,已经成功封死了。”紫苑探身向前,“说说吧,你是怎么做的?”

      那天胥无进入天池后,沉骛通过捏死手中的蛊虫来通知酒人们开动水闸放水——这是子母蛊的特性,子蛊死后母蛊也会自尽,绝不独活。

      沉骛在水下拉住胥无,同人类脆弱的脖颈、蛇的七寸一样,异兽也有致命的弱点,他们有一个穴位,只要击打那个穴位,就能让异兽保持当前形态半刻至数个时辰不等。

      先前时宴就是用这个办法让沐剑露出颓势的。

      胥无本体是鱼,善水,故而沉骛拉住胥无后的第一个想法便是:胥无一定不能化作兽形。

      他像水鬼一样缠住胥无,捂住了胥无的口鼻并击打那个穴位的所在,同时念诵天池之水分开的咒语,以免自己因为溺水而失去意识。

      沉骛成功了,他带着昏迷的胥无来到通道口。

      他猜想,封死这里的方法与封死其他通道的大同小异,关键在于神明的神格,他先剥离了胥无的神格转移到自己身上——他身上本就有时宴的神格,两相冲突下来自灵魂的疼痛令他猛然白了脸色。

      这样的疼痛和剥离神格的会一样吗?

      沉骛的水性也一般,他在水中的时间已经达到了极限,他眼前发黑,混沌的意识有了一瞬间的恍惚,幸好疼痛足够尖锐,一下子就重新唤回了他的意识。

      胥无的神格封死了通道,但这复杂的仪式十分耗费精力,再加上沉骛这个操作方式本就对自身损耗极大,他不仅早已力竭,而且灵魂也不稳固,躺在通道中动弹不得,等待着紫苑带人来救。

      疼痛让沉骛意识回笼,同样也唤醒了被沉骛弄晕的胥无。

      胥无对自己的身体情况再清楚不过,他叫嚣着要杀了沉骛,沉骛躺在堆满烂泥的水底,连眼皮都抬不起来。

      突然,胥无的身体急剧发生变化,那是自爆的前奏。

      胥无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身体的变化,咬咬牙扑在了沉骛身上。

      沉骛很想在意识消散前向胥无解释原委,但他实在太虚弱了,连声音也无法发出,索性作罢。

      冤死就冤死吧,要是他的灵魂能像金乌一样没有立即消散,缠着自己也好。这是沉骛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所以他为何会自爆?”紫苑问。

      “当然是我对他做了手脚。”沉骛思量片刻还是决定和盘托出,“金乌在沐剑也种了类似的蛊。”

      紫苑和寇边雁对神庭的真相都很熟悉了,不需要沉骛做过多的解释。

      紫苑与沉骛共事十几年,她觉得对方变得越来越陌生,为了天下大义牺牲个人的理念她也认同,但这该建立在个人自愿的基础上。

      支撑行侠仗义的理应是一腔热血,沉骛似乎为了理想中的世界正一点点变得冷漠,当初救下她的、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还有在阴暗潮湿的监狱里笃定地说侠是世间羁旅人的青年,似乎都在渐行渐远。

      她看着鬓边已经爬上白发的沉骛,难免有些失望。

      沉骛自然不知紫苑在想些什么,不过就算他知道了,他也不会解释。

      他一直没等到紫苑的回答,又自顾自道:“我要去蛮荒之地了,短则半年,长则数年,不必寻我。”

      紫苑道:“房间会一直差人为你打扫的。”

      沉骛看得出来,紫苑和寇边雁还有事相参,也就没再多说什么,起身告退了。

      沉骛收拾好行李正打算启程,寇边雁却来了。

      她背着药箱,神情还有几分局促,但她仍直视着沉骛,她道:“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寇边雁比沉骛大上许多,就算服用了长生丹,也不可能在外貌上返老还童,因此沉骛一直将对方看作是长辈,而且寇边雁对他和时宴帮助良多,他在心里已经应下了寇边雁即将说出口的请求了。

      话说出口后反而能顺着往下说了,寇边雁继续道:“我想请你带我同去蛮荒之地。”

      寇边雁笑了笑,似是想缓解一下气氛,让这个请求听起来没那么唐突:“蛮荒之地有许多解忧国没有的草药。”

      寇边雁是医痴,沉骛是知道的但他没想到寇边雁竟对医学痴迷到不顾性命也可以的程度。

      寇边雁见沉骛迟迟不答应,有些急了,她又道:“我可以在那里行医,也能自保,你不用担心我。”

      沉骛没忍住笑了:“寇医师这是人治够了,想着兼职兽医?”

      寇边雁也笑,她转了话题,道:“沉骛,我理解你。”

      沉骛屡次以自己为试验品,在外人看来或许有点“疯”,但寇边雁却对那样的“疯”再熟悉不过——她对药草的熟悉、对方子精确的把控,全是自己吃出来的,在得到长生丹之前,她好几次因为试药险些丧命。

      “寇医师,我答应。”沉骛道。

      两人结伴偕行来到街上,独属于乘黄的庙宇正在兴建,看来君主并未食言。

      “他早该受到如此尊崇。”寇边雁道。

      沉骛赞同了寇边雁的说法。

      赶了几天路,蛮荒之地终于到了。

      沉骛细心地教授了寇边雁进来和出去的诀窍,遇到寇边雁无法理解的,沉骛会耐心地讲第二遍、第三遍……

      穿过不牧林后,寇边雁突然开口:“我总觉得你不会带我出来了。”

      沉骛愣了愣,他以为自己藏得很好。他有些忐忑地问:“寇医师要劝我吗?”

      寇边雁摇摇头:“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你要做什么,在做这件事的那日通知我,我好记住你的祭日。”

      *

      沉骛只休息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他就告诉寇边雁要出发的消息。

      炼狱塔的四周是了无人烟的荒原,因此沉骛并不担心他接下来的举动会伤害到附近的生灵。

      他在塔中寻找了许久的阵眼,再次将属于时宴的神格从灵魂中撕下,剧烈的疼痛反而让他笑出了声,等他将那处通往神庭的通道封死后,又缓过了疼痛,他才拄着时宴送给他的剑站起身来。

      他走到炼狱塔的最底层,躺在塔中足够空旷的大厅上,轻声说:“时宴,我试过了。”

      我花了很多时间去重新开始生活。我真的很努力了,比起我在苍羽派的暗室内杀死同伴、比起我踏着许多人的骸骨成为刀马侍还要努力了。

      我总觉得你同我相处的每个瞬间都会陪着我,直到天地合一、山峰无棱。可是我渐渐发现,我想不起一些和你相处的细节了,就算每天都温习一遍也无济于事。

      我甚至会有恍惚的瞬间怀疑,你是不是真的存在过。

      我去商河谷的次数越来越少,甚至忘记了你是哪一天换了我的永生,但每次午夜梦回看见的,却永远是你的脸。

      我重复着日复一日近乎相似,却每日都会遗忘点细枝末节的日子。

      我还能再撑下去,但我对那样的生活感到恐惧。

      我想,我在放弃之前一定要再做点什么,为了我自己、为了我的同类、为了处在弱势一方的生灵。

      “所以时宴,很抱歉我失约了。”

      爆炸声响起,一切都结束了。

      *

      “你怎么来了?”紫苑对这位刚离开没多久的来客感到惊讶,“你这就决定离开商河谷加入苍羽派了么?”

      铃铛声还未随着寇边雁停下脚步站定而停下,她的嘴唇卷起了死皮,眼下亦是一片青黑,她显然是日夜兼程赶过来的。她顾不上喝上一口紫苑为他准备的热茶,声音涩然地开口:“沉骛故去了。”

      沉骛在时宴为他复活的那一天死去,他选择了和时宴一样的死法——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他自爆了,炸毁存在了千年的炼狱塔。

      自此,神明和人类及异兽再也无法往来,人神各司其职,人类不再寄希望于牺牲同类来换取美好生活,神明也没了直接奴役人类的途径。

      紫苑自愿将自己当作沉骛的近亲,为对方披麻戴孝。

      她在整理沉骛的遗物时,偶然发现了许多本已经写满的本子。

      开头一本是时宴记录的神庭真相,之后沉骛接着时宴的手迹,记录着时宴逝世后每天的生活,一日一两页的有之,只写了日期后面空无一字的也有之。

      紫苑用了一天时间读完了沉骛生命最后的几年时光,沉骛记录的最后一件事是,去找胥无商讨了封死天池通往神庭通道一事。

      沉骛将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他只要胥无的神格,其他的任何要求他都可以满足胥无,包括……他愿意牺牲自己为胥无换得长生。

      但胥无傲慢地拒绝了他,言辞之间多有羞辱。

      沉骛就是在那个时候给胥无种的蛊虫。

      沉骛在那一页里注了两条旁批,第一条是:善里掺杂着恶。

      第二条是:不如时宴纯粹。

      一滴泪模糊了沉骛的字迹,紫苑这才发现自己落了泪。

      巨大的悲伤淹没了她。

      她找不到理由,她总觉得如果她同沉骛见的最后一面她能不恶意揣测对方,她现在就不会愧疚。

      但也不全对。

      很多事情的全貌她并不知晓,也永远不可能窥见了。

      那些书册被永远尘封在了沉骛的房中,一张他在前往蛮荒之地前随手写下的纸条就这样被合在了书页中,再不会有人发觉。

      那是沉骛生前写下的最后一句话:归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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