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龙引》巩书游

10、当年余下的时光

　　“是不是卡在喉咙了？我看看……”

　　紫煞听见了熟悉的声音，他从屏风后走近。

　　我正抱着楚蓝，用手捏着他的下巴查看他的口腔。我身穿白色紧袖口衣，腰被腰带勒出紧致的腰线。不穿正式的锦袍或宽松大衣，就代表我正打算去习武练剑。

　　此时正是晨光熹微时，是我习武的时间。但自从紫煞不在，我就得在离开前给楚蓝带早餐。我没能剔尽鱼刺，这无意之举使得楚蓝不小心被鱼骨噎住了。

　　楚蓝一边小声啜泣一边张大了嘴巴，“啊啊呜——”

　　“啊，有了。” 我终于瞧见插在楚蓝上口腔的鱼刺，于是伸手小心翼翼取下，然后用手巾擦拭手。“还会痛吗？”

　　楚蓝揉了揉被捏红的脸蛋，乖巧地摇摇头，眼眶还含着泪水，看起来可爱极了。我忍不住伸手揉乱了他的头发，然后站起身正打算出门，却见屏风后影影绰绰。我定睛细看，不确定地问一句：“紫……煞？”

　　紫煞站在屏风后，露出一个模糊的影子，他见我认出了他，便从屏风后走了出来。紫煞有些局促、不自在，他咳了一声，“嗯，那个——”

　　我呆滞片刻后便大步上前紧紧握住他的手，声音隐约在颤抖，“我以为，你就这样离开了。” 我不想他离开，所以我紧紧握住他，我的脑子几乎一片空白，我想不到应该说什么了，明明之前已经想了很多要说的话。我忽然开始紧张起来，如果我没有哄好紫煞，他是不是又会转身离去？

　　“对不起，我不该推你，我、我很抱歉……” 一时脑子空白，我说得十分卡顿。我望着他的双眸，他似乎有些恍惚，但还是紧紧握住我的手。

　　紫煞其实是想要说：“我今天过来是来和你告别的。” 他看见我着急又慌张的模样，忽然有点说不出口。说这句话就显得有点狠了。

　　“那个……” 紫煞垂下眸子，盯着我们相握的手——与其说握，不如说是我不想他逃走，所以紧抓住他。紫煞忽然想起了很多事，他经常躲在我的衣柜里，他弄乱了我的东西，我轻易地就原谅他。我曾经抱着他，在他受伤化为原形躺在浴桶里的时候是我照顾的他。

　　我替他准备了两张手巾，在他吃下鱼后便递给他。然后紫煞会接过手巾擦嘴，而我紧盯他的嘴巴，使他有点不自在又无奈。“这里还有。”

　　紫煞听话地依照我的指点擦嘴，但血迹是很难擦干净的。“这里。” 我又指了指左侧。

　　紫煞忍不住把手巾一扔在我脸上，“麻麻烦烦，你来啊。” 而我会盯着紫煞的下巴，受不了这个肮脏又懒惰的鲛人。我看着“瑕疵”，自己总是手贱，忍不住拿过手巾给他抹去。

　　有一回——那时紫煞饿惨了，吃得很快，几乎整张脸全是血迹。我便轻捏着他的下巴给他仔仔细细、一点一点地擦干净。柔软而又带着温度的手巾抹过紫煞的唇，紫煞愣住了，下意识抿着嘴——直到毫无意识到的我皱紧眉头，只纠结自己怎么也擦不干净，“你去洗干净。”

　　那时，其实紫煞有点心猿意马。鲛人族内，雌雄可同婚，同性亦可同婚。性别从来都不是问题，也不会有想着什么雌雄之别啊、雌雄授受不亲。性别，是父母赠送的礼物，从来都不是枷锁。

　　但紫煞很快回过神，他觉得是因为眼前人长得太好看，放在天生丽质的鲛人族里也显眼的存在，所以才一时晃了眼。我是他的朋友、我是他的兄弟。

　　当然我并不知道他的脑子里想了那么多画面，他像是又再次经历了我们之间的夏季。反正紫煞是后悔了，他觉得自己不该说得那么狠，肯定是伤人极了。“我……” 他咬咬牙，现在要开口道歉吗？他又有点说不出口。羞耻吗？不愿意？他自己也搞不明白。

　　“我不该因为半夜被你踢了一脚，所以想着要还回来然后踢了你一脚……我、我报复心可能重了点。”

　　“什么？！” 紫煞忽然跳了起来，满脸惊讶，而我被他吓了一跳，茫然地望着他。“我我我先踹了你？！” 紫煞的脸色一言难尽，又是想撞墙又是无措。他瞪大眸子，双手紧紧抓住我的肩，他感觉到愧疚又羞耻。

　　我也瞪着眼与他相望，他怎么了？他难道不知道吗？

　　“噢。” 紫煞如游魂一般飘向墙壁那边，失魂落魄似的。“啊，我死了。” 紫煞轻磕额头在墙上，他扶着墙面壁思过，羞得他不想见人了。

　　我看着他的后背，他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呆呆地依着墙，感觉他的世界崩塌了。“嗯——你还抢了我被子。”

　　紫煞磕了一下脑袋。

　　“还抢了我瓷枕。”

　　紫煞深呼吸着，感觉他要窒息了。

　　“你、你别这样，我不是在兴师问罪。” 我走到他身旁用手垫着他的脑袋。我感觉到手心的温热，紫煞浑身发烫，也不知道怎么了。

　　所以这些天的怒气，究竟为何而来？到头来没有意义又是误会一场。这种“礼尚往来的回赠”压根就不会惹紫煞生气的。“对、对——” 紫煞反而羞愧极了，他不想让我看见他的脸，便伸手抱着我的腰，脑袋放在我的肩上，“对、对不起嘛，你肯定会很难过的，是我的错啦……”

　　紫煞的语气软绵绵的，就像在撒娇一样，好可爱，用这种冰冷的声线撒娇，真有一种不同的味道。我被他逗乐了，过去几天糟糕透了的心情被一扫而空。但我觉得还是得道歉，“我也感到很抱歉，无论如何我不该踢你。肚子……还会痛吗？”

　　“我超强的，好不好？” 紫煞嘟囔着，闷声闷气地道。他又有些泄气地直接倒我身上，我踉跄了几步，连忙扶着他。

　　“真的是——太丢脸了。”

　　我不知道为何就丢脸了，所以想不到该如何回应。这个时间……我也来不及习武了，所以用余下的时间陪着紫煞。紫煞今天怪怪的，有些结巴又有些恍惚，欲言又止的模样让我十分好奇，但如果他不想说，还是别问了。

　　“我上学堂去了，你会……待在家吗？” 我试探性一问。

　　紫煞正要点头，但又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的嘴角绽放出最好看的笑容，有些小促狭。他下巴下意识一抬，这仿佛是他最熟练的动作，“嗯嗯，你猜？” 眼尾上挑的丹凤眸子里含着笑意，让我捉摸不透。

　　“你应该会待在家吧？会吧？”

　　紫煞只是笑着，我便只好背上书笈出门了。踏出门槛，屋外的空气清新，我静静地享受着，“母妃，熙儿上学堂去了。” 我朝向学堂去，这一路上我感觉心里特别舒服，而且很安心，也能够去听听周遭的声音。

　　“来哦来哦！新鲜的鱼嘞！客官来瞧一瞧、看一看嘞！”

　　“阿姊，你瞧瞧这簪子如何？”

　　“你听说了吗？平海阁关着的深海鲛人啊，荡平了平海阁然后逃出来了！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那杀猪的阿光，昨天就说他见着个女鬼了！”

　　声音很多、很混杂，但并不惹人讨厌，而且我挺喜欢听他们说话的。

　　到了学堂，我恰一入内，四周瞬间变得安静。他们还是不习惯我的存在，尤其他们会在意我的身份。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然后翻开书籍假装认真学习。如果我不那么做，要么他们会感觉不自在，要么就是来打扰我。我觉得跟不熟悉的人沟通很累，我想要闭嘴，我甚至能一整天都不说话。

　　“你——你是谁呀？” 响亮的少年音蓦然闯入我自封的结界。我猛地抬起头，有些恍惚地望着门外抱着一本书籍、身穿浅青色衣的少年。他将那柔顺又美丽的墨发高束，鬓边两缕结成麻花辫的发丝也同样被束起。他的眼神中自然透露一股睥睨天下的意味。高傲又狂妄不羁的他，我又怎么会认不出来呢？

　　“嗯？啊，哦。书童吧。” 紫煞有些敷衍地道，而那双眸子就那么望向我。他笑吟吟的，将我深深吸引，而那双眸子里仿佛只有我，其余皆如浮云。

　　呃，这形容感觉有点恶心。

　　但我还是觉得特别高兴，也有些意外他会突然过来，这是个惊喜。他朝我走来，坐在我身边。我反应过来，“啊，那我给你拿来个坐垫？”

　　其他人都感觉到意外，毕竟他们一直都认为我的书童是常常等候在外的小宇——虽然这是对的。而且，紫煞太显眼了、太光彩夺目了。我也没想到他会成为个香饽饽——虽然也没什么好想不到的。就我去取坐垫的当儿，已经有好多人围了上去，“你叫什么名呀？”

　　紫煞想了想，一本正经道：“我是邪神。”

　　“哈哈哈！你好幽默啊！”

　　“诶，你怎么会成为那个——郡王次子，那位公子的书童？他那怪脾气——”

　　真是奇怪，若怕我听见又说我有怪脾气，若不怕我听说又何必虚伪地唤一声公子？

　　“噢，我听见了。” 紫煞嘴角似笑非笑，而眸子则冰冷地盯着发问的人，“我记录到小本本上了，待会参你一本。”

　　“哈哈哈哈！”

　　见我走到，人们又齐刷刷让开，而紫煞便上前，拿了坐垫放在我的坐垫旁。恰好，先生来了，我们便坐在坐垫上，安静听课。这时，一只冰冷的手伸入我的手掌心，将一个小东西放在我的手里。我望了过去，紫煞对着我夸张地做出口型，他无声道：“别生气！”

　　他知道我听见了，但我其实没有生气。我张开手心，一颗包在油纸里的糖静静地躺在我的手心里。它包裹着的蜜从小缝隙里透出来，甜丝丝的滋味在我的心中荡漾，我觉得挺温暖的。

　　先生的课堂，一如既往的无趣，但我还是假装认真，实则已不知游历到何方。紫煞替我磨墨，一边听一边磨。他已经很努力地克制着自己了，我知道，没见识过先生可怕的人，就是那么容易会睡，我已经培养出了耐力，以及假装认真的演技。

　　他磨啊磨，差点把自己的精神磨没了他忍不住“摇头晃脑”，然后趴在桌上睡了。见他顽强地半眯眼，我觉得有点可爱，于是伸手取来细毛笔，在他脸上留下一点痕迹。我在他的眼角下写下三个小字——“撒娇怪”。我忍不住笑了一声。

　　“咳咳。那位小书童是怎么了？” 先生寒声问。

　　“嗯……可能进入到了另一个境界吧。” 我捏着下巴，在深思后犹豫不决道。

　　先生见我认真，也无言以对，只好朝其他人骂道：“何可笑之地有？君子笑，可为黎民百姓能安身而笑，可为国之安康而笑，此滑稽小事，非君子而小人者笑！”

　　今天紫煞在这里，我不需要着急地离开，所以缓缓地收拾着，享受这种慢悠悠的感觉。

　　“小公子？” 小宇许久不见我，于是朝向门问了一声，他见着紫煞便愣住了，呆滞了片刻。

　　“嗨。” 紫煞冷着脸，高傲又酷帅地对他道。紫煞不讨厌小宇，他知道小宇很照顾我、保护我。

　　小宇有些不自在地点点头，“呃，你好。” 他知道紫煞的凶样，也知道紫煞多可怕，他其实同母妃一样会担心我跟紫煞走得太近会如何如何。但他只忠于我，只在乎我高兴与否。

　　而学堂里，先生唤住了我。“公子似乎——改变许多。”

　　我抬起眸子，“那样是好，或是不好？”

　　先生笑了起来，看起来就像一个和蔼又慈祥的叔叔，他感慨看，“好，自然是好的。嘿……王某已经见着公子从个垂髫小儿到如今，时间过得真快。”

　　王先生亦是从前上门为我授课的先生。

　　“嗯，时间过得真快……” 我跪地，“先生，楚熙便先告辞。”

　　王先生愣了愣，随之捋了捋髭须，和蔼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