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龙引》巩书游

21、地下厅：豪赌

　　楚熙生了病，也不知道脑子是变得糊涂还是清醒。这些天，他一直想起那时紫煞说的——“是鲲，要死了，在海里翻腾翻上岸，水就淹了上来。” 楚熙一直认为那是紫煞随意编的谎言，也一直笃定鲛人害惨了溏郡。可是……

　　楚熙在浑浑噩噩间作了一场梦。梦里，他已临近昏厥，恐惧又愤怒。一双手托起他的身躯，他们在海里摇摇晃晃的，把他晃得想吐。宇哥把他交给了紫煞，楚熙已经没有任何力气挣扎，只能躺在紫煞的怀里。楚熙透过朦胧的眼看见又是一个巨浪朝他们扑过来。

　　楚熙只能紧紧抓住紫煞的手臂，紫煞同样紧搂住他。这浪冲击在紫煞单薄的背上，他因受到重击而剧烈一颤。楚熙因为被紫煞紧抱，也感受到了他的颤抖。

　　然后——忘了，不知道了。

　　真的是紫煞干的吗？这些年来除了不由紫煞直接管辖的地区，比如青郡，才会出现无辜者被鲛人杀死的事情。而紫煞从来不杀无辜的人，也任由楚熙处置犯戒的鲛人。

　　为何？

　　可是从前在我家——溏郡王府，紫煞已经在筹备杀人了。他真的没有利用我的身份，得到溏郡的资料吗？当年他夜晚屡屡外出，我从未阻止，因为我相信他，他就可以欺骗我吗？

　　楚熙现如今也是越来越迷茫，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是对的还是错了。楚熙同样不想误杀无辜者，也痛恨那样赶尽杀绝。那么他现在怎么办？如果紫煞无罪，他现在所有一切都做错了、白费了。楚熙现在有点希望紫煞犯了错，那么一切都是正确的。楚熙就去杀了紫煞，然后把鲛人全赶回深海，所有人的生活都可以变得更好。

　　“咳咳……” 一到冬季，楚熙就不太想出门。他在庭院里走着，不由得想起冬天的溏郡王府里放满了大暖炉，就像是夏天一样，完全不冷。还有——“来了”。

　　“……公子，照顾好您自己的身子。”江书烟这般冷漠的男子都忍不住道。

　　楚熙一到冬季，身子就十分虚弱无力，发烧也成了家常便饭。而他近来不是失眠就是做噩梦，黑眼圈都显露出来了，看起来有些憔悴。紫煞是否有罪，这一直令他感到困惑与困扰。他开始对自己的报复而茫然，身子都瘦了一圈，脸青唇白，不成人样。

　　也许人类在成长的道路上必须经历困惑，无论是什么天才神童，抑或是愚昧无知者。

　　滔天的巨浪，宛若来自地狱的使者，带走他身边的所有人。他也曾经，在襁褓中听着那轻缓的心跳，他也曾经，在一个强而有力的臂弯里睡去。也曾经，有一只手，牵着他的手，然后撑着伞，为他遮风挡雨。也曾经，他唤一声来了，一只小白猫便回头望着他。

　　春天、夏日、秋天、冬日……无论哪个季节，都能让他感到喜悦的地方。溏郡的冬日没有雪，可青郡有。天寒地冻之时，他捧着手中雪，然后看着天地白茫茫一片。毫无温度。

　　伯父伯母待他也好，但还是不同。他们很少拥抱他，也从来没有亲吻过他，因为他不是他们的孩子。楚熙知道自己寄人篱下，他总也不会浪费银两，也不敢麻烦青郡王府的人，因为他不属于这里。虽然伯父会用钱两表示对他的疼爱之意。

　　有时候楚熙会想，洪水来的时候，父王母妃在干什么？那时他和父王都不在家，母妃肯定会非常非常害怕，然后——楚熙不敢再细想，每每想到这个时候，楚熙怕自己忍不住哭出来。母妃一定非常非常害怕，父王一定非常非常担心他们。

　　他最心爱的，将彼此放在心尖上的家人，他没有见过他们最后一面。在洪水之中他没有抱紧他们，哭都来不及一起哭。只是一朝一夕之间什么人都没有了。

　　楚熙听闻鲛人贼收尽了三郡、五郡和七郡的鲛人就没了动作。有人还怀疑是因为冬季，海面冻了一层冰，鲛人贼被困在海里——扯淡，肯定不是。

　　“书烟你过来看看。” 楚熙手持着一封信，背对江书烟道。江书烟走了过去，从楚熙手中拿过信。楚熙半依着木桌，一手撑桌面。在昏暗的烛光下，锐利的眸子似乎包含着别样的情绪，看起来有些低落。

　　“平海阁从海岸捡到了个受重伤的鲛人王族，发现无论怎么捅他的心脏，怎么剜他的眼珠，还是怎么伤害他，他都能以恐怖的自愈能力，快速痊愈。后来，平海阁就以此谋取暴利，从他身上得到什么血灯珠、鲛人皮鲛绡、红宝石……就是没有一颗白珍珠呢。”

　　楚熙语气调侃，但却又笑不出声，“后来，他偷溜出平海阁，平海阁的人一路追杀他，因为这次他们想要的是鲛人王族的鲛珠。虽然不知道为何最后他们放弃了，但——”

　　那鲛人——浑身是血、尾巴上的鳞片被拔了多片、逆鳞也没了、上半身留着刀伤还有棍状物打伤留下的伤痕……仔细想想，那时他的头也有伤，像是被拉扯头发留下的伤。他的自愈能力那么强，可他被送来时还是遍体鳞伤。当时楚熙一开门，一条鲛人倒在烈日之下……那是鲛人啊，却曝晒在烈日底下。

　　那个鲛人……一开始也十分警惕，他不愿意在自己面前睡着，平时夜晚就在木盆里假装睡觉。而且他一开始也没嚷着出府玩，他每天窝在府里不知道在干什么。直到……也许是自己给了他三餐，也许是自己——他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让那个鲛人放下警惕，开始在傍晚那时和楚熙出府……

　　楚熙想起一幕，那时他们待在府里，紫煞陪着他作画。紫煞给他磨墨，一直磨一直磨，然后减了速度。楚熙感觉到有个头一直在点他的肩，一直点一直点……然后手一松，墨汁溅了出来，洒在画上。

　　楚熙无奈极了，把紫煞的头往自己肩上一压，然后忍不住望着紫煞，睡得真熟……他伸手轻捏紫煞肉肉的脸蛋，觉得手感很好。他回头望向画纸，想了想，把溅上的墨与画融为一体。

　　楚熙失笑，看来自己也是个会被往事牵扯的深情种。楚熙敛容，要不要……再相信那个鲛人一次？

　　楚熙拿上大刀，又带了几件纩衣鹿裘和一些干粮，带了匹宝马就前去刘青县地下厅。楚熙忽然想起，曾经有人说神都和青郡是犯罪之都，经常进行非法营业，包括买卖人口、卖身子，还有一些令人发指的东西。

　　小屋里的男人已经和楚熙熟了，于是懒得对暗号，只是告诉他，“小弟，因为不知道你谁啦，没递上信，反正我们的暗号改了，我讲‘此屋是民宅。’，你对‘地宫闯山虎。’，记住了吧？”

　　楚熙点点头，随即又假装不经意一问：“嗯？你知道其他人是谁？

　　“赌场要留名，谁让你总是玩女人？当然不懂你是谁啦！多亏我认住了你，否则那些只玩女人的，我可不放行！”

　　楚熙点点头，“多谢哥。” 地宫闯山虎……之前紫煞应该是直接闯进去的。

　　楚熙看了男人几眼，“哥，你有伤？”

　　那人哼道：“是啊，却还要看守这里，烦死了。” 楚熙知道小屋其实不小，地下厅这个规模不可能只让一个男人看守。很可能这里还藏着比楚熙武功强悍多倍的杀手……

　　楚熙知道紫煞和林子熙模样是大不同的，所以这些人，包括守门人应该不懂紫煞的模样……楚熙不想让紫煞他们先打草惊蛇让人族亮出刀，那紫煞一定是会杀人的。

　　于是他道：“哥，我还有带了一大伙兄弟姐妹，都是我楼里带来的，因为这几天放假，想带他们来玩玩，暗号改了，我怕他们不懂，我先在此处候着。”

　　守门人猥琐地笑了几声，“懂懂，想看那些东西是吧？好情趣，还自己带人，小小年纪的，真会玩儿。” 楚熙配合着勾起嘴角。

　　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楼就是青楼。

　　男人大口大口饮酒，与楚熙高谈阔论，楚熙则有一搭没一搭地回话，给予男人最大的自由畅谈时间。楚熙同他说话，心里头还是为自己的选择感到煎熬，还生出一点退缩之意。他倒希望自己真是一个爱玩女人、胸无点墨的纨绔子弟，那么往事就不会纠缠着他。

　　紫煞一伙人行动很快，差不多一个时辰后楚熙就看到了他们走来，于是先拔腿走上前。紫煞看见他就先一愣，他身后的鲛人纷纷露出凶相，紫煞一抬手止住了他们，他们就毕恭毕敬地在紫煞身后垂着头。

　　紫煞见了楚熙，有些着急道：“我不是说这里我来吗？你来干什么？”

　　楚熙没有回话，只是扔给紫煞一件狐裘。紫煞穿得单薄，在冬天雪日下显得异常冰冷。紫煞忽然一愣，呆呆地道：“什么？……穿这个影响行动。”

　　楚熙面无表情说：“我想知道真相。告诉我，溏郡覆灭的真相，我要证据。” 他的手在袍子底下颤抖，暴露了他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冷静。

　　紫煞愣住了，楚熙依旧用自己冷冰冰的声线道：“如何？我们暂时合作吧，我带你们进入并救出你们的同伴，但你们不许杀害任何一人。还有——” 他抿了抿嘴，有些说不出故乡的名字，那是他心头一道最触目惊心的疤痕，实在是……

　　紫煞忽然问：“你是不是生病了？”

　　楚熙一愣，又恢复从前那副冰冷的模样，“不会影响行动，很多东西我早已做好了准备。” 他猛地抬眸，“这是一个等价的交易，我可以提供你想要的，而你必须带我——”

　　“去溏郡。” 紫煞替楚熙说了，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上又一紧。我没有害过溏郡，我没有害过溏郡……不可以再伤害楚熙了。选择放下近四年年仇恨，赌我没有错，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

　　紫煞忽然间有些心疼起来，他害怕再辜负楚熙的信任。这其实都怪他，这些年不早点告诉楚熙真相，害楚熙痛苦。“我会的，你不帮我，我也会的。”

　　他一挥手就让后面大约十几个鲛人都穿上了纩衣。“听他的，走。” 紫煞领队跟着楚熙走。

　　路上，紫煞轻轻道：“我不会让你失望，你的选择会是正确的。” 楚熙踩在雪地上，没有一点表情，只是看起来很憔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