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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当一只猪,恐怕倒是蛮体面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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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辜月看到站在走廊上的许俊杰,知道自己终于摸对教室。手刚搭上门把,听见许俊杰拖着声音:“用得着进去?没带鞋套和迟到的都得罚站,你占两样。”
她松开手,站到离他两米远的地方。
“我是不想和你坐,怕你身上的黑油溅到我身上,才故意把鞋套都借给别人了。”许俊杰自顾自道。
“我没问你。”林辜月冷冰冰地说。
“哈,玛利亚,也不知道你是不是长相有什么缺陷,又黑又壮,一副吃红薯和窝窝头长大的土样子。其实第一天你来上学,我看到你穿这双鞋都非常惊讶,你这种人看上去不就是那种最多只会穿老北京布鞋的人吗。”
林辜月不想理。许俊杰在第一天便称她为“玛利亚”,实则是嘲笑她皮肤黑。但肤色深如何?不是只能说明在同样的年纪里,她比他们晒了更多的太阳吗?他的话若不是带着戏谑音调,根本称不上攻击,甚至没有当年杨奶奶说她“笨得像猪”有杀伤力。桦北教的审美是对笔触、文法、修辞的审美,而不是对人。
“你爸爸妈妈一定都是那种……”
“你说够了吗?”
林辜月攥紧了书,嘴唇颤抖,直直地盯着他。这时她意识到,孺慕之情是她对这个世界最原初的依恋,一切情感都从此端生长、拓宽。父母不可能不是底线。
许俊杰以为她会一如既往地没有反应,微怔后又继续嘲道:“哇,你被酱油腌过的脸真的好恶心,这么粗鄙的人,丑八怪卡西莫多,可以别看着我吗?”
他哪真的知道“粗鄙”是什么意思,更不认识那个敲钟人。他只消舌头在浩荡的中文海和文学史里蘸两蘸,排列出一个引经据典的高级句子,就够满意了。
许俊杰的话音刚落,林辜月扬起手,把书飞到他胸膛——从那份原始的深情中瞬间腾出来的,包括这一刻前所未有的暴力冲动与愤怒。所有的语境瓶都崩裂了,脑袋一热,干脆用动作把态度整个的泼出去。
书页飞舞到书脊击中目标的重响在走廊回荡,许俊杰脸一绿,捞起书就要冲向林辜月。
“你们几个做什么?”信息课老师探头,皱眉问道。
“老师,许俊杰在欺负林辜月,骂了很多脏话。林辜月是刚转学来的新生。”一个怯懦的声音接过老师的话。
林辜月向右张望,一个头发杂乱蓬松的女生缩在角落的阴影里,带着灰灰茫茫的表情,也分不清到底阴影是阴影,还是她就是阴影。林辜月对她的脸没印象,但她们应当同班。
信息老师直接打了个电话,把女孩的话原话向班主任刘老师复述了一遍,挂断电话后叫许俊杰立刻去办公室,说是刘老师的命令。
许俊杰走之前分别瞪女生和林辜月,两个横眼中间还要加一个白眼过渡。林辜月觉得这个表情滑稽,心道许俊杰这个人可恶,做刻薄的表情倒没有一点粘连滞涩感,不禁想问学校、家庭于他是什么样的存在,才可以将怨气发作得如此得心应手。
信息老师叫她们进班上课,林辜月悄声对女生说道:“谢谢你。”
女生那会儿没吭声,反而下课后,一副纠结但又着急的样子,追到林辜月旁边说:“你不要听他说的话,你……很漂亮。第一天来的时候,我就觉得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只是……黑了一点。”
林辜月从小被夸脸蛋,司空见惯到误会这种话与“读书怎么样”、“你爸爸好吗”同属一族,都是在没话找话或者客套。但是女生说得那么真诚,她第一次认识到,她其实在别人的眼里确实是美的。
她歪着头,心情很复杂,没有很快乐,也不可能算失落,只是感到这种美与她并无干系,因为并不是她创造出来的,而是恰好有缘地附在她身上。
她小小地走神,悟到桦北没教过的关于人的审美,本质上是在看外貌与流行准则的缘分深浅。女生的那句话就像在说:“你的五官和身材和我的标准比较有缘,但是皮肤颜色就没什么缘分了。”
林辜月彻底想通了。
“哦,行。”
其实她想表达的只有获悉的意思,结果冒出的句子怪别扭的,显得她不高兴。
女生连忙说:“我没有说你皮肤黑不好看,也好看的,在你身上很好看。许俊杰就是那样,他喜欢放大一件很小的事情,总是故意……”
女生抬起头,明明柳叶一样的眼眶,却装着灰蒙没神采的瞳孔,有种玉碟盛黑米粥的感觉。但林辜月还是觉得这双眼睛给人的是舒服的、和善的——或许这同时代表,对她来而言,这个女生的样貌就是美。
“……故意抓着你不放,让你羞愧。第一次他会和老师保证绝不再犯,老师只会警告他。但是等到第三、四次就能换座位了。”女生继续说道。
“你也和他做过同桌吗?”
说到这里正好到班,女孩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轻飘飘地回到座位。她走路一点声响也没有,也跟一道阴影似的。
林辜月留意了一下,这个女生的名字是盛放。
自从没有戴那条叶妈妈送她的项链,林辜月经常觉得脖子空落落的。
那天刘老师说,她的班级严禁攀比炫富之风,从现在起,林辜月和其他同学一样,不可以用日产和欧美产的文具,衣服不能有明显的标签,更不能戴任何首饰。“腹有诗书气自华,你穿戴名牌也不会变成名人。”林辜月这时候才知道叶妈妈随手送她的生日礼物,有着多么高昂的价格。她回到家就小心地用纸巾包好,放进回忆铁盒里。
她摸着脖子,在报刊亭旁等刘婶来接。今天刘婶难得迟到,但林辜月喜欢也享受这种时光,没有要特别去干什么,只是等待、看路人、放空、吹风。这样的时间有一种趋近文艺的留白。有一位女士买了《读者》和《中国地理》,两个青年异口同声买了《男人装》,三个同龄的小女生凑钱买了《知音漫客》,还有一个老人买了一张电话卡,一条流浪狗扑上报纸架,被老板厉声大叫,林辜月心惊胆战,以为狗要遭难了,结果老板把它捉进去喂肉肠。
林辜月并不太喜欢思考市一小里的事情,但看见许俊杰和那一帮男生分着辣条和巧克力,扭着胯部时,还是忍不住会想到刘老师的解释:“俊杰不是彻头彻底的坏孩子,只是想要引人注意才故意这么做,你多宽容他一点吧,不然这个班没有人再愿意和他做同桌了,我不想看见任何孩子被孤立。你一定是那种能通过包容别人,来得到满足感的好孩子吧,跟老师一样。”
她当时听完点头,有点感动,刘老师如此心系每一个学生。刘老师是善良的好老师啊。
“看!那不是你老婆吗?””滚,你老婆!你和她亲亲爱爱生了三个孩子!”“喂!玛利亚你站在那里干什么?”“什么玛利亚,现在不是卡西莫多吗!””如花好吗?黑如花!“现在是美环花子同学啦!”
林辜月就知道他们不会轻易地路过。那群人里她只认识许俊杰,也只有许俊杰是同班同学。那群人咯咯咯地笑不停,反倒许俊杰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只是挑衅且满意地看着她。
刘老师说得很对,许俊杰的目的是引人注意,但许俊杰的目标并非是她,而是那群拥有取乐女生的劣质爱好的男生小团体。其实在她充耳不闻多次后,他们已经觉得无聊快要散了,许俊杰却开始更新比喻库,在发现她微变的表情之时,他们便再次勾肩搭背在她耳边肆无忌惮地大笑。
喧哗之中,林辜月看得很清楚,许俊杰在利用她,卑劣地讨好那些人。被当作工具的不止有她,还有那三个鞋套。或许那个女孩也曾是。
世界的本身,因其体积庞大壮阔,而有着割裂。既然有南极,就会有北极。好土壤出恶果,旱土里开鲜花,屡见不鲜。
林辜月艺术般的留白时光被撕烂了。她是好孩子,是要去宽容的;许俊杰是坏孩子,是被宽容的。刘老师的道理是公平的吗?她抿着嘴,真想冲回办公室追问刘老师。
“你的善良和我的善良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偏偏是我来当你纯洁无害的初衷的牺牲品?”
这么重要的事情,可惜她到现在才反应过来。她已经不是黑人小女孩玛利亚了,在刘老师的救赎经典里,她是终身纯洁卒世童贞的圣母玛利亚啊!
“老板,《童话森林》还有吗?”
林辜月在桦北一直追订这本杂志,忍不住侧头找同好,竟然看见盛放。
她们两个自信息房的事情后,偶尔能说得上话,林辜月很自然地搭话道:“我也喜欢。”
盛放还什么都没说,那边的男生们手舞足蹈:“喔——现在玛利亚和爆炸头面包虫说话了——让我们来听听爆炸头面包虫要说什么——哦——她们天造地设啊——”
林辜月瞬间哽住。
报刊亭的老板把狗放出来,顺带把吃剩的一口肉肠丢到其中一个男生身上,狗咧着牙扑过去,他们一行人连忙惊笑着逃跑。老板冲林辜月挤了挤眼睛。
林辜月叹口气,“谢谢”,再一转头,盛放已经拿着刚买的杂志走了。
妈妈今晚下厨,做了糖醋排骨,端出来冒着热气,一咬下去居然还是生的,期待地捧脸问:“好吃吗?”
林辜月嚼不烂肉筋,硬吞下去:“好吃。”
“好吃的话,妈妈以后不工作了,在家天天陪你,给你做饭好不好?”
林辜月大惊,哪提前猜得到她的好心恭维还有这一层理解,好想把手伸进胃里把生肉掏出来,重新说实话。
“刘婶和爷爷做饭也好吃。”她婉转道。
“你爸爸说,钱赚那么多,要是孩子没教好,那就什么也白费。虽然妈妈没有经验,但是会很努力学的。”
林辜月不语,她无法判断这究竟算好,还是不好。但她并不期待。
妈妈又道:“其实也挺公平的对吧,爸爸赚钱养家,妈妈是照料家庭和孩子。各司其职,很公平啊。”
“但秀珠……奶奶说,家庭公平是爸爸的工作也少一点,妈妈的工作也少一点。“
“你奶奶如果很懂家庭,那她就不会离婚了。”
“我觉得不是那样……妈妈,如果是因为我的话,我自己可以好好学习……”林辜月说。
“这几年爸爸妈妈亏欠你很多。”妈妈直接打断,“功课落下很多对吧?花了那么大功夫把你转学到这里,不是为了让你像在桦北一样混日子的。爸爸妈妈和你说过很多次了,学习上的遗憾那是一辈子的,你不能成为像我们这样的人。我也绝不让你成为像我们这样的人。”
一种苹果香蕉永远凑不到一起去的沟通上的艰难与无力。
“辜月,你是爸爸妈妈的梦想啊。”
妈妈抱着她哭。
林辜月沉默了。她还没有长大到能对此开口的年纪。她这辈子都不想吃糖醋排骨了。
在楼梯上摔出来的那几个淤青淡了,而“玛利亚”这三个字在年段上传得愈发的广。
各班往来都鲜少,但贬损他人的恶趣味,却能如跳蚤般迅速传染开。
怎么会造成伤害,又怎么会算作是暴力,他们又没有把她推进厕所里扇巴掌,也没有用水果刀划她的背。谈不上霸凌,只是外号,只是笑声,只是好玩而已。别的学校发生过更多登上报纸、牵扯到律法的、舞弄刀枪的事情,所以她是连轻伤都不算有的超级幸运儿。报纸上的案件是惨痛的歌剧,她的痛是单个音符,不成调。
没什么不能忍耐的,如果太在意,那就是在认输。反正时间久了,他们就会自动散了。反正时间久了,就会变得麻木了。她要当强大的人,要在这种恶俗环境里当一朵不染的荷花,或是孤高的梅花。
但是那三个字现在见缝插针地出现在上学的路上,在放学的路上,在办公室门口,在午餐班打饭的队伍里。每当老师提到课本里“玛利亚”的名字,班上就会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她真的恨上英文课,也恨上英文。
侵害的分级变成人际的借口。多么恶心的默契,他们就像《国王的新衣》里屈从于权威、假装看不见裸体国王的路人。他们臣服于这种低劣的快乐,漠视其中的讽刺挖苦之意,漠视他们的笑料是刺向一个有血有肉有情绪的人,而非冷笑话里的虚拟人物小明。
她的每一天都是一块淤青。
林辜月在社媒联络郑克,问当年被初三生霸凌时他是怎么做的。
郑克说,其实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单纯地熬过来了,熬到有人撞见和帮助。
林辜月又问,那如果所有人都一直在看着呢?
郑克发了三个点。
接着对话框里出现了五个字:或许是无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