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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从头到尾装饰着钻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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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聚光灯落在林辜月身上,蛋糕状纱裙和垂落到腰间的卷发熠熠生辉,她也不觉得自己是舞台上的主角。
更像是电影中的某一片段——背包的主角踏进大门,镜头掠过懵懂目光,再滑轨到乐园的幼体标题,彩带从天空如雨降落,玩偶咧开永恒不变的毛绒嘴,张开双臂。继续推进,美食琳琅,碗碟叮当,过山车呼啸,她的画外音短暂地穿透一切:“Welcome to our land!”
林辜月看着底下一排领导,上次一同吃饭的北京夫妇也在其中。
他们的目光比媒体的闪光灯更不得商量。现实不是电影,一向都是裁判当主角。
她握着话筒,用几个月训练下来的端正声口,调子提到天灵盖,高亢道:“志励中学二十年校庆暨元旦庆典,现在正式开始!”
火光四射后灯暗下来,林辜月能呼吸了。
她自然地望向身后顺势亮起来的校园交响乐队,对作为首席提琴手的沈嘉越握了握拳头。
沈嘉越的燕尾服袖口镶着细小的钻,整个人披星戴月,表情很严肃,没有功夫理她。
林辜月忽然好羡慕他。他真爱舞台。
不像她,总是那么凑合。
表演和讲话都结束,林辜月的思绪一直是空的,坐在后台的地上发呆,身体陷在蓬蓬裙里。
和她搭档的男主持人,走近她,庆祝地举起手掌。
她的嘴角礼貌式地微扬,和他击掌。回神听到了琴声,视线转到角落,沈嘉越一直冲她边笑,边拉琴。
林辜月也不懂他在拉什么曲,听了一会儿想起来,是最近广播站经常有人点的流行乐。她笑道:“你不是一直觉得这些都是俗乐,非常不屑?”
“没办法啊,天天被迫听,都背会了。而且给你当BGM正好。”
“你在说我是俗人咯?”
“你自己每次都爱额外展开,所以一天到晚地生气。”
“拜托,我已经很久没对你发火了。”
他握着琴弓,一蹦一跳,蹲在她的裙子旁,眼睛弯弯:“诶,我今天是不是巨帅?”
林辜月眯着眼,手臂交叉,故意一副高高在上打量的样子,下巴从上到下摇了两遍,发出一声“啧”。
沈嘉越的手抓她的肩膀:“什么叫‘啧’啊!你这个!王八蛋!”
“你怎么长这么大还是只会骂王八蛋,好低级。”
林辜月忽然轻松了很多。有沈嘉越在身旁,她也能当笨蛋,真好。
“谁说的,我还会骂……”
沈嘉越没说完,老师来喊林辜月了:“女主持来换衣服!”
他的目光无意间从她的脸上滑落,落在她的肩头,猛然意识到——吊带裙,指尖触电般发麻发辣,一愣,迅速挪开视线,收起手臂。
“抱、抱歉啊。”
“什么啊?”
沈嘉越连说话都烫口似地说:“你赶紧滚吧。”
林辜月嘲笑道:“切。这句也没高级到哪里去。”
兴许是蹲久了,他有点缺氧,头晕目眩道:“那你教我一句呗。”
“呃……大猪头!草履虫!马屁精!不要脸!豆腐渣!”
林辜月进更衣室前,非常得意地念了一排词语。
沈嘉越后仰,盘腿坐在地上,捂着嘴笑了老半天。什么嘛,哪里存在什么严防死守不能越过去的线,没什么好遵守的,他们都还只是小屁孩啊。
林辜月换好校服,从更衣室走出来,听到老师说沈嘉越今天表现出色,可以带着开场曲去什么曼什么德的法国钢琴家的独奏会,作为彩蛋演出,大师的乐队将会为他进行伴奏。
一小束光落在沈嘉越的琴盒上,像是被点燃了,眼睛亮得吓人:“真的吗!林辜月!你听到了吗!”
“听到啦!”她忍不住笑,抬手狠狠拍他的肩膀,“恭喜你!”
“我也去换衣服!我们一会儿去吃点好的吧!我帮你和你妈妈说!”
“当然好!”
“要不然就吃上次那个意法综合菜怎么样!哇塞!太应景!”
“好啊,上次都没太吃。”
“但其实那家做得挺不正宗的,要不换换?”
“创意菜到底有什么好正宗的?”
“也是,也是,或者也可以吃粤菜,突然想起来有一家最近什么庆,店庆吧?送了我们家好几张满一千减三百的券呢!”
“行行行,都听你的!”
沈嘉越一步三回头,疯狂傻笑。
林辜月压着嘴角,好不容易把他推进更衣室,拍拍手掌,一回头,看见了徐毓文。
林辜月一开始发呆拖了太久,后台已经没几个人了,徐毓文出现在这里很正常,毕竟男主持是她的站员,况且一堆设备都是从广播站搬出来的。
男主持倒在沙发上假寐,徐毓文坐在一旁,对林辜月笑了一下:“你今天真的很漂亮。”
方才落在沈嘉越琴盒上的灯光此刻落在林辜月的脸上,把她照成柿子色。她艰涩地开口:“……谢谢。”练了几个月的播音腔在牙齿间溃不成军。
徐毓文道:“刚刚台下的领导,有一些我认识呢,你没准也认识啊。怎么会这么巧?”
林辜月的脑海乍然浮现出当时在餐厅,沈叔叔的手捧着沈嘉越的演奏视频,那对北京夫妇频频点头。
她浑身的血仿佛都凝住了,再也奔腾不了了。
徐毓文伸了个懒腰:“不过也不算巧,父母是个什么样的人,比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更重要。”
“你什么意思?”
林辜月的语料库失踪,竟只能如此直接地反问。
“有一个世界只属于有财富的人,有智慧的人可以勉强挤进来,而这样的人并不多。志励中学便是那个世界的小小缩影。林辜月,你觉得你是哪一种?”
徐毓文的语气依旧和煦得像阵暖风。
“真幽默,志励中学的校名反过来竟然是励志。”
晚餐,林辜月实在忘不了徐毓文最后仿佛酣畅的表情,吃得食不知味。沈嘉越看她一副要死不活的表情,非常不高兴,指责她扫兴。两个人又在小区门口小小地吵了一架,才非常不愉快地回家。
分开时,沈嘉越低声,无限委屈道:“我真的很不喜欢你今晚看我的感觉。”
林辜月回家照镜子,发现自己的眼神也那么直截了当,极其贬义式的,像工厂工人在审检自己负责的流水线产品,遇到瑕疵品毫无洽谈余地。
她简直吓了一跳,手下意识地伸向口袋,想给他打电话道歉。
然而,她立即意识到,同一个绳上的蚂蚱相互原谅着实是一件太可笑的事情。
林辜月从抽屉里抽出一个新封。
慈善小学从暑假期开始附近的修缮工程,她和爸爸一起去探望过,爸爸说:“其实泥路多自然,高楼大厦才是后来的,可惜自然的都是贫穷的。”
那天太阳曝晒得万物都有裸露之意,林辜月被这句话深深刺痛,实在没办法站在爸爸的旁边。于是匆忙在一张纸上写了段话,意思说自己身体不舒服,没法进学校了,托爸爸和老师聊完天,记得转交给一个叫梁好小女孩。接着装作中暑,步履撤退,逃一般钻回车里。
从这时候,她和梁好开始有了给对方写信的习惯。
这是梁好最新寄来的信,她一直没回。
“姐姐,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之前老师说,我们县有几个贫困生去城里交换学习的名额。我们学校的同学本来都符合条件,张校长一开始很确定,学校能争取到六个名额,每个年级一个。五年级只有我,弟弟妹妹们都一致同意让我去,因为他们知道,我一直想去找你,走进你的世界里。
可是后来,学校的名额突然只剩下了三个,结果只有一到三年级的弟弟妹妹们能去。我本以为自己一定能去,所以一直瞒着你,想着到时候直接出现在你面前,给你一个惊喜。可现在……没办法了。
他们回来后说,同行的人里,有些根本不是贫困生,穿着名牌鞋子,家里甚至还有电脑。姐姐,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我生在一个落后贫穷的地方?为什么偏偏是我失去了原本属于我的机会?
世界本来就是这样不公平的吗?如果是,那我可能会开始讨厌这个世界了。”
信纸簌簌地落在她那张欧式雕花的桌子上。
梁好家里也有一张桌子,只是四角早已开裂,露出尖锐的木刺——她只能描述到这里了。再往下,林辜月会觉得自己太像爸爸了。仿佛那些不公只是作文里的修辞和笔触,是她泛滥情绪的歇脚处,而不是梁好实实在在的生活。
她曾经酝酿过回信,是这么写的:“抱歉,梁好,目前为止我对这个问题也没有答案。不过,你现在可以讨厌一会儿世界,但明天就请继续喜欢吧。因为‘热爱可抵万难’——一位我很喜欢的作者在给我的寄语里将这句话送给我,我不知道出处,但觉得十分有力量,现在也同样送给你。”
现在看着这些字只觉得风凉。有人如愿,就有人失望,她明知如此,却仍然写下这段话,这和站在伞下,对斜雨中的人说“阳光总在风雨后”有什么区别呢。
她甚至喜欢妈妈来罚她,疼痛的瞬间,她会觉得自己和梁好站在一起。但她连受这点苦都是在平层的恒温房里。关于这点,她同样不愿展开叙述,任何语言在梁好的书桌前,都像炫耀。
有一次妈妈打她时说:“你是不是报复我,所以故意越考越差?”
报复,多充满想象力又多有依据的词语。但她兴许报复的只有她自己。
林辜月常喜欢用铅笔写字,其实这很狡猾,就像保留修正的空间。
她终于写道:“梁好,那么就讨厌吧,但是拜托,哪怕带着恨意,也请你来找我,走进我的世界里。”
她正打开水龙头,捏着邮票沾水,手机忽然震起来,来电显示是沈嘉越。
“喂?”
“林辜月,今晚的事情我不和你计较了。我要表演的演奏会在旻州,你要不要来看。”
她的喉咙像是被掐住了。
沈嘉越的声音也有点颤抖:“我们……一起去找他吧。”
电话挂断,林辜月慢慢低下头,摊开了手掌,那张邮票不知何时已经混着她的汗水被揉成了团,。她只好重新去抽屉里拿出一张新的。
她弯腰拉开抽屉,另一只手腾起,不小心触到桌面上的摆件。
这么多年了,这里依旧摆着叶限送她的七岁生日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