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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送走 ...

  •   马蹄声踏踏,飞奔在宽阔的官道上,车辙轧过路面的石子儿,带来轻微的震颤。
      青绸盖顶的马车上挂着白鹿书院的路牌,赶车的是头戴斗笠看不清眉目的男人。攥着缰绳的手遒劲有力,挽起的袖子下青筋微微凸起,透着一股森然的气质。
      马车内两个人一坐一躺,坐着的正襟危坐闭目养神,躺着的被绑缚手脚头上套了棉麻的口袋。
      不多时赶车的人开口道:“我们到护州了。”
      马车内,枯坐了一整天的百灵睁开眼睛,小小活动了下手脚后仗着个子矮,在马车里扶着车壁站起来,撩开帘子看了一眼外面,问:“离齐国的仪仗还有多远?”
      车夫头也不回,“全速前进,能在子时赶到,但是马得换,再跑下去马撑不住了。”
      百灵想了想,“那就护州换马,换完全速前进,带些干粮,路上尽量不停了。”
      “好。”
      得到回复后百灵坐回来,看着地上倒着的一大只,抿了抿唇后扯下麻袋,露出夏取良沉睡的脸。
      百灵有些不忍心地将人扶起来坐好,这才出手在身上解开穴道,又从袖袋里摸出一只小瓷瓶,放在夏取良鼻下给他闻了一会儿。看人呼吸频率变了,这才收回来。
      意识回笼,首先感受到的就是沉重的身躯,四肢麻木使不上力,口腔里好像还含着什么东西?
      夏取良睁开眼,对上百灵看过来的视线,对他道:“醒了。”
      夏取良深呼吸一口气,尝试坐起来,这一动,发现不光手脚都被绑着,嘴里还含着参片。
      记忆还停留在他们灯会遇袭的场面,于是夏取良把参片嚼了两下咽了下去,沙哑着声音问道:“石荒呢?”
      闻言百灵先是沉默了下,打量了下夏取良手脚上确保他就是内力恢复到全盛时期也不可能挣开的牛筋绳,道:“无事,家主是中毒,你比他伤的重多了。”
      夏取良这才长舒了一口气,然后抬了抬沉重的手,道:“所以楼主现在可以告诉我,我们在什么地方,要去什么地方?还有,”示意了下手上的绳子,道:“这是做什么?”
      百灵看着夏取良的眼神突然有些怜悯了,看得夏取良心底沉了沉。
      百灵说:“在路上,再过几个时辰就会和大齐的使臣团遇上了。”
      夏取良呼吸一滞,有些艰涩地问道:“我昏迷了多久?”
      “半个月。”
      夏取良一时有些沉默,随即咬了咬牙,“你怎么不等我到了仪仗再给我弄醒呢?”
      百灵如实说:“其实一开始我是这么主张的,但是家主不同意,怕你在昏迷中把自己饿死了。”
      夏取良眼皮跳了跳,听他尊敬的楼主说:“参片是家主准备的,绳子也是,连绑都是家主亲手绑的,你不用挣扎了,我都没见过这种绳结,好像是家主跟着海员们学的,越挣扎越紧。”
      背后偷偷使劲的手停了下来,夏取良也不装了,靠在车壁上冷了脸色,“那现在就开诚布公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突然把我送走?”
      百灵垂下眼眸,“大齐使臣入京,领头的是南国公,君上要将你名正言顺地带回去,所以你得回去。”
      夏取良没说话,于是百灵微叹了口气,接着道:“你昏迷的时候,鸫来信了。”
      百灵对上夏取良的视线,“只有一句话,左都无恙,一切如常。”顿了下后接着道:“第二封信不是我收到的,是家主转给我的,要不是鹰腿上绑着信件,你那只传进府邸的海东青……大概会成为家主的一盘菜。”
      夏取良还是没说话。
      百灵:“信上是君上的笔迹,从未有一位将领靠着远程指挥,脱离自己的队伍十五年之久,甚至还能稳坐战神之位……如今齐周两国的和平时间结束了,你该回去了,夏公爷。”
      脑袋抵在冰凉的木板上,车轮碾过的好像不是路面,是心脏。夏取良闭上眼睛,神情漠然,道:“还有什么没告诉我的,一并说了吧,免得等到我自己知道了……到时候就算你家君上要跟你殉情,我也不会放过你。”
      百灵缩在袖子里的手颤了下,好在夏取良闭着眼睛没看到。白灵吐出一口浊气,从暗格里摸出一把黑漆漆的匕首,柄头上篆着线条狰狞的鬼面。有些冷嘲热讽地开口道:“你的金刀被家主拿走了,还给你两样东西,让我带给你。”
      夏取良猛地睁眼看过去,百灵手中拿着的是他熟悉的匕首,曾是他亲手打造,后用来在驿站大火中救了某个没良心的小家伙。暌违十年之久的武器,如今是要还给他?夏取良隐隐猜到了剩下一件是什么,有些不太想面对,但是依旧拗着性子开口,道:“还有一件……是什么?”
      声音都是哑的,夏取良说完偏过头清了清嗓子,回过头一副波澜不惊地看向百灵。
      百灵甚至都有些不太忍心了,掀开手边的靠枕,底下依旧是一个暗格。掀开盖子,从里面取出一只青面獠牙的傩面,摊开在掌心,直面夏取良。
      百灵缓缓说出了一个夏取良不想面对的事实:“家主留下了墨春生,把夏取良还给大齐。”
      起初戴着面具是防止被孟昭的狗认出来,后来时间一长,这面具就成了他的标志。哪怕后来离开战场到了东周,开始昼伏夜出当起了杀手,被人称作“鬼面”,也不会有人将他和大齐战神联系到一处。
      但是现在,夏取良看着那张面具,心里冒出一个很疯的念头:他不想变回夏取良,只想做墨春生。
      情感和理智在拉扯,绑缚在背后的双手开始不安分地挣扎。百灵看着他的动作也不阻拦。全身上下的衣服都是石家主亲自换过的,身上的瓶瓶罐罐和各式武器全部被收走,连头发都被洗过了。牛筋绳本来就结实,又打成了越挣扎越紧的结,百灵在府邸就试过,用上内力都没能挣开。何况夏取良被下了软筋散,就是为了让这人安安分分地把伤养好。
      “咳咳咳!”
      夏取良突然猛咳,咳得脸颊脖子一片通红。
      百灵看着这人脆弱至此的模样,半点不意外,只是“好心”地提了个醒,道:“别挣扎了,你的内力被封了,石府的府医扎了两天的针,足够让你在伤好之前都使不出内力。要不是这样,也不会是我来送你。”
      夏取良不咳了,但是低着头不说话,于是百灵又往他心口再扎上一刀——“你身上的软筋散是家主亲手给你灌下的,这一路上我每三天给你灌上一碗,这么大的药量,足够你恢复身份之前都安分守己。”
      “为什么?”夏取良问:“为什么一定要送我走?他想做什么?景氏已经疯了,如今万事俱备,景氏不会放过他的。我完全可以等到他们进京前再混进去,没必要现在就送我走。”
      百灵眨了下眼,脑海里先是闪过夏取良抱着石家主从黑暗中走出后直接倒下的身影,脸上的两行血泪比怀里生死不知的石家主更令人触目惊心;再是那个白衣艳绝的青年面色苍白地坐在院子里,掌心捧着狰狞鬼面,指腹细致地从一道道弧线上划过,眉眼间满是柔和,但是却熟练地摸出手帕擦去鼻子里淌出的血。
      最后那个脸色比衣裳更加苍白的青年坐在床边,一边指尖贪恋地从夏取良脸上拂过,一边用最温情地声音叫她,说:
      “把夏取良送到他该去的地方。”
      夏取良该去的地方?不过几天,众人都知道,国师养的情人叫墨春生,是个金刀客,但是夏取良呢?他是北齐战神,是北齐南国公,北地氏族夏氏的家主。
      而夏取良如今该在哪?
      他在跟随队伍从齐国到周国京都的路上,或许还偷偷安排了人陈兵边境,只待一声令下,铁蹄将踏入东周的领土,带来战争的序幕。
      这是“各归其位”,所以百灵没有拒绝的理由。
      因为她如今的主子,是大周国师,是南地世家石氏的家主,是东周西南商会幕后的主子,是南地清流之首……唯独,不是石荒。不是大荒山上的闲云野鹤、不是凤来城书馆写话本为生的笔者、更不是白鹿书院的一位普通的教书先生。
      于是百灵原话转达,“家主说:把夏取良送到他该去的地方。”
      字字诛心。
      夏取良抬起头看向百灵,有气无力地哀求:“楼主,算我求你,送我回去,他现在很危险,我不能丢下他。”
      百灵俯身,把匕首和面具挂在了夏取良腰间,低声道:“你没有丢下他,你只是需要用夏取良这个身份回去找他。”
      夏取良咬着牙,后脑勺重重嗑在车厢上,眼底泛起酸涩,很是清醒地说:“夏取良……找不到他。”
      夏取良看见的,将会是滴水不漏的东周国师,是运筹帷幄的石氏家主,是需要重点在意的东周肱骨,不会是他的小荒爷,不会是他深爱着的石荒。
      什么样的身份,造就什么样的人;成为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
      那一个个仿佛镀着金光的身份,是加冕为王的冕冠,亦是禁锢手脚的枷锁。
      百灵重新坐了回去,闭上了眼睛,任由夏取良自己平复心情。
      他会走出来的,会放下的。
      这是家主和符管家说话时她听见的,来自石家主的原话。
      “我们相识、相知、相爱……水到渠成,顺其自然。但是一个是江河,一个是海,我们总会相遇,却永远不会交汇。因为我们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立场相对。我们从相遇的那一刻起,朝着同一个地方前进着,并肩而行,但是我们永远只是两条并行的线,走不到一起。越是努力,越是挣扎,越是两败俱伤,最后只能同归于尽。
      可我想要他活着,我要他长命百岁,寿终正寝!所以我先来放手,疼了,就得及时止损,他比任何人更懂我,我比任何人更懂他,所以这个决定必须我来做,因为我爱得……比他更深。”
      只听到这一段,百灵浑浑噩噩地走了。
      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如此与世俗相悖的一段感情,可能会生出这么多的波折,会遇到这种避不开,赢不了的磨难;更想不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被万千视线紧紧注视,仰望着的国师大人,会为一个人殚精竭虑,为一个人茶饭不思,为一个人筹谋算计,而这个人,来自他的敌国!
      只是养情人,短短几日,朝中弹劾的折子堆出了半人高,要是这段感情真的被大庭广众之下承认了……莫说国师本人,整个石氏都不能幸免。
      所以在石荒这个人藏不住之前,“墨春生”得走,带着他藏不住的所有感情,避免让石荒越陷越深,走,再也不会回来的那种走法。
      在“夏取良”离开石府的那一刻,国师便是没有了软肋,封心、断情、绝爱。他将不再是石荒,而是成为石家主,成为石东家,成为国师大人……
      他的小荒爷啊……
      夏取良抬头看着头顶繁复的顶,视线逐渐模糊。但是他咬紧了牙关,一言不发。
      是他险些走火入魔让他害怕了吗?
      夏取良想起灯火阑珊下小荒爷对他的承诺,从此刻起,夏取良这个人的眼里,当真全是那位风华绝代的东周国师了……以对手的身份。
      “咳咳——”
      一阵猛咳,咳得人脚下不稳。
      身后人及时上前搀扶住了摇摇欲坠的人。
      石荒站直了摆了摆手,“无事。”
      一件外袍披了上来,石荒回过头对上符伯紧张的视线,笑了笑,道:“符伯,不必担心,我知道自己的情况。”
      符管家看着石荒苍白道几乎没有一丝人色的脸,眼下乌青隐隐泛黑,好不容易养回去的肉半个月的功夫全掉了,被风一吹,瘦骨嶙峋地仿佛只剩一具骨架子。
      符管家没有说话,只是和石荒一同站在隐蔽的角落里,看着学堂里,两个小孩子在医女们的指导下学着“温故而知新”。
      扬州城里捡到的那个小男孩儿底子还算不错,离开扬州时就已经醒了,如今养了一点开朗的性子,和桑芽做个伴儿。已经肥了一圈的“1762”瘫着肚皮在书案上晒着肚皮,尾巴垂下,时不时地扫扫,睡的正香。
      看了一会儿后石荒转身离去,符管家和翠花跟在后面。
      走过垂花门,石荒看见眼前高耸的楼宇,景氏记不得何时府中有座这么高的楼?
      看石荒停住脚步,符管家顺着视线看过去,“这是以前的书阁,之前不是楼突然塌了吗?还把家主胳膊压折了,还崴了脚,最后躺了半个多月,后来家主离开圣京,我寻思这地方用来种花种菜也不太现实,就干脆又盖了一座书阁,还是照着以前的图纸建造的,只是加高了两层,如今东城这一块儿,大抵就是咱家书阁是最高的楼了。适合家主登高观星赏月。”
      石荒闻言慢慢回想起来,这应该是他刚回来不太适应的那段时间,本来想上吊的,结果人没吊死,楼吊塌了,他掉下去的时候崴了脚,摔折了胳膊。视线移向门前种了桂花的一片林子,这里原先应该是座荷塘,他跳河没被淹死反而被冻感冒了,又是躺了半个月,后来听说这塘被填了,原来如今变成了桂花林。
      石荒走进林子,浓郁的花香让人心旷神怡。
      石荒在林子里走了一会儿,再走出林子时肩头发上落了不少橙黄的花朵,细细小小的一朵朵桂花在衣角发梢开得毫不保留。
      “符伯。”石荒唤了一句,符伯立马上前,道:“家主。”
      “准备下吧,明日本座要去早朝。”
      符管家拧眉,“家主,你的身体……”
      石荒摆摆手,道:“贤王也歇的差不多了,明日便是贤王回朝后的第一次大朝圣,他一定会去。”石荒抬手掸去肩头的花朵,眉眼尽是不在意的漠然,低声道:“刚回来就送了这么一份大礼,可见贤王这些年日子是过得相当滋润的,本座不认真准备一份回礼,可不太合适。”
      想起石荒被送回那天晚上乌青的唇色和几乎停滞的呼吸,以及如今还在药房关着门没出来的府医,符管家脸上覆上了阴霾。
      “家主放心,薛七娘会老实的。”
      石荒心念一动,“小栓子的伤怎么样了?”
      那日石荒让小栓子去找薛七娘,薛七娘在看到小栓子出现在院子里的时候就意识到了一些东西,倒是烈性,拿着簪子就往自己脖子上扎,一时求死心切,小栓子竟是差点没拉住她,还被她在腰腹上划拉了一道伤口。辛亏百灵回去得及时,把薛七娘按了下来,直接打晕了,还把两个人送去了药房。
      薛七娘被百灵拉着骂了几日,直到百灵被石荒派出去前才终于松口,像是认了命一般,主动对石荒坦白了自己的身世来历。
      石荒同符管家的猜测全中,唯一的意料之外便是景徒雅对薛七娘并非全是利用,最后愣是动了恻隐之心给她留了一条生路,这才让她活着逃出了悬崖,遇到了见月楼楼主翠翠,得了救,有了落脚之处,还隐藏了身份。
      石荒抬手按了一把肩头,这里伤上加伤,那把剑上不知道涂了什么毒,伤口迟迟无法愈合,甚至因为天气炎热,伤口隐隐有溃烂的架势。
      可惜回头没能找到那些人的尸体,等他昏睡一夜醒过来,地上连血迹都被冲刷干净了。
      “那小子皮实,已经无事了。”
      石荒点了点头,不再过问。
      “符伯,安排那两个孩子习武吧。”
      符管家一愣,随即道:“现在学武……也是时候了,我看那小姑娘还挺喜欢给她准备的狼牙棒的。”
      狼牙棒……
      石荒想起桑芽整日不离身的那根快跟她人差不多高的“粉色”,“雕花”——狼牙棒,顿觉一阵窒息。
      回头看向符管家,眼神有些奇异。
      “符伯怎么想起准备狼牙棒?我以为你会准备一些鞭子、匕首、飞刀……这些轻巧的东西?”
      符管家有些纳闷道:“不是要唬人的吗?”
      石荒沉默了。
      翠花看看石荒,再看看符管家,头一次从石家主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出了一种类似无言以对的感觉。
      但是颜色粉嫩的狼牙棒……唬不唬人不知道,让小姑娘轻易看上倒是做到了。
      确实是个出其不意且敌友不分的利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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