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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女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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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叫trésor的甜品店坐落在长林街中央,上周刚开业。
昂贵的地段,用料扎实的产品,精致到天花板的装修,价格却要比周遭其他甜品店便宜许多。
顾渺每次光顾,都觉得店家是在做慈善。
已经入夜,被浅色霓虹灯围绕的门牌在这条小街上独自发亮。
店里零零散散还有几个客人,以一中学生居多,基本都是晚自习结束后打包甜食回家的走读生。
闻煦孤零零的站在门外,看着顾渺牵着那个小女孩走过来。
桃桃在看见闻煦的第一秒,就笑嘻嘻的想去抱他。
不过还没等桃桃拉到记忆中的大手,她亲爱的父亲就已经提前预判,往一旁躲开。
“我不喜欢别人碰我。”闻煦如实实言。
居高临下的俯视让闻煦这句话多了几分疏离,桃桃两颗黑溜溜的大眼睛立马积满了泪,下一秒就要倾盆而出。
“…你先让她别哭。”见识过桃姐功力的闻煦飞快对顾渺说。
顾渺得令,一把捂住了桃桃的嘴。
施法就此被打断。
满脸写着委屈的桃桃谨遵顾渺的警告,进到店内坐下后,脸都憋红了,也愣是没再叫一声爸。
闻煦见状,脸色也缓了缓。
他对桃桃伸出手:“你好。”
“…”
要说桃桃这姑娘不记仇,小脸立马又笑出了梨涡:“哥哥不用这么客气的。”
闻煦不咸不淡:“该有的礼貌要有。”
顾渺撇嘴。
“那好吧。”桃桃有些落寞,不过她很快便调整回来。
“哥哥,姐姐说你有事情想问我。”桃桃认真,“你问吧,我什么都会告诉你的。”
“…”
闻煦颔首。
“我的问题只有一个。”闻煦也不兜圈子,“你为什么叫我爸?”
这话把桃桃问晕了头:“因为你就是爸爸啊。”
“你是闻煦,闻煦是桃桃的爸爸,是顾渺的丈夫。”
桃桃掰着手指头认真数:“不过现在你还不是爸爸,妈妈也不是…哦,我是说,妈妈是在二十三岁的时候生下的桃桃,那个时候爸爸…爸爸,23加2等于几啊。”
闻煦没回答,嘴角不明显的抽了抽。
顾渺轻咳,从包里拿出钱递给桃桃:“帮我们买两份甜点过来好吗?什么都可以。”
桃桃对顾渺向来有求必应,她认真点了点头,跳下椅子,迈着小短腿一溜烟没了影。
闻煦知道顾渺这是在故意支开小孩:“我认识几个专业的心理医生,需要的话我推给你。”
顾渺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啊?”
闻煦双手搭在桌上:“我的意见是——抓紧去看看。”
他敲了敲桌沿:“要是心理医生不合适,我也可以介绍几位精神科医生。”
顾渺:“哈?”
她突然觉得闻煦当个哑巴也挺好,总比开口说些讨人厌的话强。
顾渺揉了揉太阳穴,目光看向垫脚在前台点单的桃桃:“我是在上周遇见的她。”
“那时候小孩一个人蹲在巷口里,身上穿着一条碎花裙,衣角脏兮兮的。”
“我以为她和家长走散了,结果刚走上去,就被眼泪哗哗的她抱住腿不放。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听见桃桃叫我妈妈。”
回想起那天被顾长津拿着扫把追了半小时的场景,顾渺至今都还心有余悸:“就和那天她叫你爸爸时差不多…我当时也不信。”
顾渺非常理解闻煦的嗤之以鼻,因为一开始,顾渺自己也不相信这么荒谬的事。
理由也很简单。
顾渺今年才17,想要生出这么大一个孩子,实在不太合理。
闻煦垂眸。
顾渺绕了绕衣角:“我一直以为她认错了人,直到亲子鉴定书摆在我面前。”
说着,顾渺从背包里拿出那份亲子鉴定书,朝闻煦推去。
闻煦直接翻到最后一页,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桃桃就是我的女儿,或者按照桃桃的话说,她应该是23岁的我生下的孩子。”
“我知道这件事看起来很荒谬、很无厘头。”
“但,”
顾渺用力掐上指腹:“鉴定书骗不了人。”
闻煦看着结果,捏着鉴定书的手紧了紧。
“桃桃说她的大名叫闻望舒,是《楚辞》里那个“望舒”。”
顾渺沉吟:“她说过自己父亲叫“wenxu”,但你是不是他,我其实也不知道。”
“我想可能是在巷口的时候她听见了你的名字,误会了,或者…”
“不是名字!”
桃桃端着盘子小跑过来,上面的甜品一晃一晃的,差点儿摔在地上。
桃桃站定,不认同的看向顾渺:“是听到了声音,爸爸说声音不会认错的。”
闻煦变声期很短,七八个月就结束,现在的声音已经定型。
低沉、微哑,水波不惊,是极具辨识度的音色。
桃桃可能认不出名字,可能认不出现在的闻煦,但声音不会骗人。
更何况——桃桃咧着嘴朝闻煦笑。
现在的爸爸,和以后的爸爸,长得一模一样啊。
“姐姐,你吃,这是芋泥巴斯克。”
顾渺嘴角一抽,很想说自己芋头过敏。
但看着桃桃发光的眼睛,这话卡在嘴边,愣是说不出来:“…好,谢谢你。”
可能是那个世界的自己没告诉过桃桃这件事吧,顾渺拿着勺子假装挖着蛋糕。
“哥哥,你快吃,这是你最喜欢的。”
桃桃乖乖坐好,从托盘里拿出提拉米苏,殷勤放在闻煦面前。
闻煦一愣。
长大后口味变得快,闻煦已经有很多年不吃甜食了。
可少有人知,提拉米苏是闻煦年幼时的最爱。
就算是闻枫、李白、郑冠海,恐怕也不清楚。
闻煦盯着眼前的甜点,但没拿起叉子:“你还知道什么关于我的事吗?”
桃桃脆声:“那可多了。”
“你早上不喝牛奶,但睡觉前一定会喝一杯;以前很喜欢吃辣的东西,但初中后就不喜欢了,而且现在一吃辣的就会胃痛,要过很久很久才会缓过来。”
“哦,还有。”桃桃拍手,“你喜欢在家里点线香,因为奶奶从前失眠的时候,就会点香。你说闻着这个味道,就能想起奶奶,这个香叫伽罗…伽罗…”
“伽罗水沉。”
“对对对!”
桃桃看着他,颇有些小骄傲:“我没说错吧?我还知道很多呢。”
“…”
端起的水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放回了原位,闻煦一时哑然。
如果说只是知道不吃辣,喝牛奶,闻煦不会这么大反应。
可这个小姑娘知道伽罗水沉…
相搭的双手颤了颤,他起身,走到桃桃身旁。
闻煦摸了摸她的头:“好吃吗?”
这是见面以来,闻煦第一次主动靠近桃桃。
桃桃很高兴,话也连绵不绝:“好吃!这个蛋糕是白桃味的,桃桃好喜欢啊。”
“好。”
闻煦敷衍着桃桃,一边把刚刚拽下的几根头发攥在手心。
他偏头,看向顾渺:“过几天见。”
顾渺不知道话头怎么就到了自己这儿,但她下意识点了点头。
说完,闻煦拍了拍桃桃,离开了店里。
顾渺看时间不早,也没多留,等桃桃吃完蛋糕后,两人也从店里离开。
母女俩走在马路上,顾渺察觉到小孩的低落,于是停步:“怎么了?”
桃桃没抬头,闷闷的声音从顾渺肩上传来:“妈妈,现在的爸爸是不是不喜欢我啊?”
“…呃。”
不是顾渺小心眼,但闻煦的态度冷淡到想忽视都不行,桃桃寻求的答案显而易见。
顾渺很理解他,莫名其妙多了个女儿,不能接受太正常不过了。
但她能理解的事,小孩子却还需要时间。
现在的桃桃显然没分清25岁的闻煦和19岁的闻煦,在她眼里,闻煦就是闻煦,爸爸就是爸爸,不论几岁都是如此。
所以顾渺不能说实话。
“他不会讨厌你的。”
顾渺没忍心,和桃桃玩了个文字游戏:“你这么可爱,他要是讨厌你,我们就不要他了。”
“不行!”
“那是爸爸。”桃桃猛地抬头,满脸认真的看着顾渺,“妈妈不可以这么说的,爸爸最喜欢你了。”
顾渺差点没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本意是想让桃桃开心,结果反被教育了一顿;始作俑者明明不在现场,却还能得到桃姐的苦心维护。
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的倒成她了。
真是魔幻现实,顾渺撇了撇嘴。
桃桃没能察觉到顾渺的良苦用心,回到家里都还在给顾渺洗脑。
但她怕吵醒外婆,于是把声音压到最低:“妈妈,爸爸最爱你了。”
顾渺轻手轻脚打开灯,伸手戳了戳桃桃的额头。
顾长津昨天去了外省出差,这两日都不在云州。
李孟书则是坚守早睡晚起原则,每天都在11点前准时关灯睡觉,所以现在家里清醒的只有两个人。
桃桃自己爬上小椅子,顾渺把挤好的牙刷塞进她手里。
顾渺有些愤愤不平:“小叛徒,你怎么老帮着闻煦说话啊。”
“…”
桃桃咬住牙刷,突然明白了这一路上妈妈没和她说话的原因。
她有些愧疚,眼角都耷拉下来:“我、我还不太习惯,但我以后也会帮你说话的。”
顾渺也没真生气,拍拍桃桃的头让她继续洗漱。
小姑娘自己刷了牙,洗完脸。顾渺才把她从小凳上抱下来,牵着她去房间换上睡衣。
准备睡觉时,桃桃欲言又止。
“妈妈。”
“?”
桃桃把半张脸缩进印满小熊的被子里:“爸爸真的很爱你,他为了你偷偷哭过好几次呢…我都看见的。”
顾渺失笑,替桃桃塞好被子,没把她的话当回事。
别说闻煦会为了她哭,从初中到现在,顾渺认识闻煦快三年,就没看他掉过一滴泪。
闻煦本人确实不爱哭。
闻煦的父亲闻载是典型的严父,对闻煦的教育一直很严厉。
他从小就不允许闻煦掉眼泪,他说哭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人发现你的软弱。
小时候还会因为一些事情流眼泪,可每次都会被训斥一通。
慢慢的,闻煦就强迫自己不能哭泣。
除了一次,——刚得知父母去世的消息时,闻煦情绪崩溃,在一众名为“亲戚”的豺狼虎豹面前痛哭出声。
没过多久,闻煦被送进国学社,挨了两年的电击和痛打,活的人不人鬼不鬼。
自此,他再也不允许自己流一滴眼泪,到现在已经有许多年。
可当天晚上,闻煦做了个梦。
这个梦很奇怪,闻煦就像是飘在梦境中的游客,走马观花的看了许多东西。
闻煦走了很久很久,久到把之前看过的所有事全都忘了个一干二净。身边的景象忽然一变,凝聚成一个四四方方的房间。
模糊的身影靠在床边,一动不动。
窗帘缝里漏出一点白昼,光打在那人身上,照亮了他脸颊上的泪痕。
闻煦愣在了原地。
那个身影的脸,长得和闻煦别无二致。
“顾渺…”
梦最终停留在了那声呼喊上,闻煦眼皮一动,慢慢睁开了眼。
庄周在梦里变成了一只蝴蝶,自由自在,几乎忘了自己原本的模样。
醒来时庄周还忘不掉那个梦,一时间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庄周,还是梦里四处飞舞的蝴蝶。
“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梦里的一花一景太过真实,闻煦也有些迷惘起来。
可等他看到手机上的短信时,真正的折磨才刚刚开始。
只可惜此时的顾渺无从感同身受,她最近很忙。
开学后一堆的琐事已经叨扰的顾渺很心烦,烦到把高二第一次月考忘了个一干二净。
反应过来时,已经为时过晚,只能在考试前两天抱一抱佛脚。
这周还有一件事,往常只逃课不旷工的闻煦已经整整三天没来班里露面了。
月考更是一门没来,李白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阴。
闻煦在一中没有朋友,甚至除了李白以外,连和他走得近的人都找不出一个来。
所以没人知道这位大少爷旷课的原因,是死是活都不清楚。
月考将近,各家自扫门前雪都来不及。这件事就像小石子落入湖中,除了一点波澜,没有引起太多注意。
周五考完理综,顾渺收到一条陌生短信。
[来trésor。]
一瞬间就猜到了对方是谁,来到甜品店的顾渺不出意外的看到了闻煦。
天气预报说今天会是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但其实并没什么太阳。
灰暗的云朵漂浮在天上,整座城市都暗了一个色调,惹得人心情都平白差几分。
闻煦额头上的绷带已经换成了大号创口贴,不过没怎么能遮全,还是有一些伤口漏在外面。
他依旧带着棒球帽,身上的衣服换成了简单的黑色卫衣加深色牛仔裤,脚上踩着一双白色高帮。
看着和往日一样清爽干净,就是脸色沉的跟天空相得益彰。
消失了两天的青年难得疲惫,他迟疑了一瞬,最后还是把那份早就得到的亲子鉴定书放在了桌上。
他没说话,顾渺也没说话。
可有些事情双方都心知肚明。
顾渺伸手,翻开了那份鉴定书。
最后一页写道:
[累积亲子关系概率为99.999%。]
[支持样本存在亲子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