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枝惊雨》岸边春

7、第 7 章

　　一场戏能否成为高光，不仅是看这场戏写得怎么样，演员的呈现同样重要。
　　否则八十分的剧本配上二十分的演技，那就只是暴殄天物。

　　女二号的戏份虽然改得不多，但人物整体的成长线变了，人物有了弧光，对演技的要求同样也就提升了很多。

　　单纯任性的小郡主好演，单纯任性的小郡主在一串串事件中懂百姓苦、懂民生苦、懂天下苦，最后能为生她养她的国家选择放弃自己的爱和自由，这样由内而来的细微变化，要演绎得使观众共情并不是件简单的事。

　　这一场戏拍到了整个故事中段的一集，人物的转变在此时已经有了端倪。

　　小郡主因为自己惹的祸使得女主角为她受了伤，被毒舌的男二号给责骂了一顿。
　　当面给了男二号一个巴掌后，小郡主就跑走了，跑到了客栈隔壁的巷子里哭去了。

　　原剧本中这段剧情是小郡主既任性又委屈，没过多久男二号就过来找她，给她道歉后这事就算过去了。
　　韩溪雨调了下这段戏，让小郡主的感情作了递进。

　　此时的小郡主虽然委屈，但渐渐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在哭了一会后主动回去，跟过来找她的男二号撞了个正着。
　　接着，虽然是不情不愿，她仍旧主动给男二号道了歉，又回头给女主赔了礼。

　　一向娇惯的小郡主初次意识到，身为人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导演理解了剧本的改动，给女二号讲了下戏。
　　这场戏的重点就在于对哭戏中感情变化的呈现。

　　戏虽然不重，但很考验演技。
　　据韩溪雨的观察，能把哭戏演得好的年轻演员并不多。
　　她虽然现在因病共情能力有缺陷，但可以从演员表演时神态中的任何一点细节察觉到人物情绪。
　　就像一个冷漠的只能给出答案的机器。

　　韩溪雨给女二号的演员在这段剧情里的表演打了六十分。
　　毕竟是正经从电影学院出来的，技巧虽然不是炉火纯青，作为初次表演来说，该表现的情绪都表现了出来。
　　但也只是表现出来了而已。

　　像很多演员浮于表面的演绎，委屈会鼓嘴，生气会皱眉，仅此而已。
　　韩溪雨看着那张清丽的脸上滚滚而下的眼泪，心里没有任何动容。

　　她不由想念起陈逢来。
　　想陈逢是如何明白剧本里隐藏的感情，又是如何极其契合地以一种隐晦的方式让她这个观众明白。
　　是如柳枝点水般的垂眸与抬眸？是如细雨波澜般的隐匿笑纹？亦或是最后看向远走少女背影的漫长目光？

　　韩溪雨没有答案，却清楚地感受到了答案。
　　至今她依然记得初次看到那场戏时的感觉，等到她亲眼见到陈逢，那种感觉忽然强烈了起来。

　　就像无边无际的荒漠中，有人踽踽独行，而她身边枯黄的沙地里，开出深红的摇曳的花。
　　她在死地里前行，他成为死地中唯一的生机。

　　因为这样的感觉，心中就有一个怎么也放不下的念头，好像一旦放下了，就会余生追悔。
　　那个念头并不清晰，也不知道要如何抓住。

　　这场戏结束之后，女二号去了一边休息，化妆师跟在她身边给她补妆。
　　补好之后她拿起剧本，对韩溪雨招了招手。

　　“刚刚这场戏改得不错。”
　　“哦。”韩溪雨默默应着。
　　“不像前一个，只会加一些硬凹的台词。当现在的观众是傻的吗？”

　　前一个？难不成在她之前还有别的跟组编剧？
　　韩溪雨一想，应当确实如此。

　　女二号要加戏肯定不是临时决定的事情，应该进组的时候就带了编剧。
　　而现在剧已经开拍一个多月，她加进来的时机太过不合理。

　　对这件事韩溪雨没什么话说，她的工作只是微调剧本，无论这个工作的起因是什么。
　　女二号翻着剧本，指着下午要开拍的一个剧情：“这场戏里的侍卫，靠自己一个人就找到了失踪几个月的郡主，听起来是不是太离谱了？”

　　韩溪雨看一眼剧本，知道了她说的是哪场戏哪个侍卫，解释道：“王府不能透露郡主失踪的消息，只能派人暗查。这个侍卫从小跟着郡主，对郡主比较了解。利用了郡主平日的一些习惯才找到了线索。”

　　“哦？”女二号不置可否，又往后翻了翻剧本，“这个侍卫是不是喜欢郡主？”
　　后面的剧情中，侍卫听从了郡主的命令，没有把自己的行踪回报给王府，而是偷偷跟在郡主身边，没过多久，就在一场针对男女主的谋杀中为保护郡主而死。

　　侍卫是否喜欢郡主，剧本中并没有明确。
　　这个侍卫不过三个剧情，一是寻到郡主，二是被刺而死，三是死亡之后出现在郡主的回忆中。

　　对这样的小角色，连人物小传都不用写，也不用管人物逻辑，需要的时候捡来当一个工具人就行。
　　他是否喜欢郡主，并不重要。

　　女二号这样问了，韩溪雨给了自己的答案：“是喜欢的。”

　　下午开拍时，出了个意外。
　　扮演侍卫的演员在屋顶上吊威亚的时候受了伤，紧急送到医院之后被医生诊断不宜再进行武戏拍摄。

　　剧组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能胜任这样戏份的男演员。
　　导演来找韩溪雨，要求直接砍掉这个角色。

　　韩溪雨犹豫了。

　　在调整女二号戏份的时候，她也有微调几个与女二号有关的角色剧情。
　　这个侍卫就是其中一个。

　　原本的侍卫确确实实是个无足轻重的工具人。
　　在偶然寻到郡主之后，因郡主不愿意回去，就想自己回王府报告，结果刚走出院子就被冲进来的刺客捅穿，临死之际劝了郡主一句回家。
　　郡主受到从小一起长大的人活生生死在自己面前的刺激，昏迷了一阵子，期间得男二号悉心照料，感情突飞猛进。
　　工具人石锤了。

　　而韩溪雨一向是个讲道理的人，不喜欢这种随便牺牲配角来当垫脚石的剧情。
　　所以在调整女二号剧情的时候，也思考了下怎么在不增加戏份的基础上，让这个侍卫的形象更丰满一些。
　　她留意到侍卫死前的一句叮嘱。

　　侍卫对郡主并非简单的主与仆的感情，否则不会在死前还想着她。
　　由此她改写了侍卫的剧情。

　　在他死后，郡主感念于他的死，回忆起两人成长中的一件事。
　　年幼的郡主替受委屈的侍卫免了一顿打，侍卫对小郡主说，我会一辈子保护你。

　　这件小郡主曾经觉得微不足道、理所当然的小事，在侍卫真正践行过后，她似乎长大了、成熟了，懂得了保护的意思。

　　剧情只算是在不改拍摄场景下的微调，导演并没有说什么。
　　这个剧情改得韩溪雨很满意，就像是弥补了一个小小的缺憾。

　　现在忽然要删掉这个角色，韩溪雨其实不太愿意。
　　她跟导演解释：“虽然这个侍卫戏份不多，但对于女二号的人物成长来说是一个重要的角色，甚至可以说是转折，为她最后扛下身上的责任打了基础。”

　　导演言简意赅：“现在找不到合适的能拍武戏的人，这个场地多租一天就多烧一天钱，等不了。”
　　韩溪雨梗着一口气：“有能拍武戏的演员就行？”

　　导演对她的态度很意外，语气缓和了下来：“没错，今天之内决定不了就删掉这个角色。”
　　韩溪雨问：“找到了之后要试戏吗？”

　　导演：“不用，前提是能找到。”

　　韩溪雨想试试看。
　　唐突、对他的一切一无所知、无理取闹、莫名其妙……很多词闪过脑子里，但她仍然被“试试看”这个想法拨得心咚咚跳。

　　她拿出了手机，打开通讯录。
　　按拼音顺序，陈逢这个名字在第一位。很奇妙，刚巧她认识的人里他在第一位。
　　她看到那个名字之后，连拒绝都拒绝不了。

　　号码播出去的时候她什么都没想，连预先编个话都没想起来。
　　铃声停下，听筒对面传来声音：“喂，你好。”

　　韩溪雨蓦地闭上嘴巴，怕发出声音来。
　　对面等了一会，又说了一句：“喂，韩溪雨？”

　　“陈逢。”她终于开口。
　　电波传递过来的笑声有一点朦胧，陈逢的语气轻松：“忽然给我打电话又不出声，还以为是被人骗走了。”

　　“什么被人骗走了？”韩溪雨顺着话问道。
　　陈逢却不回答，问道：“你找我什么事？”

　　韩溪雨心里“咯噔”一声，着实紧张。
　　“救命的大事。”她说。

　　“你又需要救命了？”陈逢调侃着。
　　“嗯。你救不救？”

　　对面传来推拉门打开的声音，陈逢似乎是去到了阳台上，话里仍然是那种水波似的宽广柔和：“救，当然救。这次是要上山还是下海？”

　　“来演一场戏。”韩溪雨说出口，对面就沉默了。
　　她能预料到这样的沉默。

　　今天是晴天。
　　阳光很好，浮云万里，晴空一碧如洗，就像她遇见陈逢那天。
　　她抬头看着很高很远的天空，在朵朵云层之间，瞥见了一颗微弱的星星。

　　于是她对着亮着的手机屏和沉默的手机听筒，轻轻说了一句：“有星星。”
　　陈逢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