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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水龙吟(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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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制科授课的学士是位崇拜剑宗之人,少时家贫落难,遭贼人掳劫,后被昭亭山庄的门人解救,为此视昭亭山庄为再生恩人,却并无机会报答恩情。
恰巧皇城司新上任的女官是出身昭亭山庄的林轻云,便自行上劄子向姜阳华请旨,建议改以武取仕,请派大内高手与林轻云比试,来抵消一个月的业课,以便林轻云可以提前上岗。姜阳华准奏。
以林轻云的剑术,只用三成功力便可轻松拿下一位高手,殿前司武力高强的六位将军联手也没逼她使出全力。连林轻云自己也没想到,自己的功力又在解救姜岫岩之后更精进了。
顺利通过武试考较后,林轻云还有文试,但要等吏部的统一安排。为了尽快查明海陵峪陵寝渗水问题,她比武结束后,被姜岫岩直接带去了接官查案。
据林轻云上次勘查,海陵峪地宫内的水,并非雨季地下积水反渗上来的,而是从地宫外面顺着山势走向,经地宫甬道坡面流进去的,至于金券藻井为何会滴水,上次逗留的时间太短,还来不及仔细探看。
林轻云与姜岫岩回永京的这几日,驻守在海陵峪陵寝的皇城司吏员已按照姜岫岩安排,先行探过整个海陵峪,将陵寝营建情况摸了个大概。
姜岫岩着急带林轻云来海陵峪,也是因为他们发现了后山上有一处被堵塞的泉眼,姜岫岩在昭亭山也见过相似的泉眼,但不了解具体情况,故而想让林轻云看看是否与地宫渗水有关。
可惜,二人无功而返。
泉眼被碎石沙土堵塞严重,看不出原来的泉水流量,但可以断定,泉水并不是地宫积水的主要来源。
姜岫岩愁眉苦脸地跟在林轻云身后往山下走,“这两日,工部的人过来查了,发现地宫周围的龙须沟压根就没有修,雨水会更容易往低洼处积聚,方城在建,地宫门口的地面踩踏严重,积水就踩出来的坑渗入地宫里。”
拨开碍事的藤蔓,林轻云侧着身子伸腿跨过倒伏的杨树,“接官降雨多,历来都是有记载的,为何工部不改变营建策略,错过雨季挖掘地宫,反而让地宫最先完工?”
看林轻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姜岫岩怕她踩不稳摔倒,主动递上手臂给她扶着,好借力保持平衡。“听说是参照了前朝规制,都是先建好地下建筑,再补修地上建筑。”
“就算地宫必须按照规定先修完,听说陵寝营建将近三年时间,每到雨量大的季节,从山下应该能看到山上雨水冲刷的大致线路,为何不及时在地宫周围增设拦水堤?或者,在山上多种一些草木,分散一下雨水的流动方向。”
“不合规矩,怕破坏风水。”
“从地宫内部不同高度的渗水线和砖石发霉程度推断,地宫渗水就是日积月累的结果。现在才发现泉眼被人填了,岂不是早就坏了风水?”
“所以风水官已经下狱了。”
“泉眼也不是人家填的,你给人关起来,有什么用?”
“是皇祖下令将营造海陵峪陵寝的所有涉事官员一律下狱,我也是奉命行事,要不等下你回去,到老爷子跟前替他们分辩分辩?”
“陵寝建成这样,总不是都无辜,我犯得着为了些不相干的人,去惹陛下不悦吗?”
话音未落,林轻云突然被绊了一下,“什么啊——”
姜岫岩眼疾手快,挽住她胳膊,没让她直接栽下去,“你别光顾着跟我拌嘴,仔细点儿脚底下,这山上藤枝遍地,坡又陡,这要是摔下去,刮花了脸不说,可不知道要滚到哪里去。”
“我刚才好像不是被枯枝什么的勾住了脚,我感觉我踢到了个硬东西。”
看林轻云猫着腰,低头伸手扒拉着枯树叶翻找,姜岫岩也跟着弯下腰往下瞅,“你脚没事吧,怕不是踢着树根,要是岩石,你最好把鞋脱了,看看伤着没。”
“哪里就那么娇气了,顶多有个淤青,不妨事。”
日落西沉,残阳如血。
火烧云似是被打翻调色的白瓷碟,绛、缇、靛、紫,由浅至深交织在一起,将天幕上的云朵织成轻柔绚丽的锦锻。
晚风徐来,丝丝缕缕的云絮在余晖下缓缓飘散,如同一簇簇金光灿烂的麦穗,在广袤无垠的田野里迎风摇曳。
夕阳冲破云雾,傍晚的最后一束光芒照在林轻云身上,“找到了!”从一堆枯叶里摸出一块金属牌子,林轻云兴高采烈地拿给姜岫岩看,“我就说有硬东西吧!”
“还真有啊!”林轻云来不及细看牌子,就被姜岫岩一把夺去,“我瞧瞧到底是什么玩意挡了我们林女官的路。”
这牌子原是一枚掐丝珐琅的徽章,其样式为菱形定胜纹,小心摩挲掉表面的泥土,从繁复的纹路中可以看到篆体二字。
“昌遥!”
姜岫岩和林轻云倏而对视,异口同声地说。
“来人!即刻上去把泉眼刨开!”
林轻云猝然下令,跟随上山的皇城司众人却面面相觑,姜岫岩随即摆手示意,“一切尽听林女官指示,她的命令就是本王的命令!哪怕掘地三尺,劈石开山,务必给本王找出前昌逆贼的线索来!”
众人齐声应和,“是!”
夜幕降临,海陵峪灯火连绵,亮如白昼。
连夜召集被关押的营造工,沿着泉眼大致走向,一路向山下挖去。直至天放大亮,旭日东升,炽热的火焰点燃层云,红晕泛滥,照彻整个海陵裕。
宝城周围,奋战通宵的皇城司卫、吏员、工人们都疲惫不堪,或互相依靠席地而坐,或仰脸朝天地躺在地上,或四仰八叉鼾声四起。
姜岫岩掐腰站在宝城北墙根前,神情凝重地望着从山上一路延绵而下通向地宫的暗渠,陷入沉思,不知林轻云何时与他并肩而立。
“你看看这个吧。”林轻云将一摞图纸塞进姜岫岩臂弯里,目视前方的残灯蜡泪,同样一夜未合眼的她,声音有些沙哑。“在工部备案的图纸和现场实际的施工完全对不上,金劵顶部原来的设计没有藻井,地宫内部的水应该就是从宝顶外的这道沟流进去的。”
“如此大费周章,破坏龙脉,他们也不能动摇永朝根基。”
“不,他们在赌。”
“赌什么?”
“一击即溃。”林轻云转头看向双眼猩红的姜岫岩,“我叫人拆下了藻井的部分构件,从里面取出了一些昌遥门特有的药,我想,这也应该是你我那日在金劵内产生幻觉的原因。”
“所以他们是想趁着皇祖母下葬的时候,我们进入地宫后放毒。”
“这三年许多庆典都没有举行,陛下和太子都没有出宫,大内戒备森严,昌遥门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在外有皇城司追捕,他们掀不起太大的风浪,他们应该也是看大行皇后病情反复,临时决定用这种办法投毒。
之后青宫的人又来监工,表面上看不出来问题,但一场大雨过后,地宫渗水明显,他们的人心虚,草草地处理了门人出没的痕迹,掩埋掉泉眼,反而漏出了马脚。”
晨曦的空气中氤氲着水汽,悄无声息地禁锢姜岫岩,他的肩膀微微下塌,像是被某种无形的重物挤压,他的眼神空洞而迷离,直直地望着手中的图纸,紧抿的嘴唇丧失了血色。
另一只手无力地垂在身旁,手指微微蜷曲着,无意识地抓紧又松开。他这个姿势保持了许久,久到让林轻云觉得旁若无人,甚至连克制的呼吸声都是不存在的。
大内后花园有一棵梓树,树围约有一尺七八,亭亭如盖,遮云蔽日,初入夏,喇叭形的淡黄色五瓣花,像一簇簇铃铛悬于风中,摇曳生姿。
粗糙的灰褐色树皮上,分布着不规则的纵向裂纹,还有一些横向的划痕,由低至高逐渐向上攀升。
这些划痕,是姜岫岩成长的痕迹。
他学会走路之后,每年到了梓树开花的时节,谢皇后都会让他站梓树下,他挺直背,靠着树干,谢皇后比照他的头顶,在树干上画下一道,然后叫人拿尺子量一量,看他这一年又长高了几寸。
“梓桐花幕碧云浮”,十多道划痕和梓树花犹在,但梓树下的人,却只剩下了姜岫岩自己。
倏然,见林轻云一袭赤溟色对襟长衫朝自己跑来,莲瓣白纱织百迭裙随着她的步伐而舞动,灵动的裙摆如同荡漾的水波,姜岫岩心中又泛起涟漪。
若杜玉衡的希望成真。
当是,天可怜见。
林轻云跑到姜岫岩跟前,气喘吁吁地说:“可算找到你了,定王去紫宸宫面圣,不知道说了什么,把陛下气得不轻,高都知想宣医官,陛下又不肯,着小黄门到青宫寻你过去瞧瞧。”
姜岫岩拉着林轻云坐在他身边歇着,“二叔觉得皇祖在海陵裕陵寝的事上处置不公,认为我们青宫的人也参与监督营建却没有受到处罚,肯定又去找皇祖理论了。这时候我过去,不合适。”
“陛下年事已高,气大伤身,总要有人过去规劝,请医官瞧瞧才好。”
“我想到一个人,不过,要麻烦你替我跑一趟。”
“谁?”
“佟昭仪。”看林轻云愣了一下,姜岫岩紧接着解释道:“我是外男,不方便进内宫。”
林轻云摇头,“我同她也不熟,贸然去请她,怕是不妥,倒不如请高都知去找。”
“高都知亲去,那意思就变了,佟昭仪是二婶的姑母,二叔闯祸,她去收拾烂摊子也正常。”
“既是亲戚,她应该会以避嫌拒绝吧,毕竟定王和青宫之间有嫌隙,她帮哪边都不太妥,只怕陛下见了她更会不悦。”
“她不会亲自出面,她会派怀庆公主去的,皇祖见了小姑姑,自然不会随意撒气。”
“那怎么不直接找怀庆公主?”
“怀庆公主和佟昭仪住在一起,这是欠人情的事,咱们不能越过长辈,去安排她的人。”
“你们家这些弯弯绕绕,当真叫人头疼得很!”林轻云睨着姜岫岩,“总是叫我干得罪人的事,你就把我当枪使吧!”
“岂敢!”姜岫岩一副哈巴狗卖乖讨好的模样,取下腰间的玉牌双手奉到林轻云眼前,“本王以权压人,还请林女官笑纳。”
姜阳华得知海陵裕陵寝一案事涉昌遥门,极为震怒,将承修海陵裕陵寝的勾当官俱革职锁拿,交由皇城司会同刑部严审,总监督、判工部事谢澜尧严加议处。
姜阳华丧妻之痛难解,更添雷霆之怒,专就海陵裕陵寝一案,一月之内,数十道谕旨发出,将事态一再扩大,波及近百名官宦,数十人被流放。永京城风声鹤唳,皇城司诏狱人满为患。
谢澜尧是太孙妃谢晚吟的父亲,但他与青宫姜赓续关系不协,反而同定王姜赓歌往来甚密,姜阳华一向忌讳子孙与两府官员私交,以防结党营私,近年来姜赓歌与姜赓续政见不合,对姜赓续提出的决策多有异议,动辄引御史弹劾青宫。
借此机会,姜阳华主动敲打姜赓歌,以推荐堪舆海陵裕的风水官为名,将他从亲王降为郡王,连同奉旨办工征召海陵裕陵寝营建民工的姜少峥,也由嗣王爵降为国公爵,悉罚赔银十万两。
姜阳华对定王父子的警告,完全在姜岫岩的预料之中。
只是姜岫岩没想到,姜阳华广发檄文,招抚没有归顺的前昌旧人和昌遥门人,引起新一轮的暴动,故命他和林轻云一起带领皇城司前往昌州围剿昌遥门。
圣谕:“除恶务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