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云出岫》津雨津春

24、桃花扇（1）

　　入夜后，青宫各处的灯光依次亮起，殿阁飞檐高高翘起，犹如展翅欲飞的鸟儿，长廊蜿蜒曲折，月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下，廊柱影子间隔有序，竹叶随风沙沙作响。

　　炎曦殿的月洞窗犹如一轮满月镶嵌在青白的墙壁上，窗前的笔尖在纸上缓缓游走，声音持续而均匀，与虫鸣呼应。

　　随着书写的节奏加快，毛笔与纸张的摩擦声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唰唰声此起彼伏，像春蚕在桑叶上咀嚼。顿笔转折之时，如同宝剑出鞘，发出一种短促而有力的嚓嚓声。

　　经过一夜的奋笔疾书，一篇完整的策论一气呵成。林轻云揉揉干涩的眼睛，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就像一只慵懒的猫，慢慢舒展柔软的身体，释放着一天的疲惫。

　　对面的姜岫岩枕着手臂，趴在案上，像只小乳猪一样呼噜噜地睡，月影斑驳，在他单薄的背上留下沉重的烙印。

　　为了尽快动身去昌州，林轻云的文试考评提前。姜岫岩连日陪她点灯熬油地夜读，白日里还要在永京城内追查前昌旧人，林轻云也不忍心再撵他回后殿去睡，从自己寝室取来毛毯，轻手轻脚地给他盖好，确认殿门未关，殿外又有黄门守夜，方才安心回去歇下。

　　翌日天明，林轻云起身收拾好出门，见姜岫岩仍伏在书房的案前沉睡不起。姜岫岩不是个堕懒之人，没有贪睡的习惯。林轻云在炎曦殿也住了月余，姜岫岩近乎每日都会准时在明堂等她梳洗用膳。

　　今天是制科考试的日子，按理姜岫岩不会故意拖沓，林轻云不免有些担心，唯恐他是睡在窗边，夜里着了风寒，俯身仔细瞧他面相不似生病，摸了脉也并无异常，才松了口气。

　　想他是近来忙着督管海陵裕陵寝的案子，身心疲惫，难得好睡松乏些，便没急着唤他起身，自顾自地叫沐兰先将早膳备在她寝室。

　　用完膳，左等右等，眼看去宫学考试的时辰临近，姜岫岩还未睡醒，林轻云只得吩咐沐兰到上朝的时辰唤醒姜岫岩，自行带着长庚出门。

　　出了西偏门走到中路，见不少女使、黄门进进出出地搬运箱笼、笼屉等物，长庚这才想起今日是太孙妃谢晚吟的生辰，因是三十整寿，收到的寿礼便格外多些。

　　林轻云见状，拜托长庚，“姜岫岩没跟我提这事，回头等我考完试，请帮我去御街选些合适的物件，也备上一份贺礼，送去浴德殿吧。”

　　长庚连忙解释，“林姑娘放心，太子嫔早就帮小殿下和姑娘您一起备好了贺礼，昨日已命内人送过去了。”

　　“此事怎么还劳动太子嫔了？”

　　“姑娘有所不知，这些礼尚往来之事一贯是由内眷搭理，小殿下尚未成婚开府，没有主母管理内务，故由太子嫔亲自操持。”

　　“那等晚些时候，我再去长明殿向太子嫔谢恩吧。”

　　二人边走边聊，行至德昭门，迎面撞上了太孙姜峻岩之女姜琪，瞧她哭哭啼啼的委屈模样，没等林轻云开口行礼询问，直接扑向林轻云，环抱住她得腰身嚎啕大哭起来。

　　十岁大的孩子身量不矮，力量巨大，姜琪埋头在林轻云的胸前哭泣不止，压得林轻云心口憋闷，连日熬夜苦读，加在一起也没睡几个时辰，再被姜琪这么一哭，林轻云只觉得头疼欲裂，太阳穴突突直跳，又不能动武使出全力脱身，怕自己手下没个轻重再伤了姜琪。

　　这时候搬运寿礼的女使、黄门都已散去，奎文、德昭两仪门之间只剩他们三人，甚至连个看热闹的内侍都没有，空等了半刻也没有乳母、女使露面，可瞧姜琪是孤身一人。

　　考试时辰可不待人，林轻云没有耐心继续和姜琪耗下去，紧忙叫长庚先去浴德殿报信，再把姜琪送回去，可怎么哄，姜琪都不住声，死活不肯跟她回浴德殿。

　　姜琪哭了半晌，开始不停咳嗽，林轻云终于得以脱身，一边帮姜琪顺气止咳，一面绞了帕子给她擦泪，见她呼吸顺畅些，低头轻声问：“郡主这是怎么了？谁惹你不开心了吗？”

　　姜琪抽泣着摇头，不肯明说，支支吾吾地从嘴里冒出来几个词，林轻云猜测，姜琪估计是被太孙妃谢晚吟训斥了。像姜琪这个年纪的孩子，大抵都开始有自己的小心思、小主意，不免会对父母的教导不顺服。

　　“姑姑，你能帮我跟我阿娘求求情吗，我不想去宫学念书。”

　　“为什么不想去念书呢？”

　　“那里只有我一个女孩子，一起上课的男孩子都不愿意陪我玩。”

　　“你不是在女眷学堂上课？”

　　“阿娘说我是青宫的郡主，不该跟那些官家女子厮混，拜托营谨舅舅送我去和姜璋弟弟一起念书。”

　　姜璋是姜少峥的儿子，也不过才满四周岁，竟没想到这么早就被送进了宫学。

　　在姜琪眼中，林轻云就是一颗救命稻草，姜琪牢牢抓住她，继续委屈地向她倒苦水。

　　“那个学堂我最年长，我处处都要让着那些弟弟们，老学究现在给他们讲的经典，早先我在奶奶身边的时候就已经学过了，奶奶病逝之后，太奶奶把我带在身边也教了很多书，而今太奶奶也走了，便没人管我了。

　　阿爹让阿娘教，阿娘不肯，阿爹让我跟怀庆小姑一起去宫学读书，阿娘也不愿，非叫我跟宗室的男孩子一起从头学起。今天是阿娘生辰，我特意临摹了一篇范衡真的名帖送给她。

　　但她一点都不高兴，反而很生气，骂我不用心读书，心思都用在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上，她分明一直很喜欢范衡真的字帖的，怎么营谨舅舅送的真迹她就好喜欢，我送的临帖就不喜欢了呢。”

　　姜琪越说越觉得自己受屈，豆子大的泪珠从眼眶里滚落出来，吧嗒吧嗒地打在林轻云的手背上，听姜琪提起太子妃和大行皇后对自己的疼爱，在她二人相继离世后得不到太孙妃关心的落差，激起了林轻云的怜爱之心。

　　“郡主，太孙妃作为母亲，将你同男孩子一样看待，一心希望你能学业有成，望子成龙也属正常。要想成长为对青宫、对朝廷有用的栋梁之才，都要经历一些磨难的。

　　你说你学过很多经典，《孟子》中‘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这句话你一定知道什么意思吧，大行皇后与先太子妃对你的教导也不止于此吧。

　　你是太孙长女，身上的责任较普通宗室的女孩不一样，姑姑是昭亭山传人，同样也背负着责任，姑姑小时候不认真练剑，家中长辈动辄打骂，都是家常便饭。所以不要因为太孙妃的一时不悦，就误会她对你不好。

　　范衡真的真迹极少，想必营谨是花了一些功夫才帮太孙妃找到的，请人帮忙当然要客客气气的了，并非区别对待你的。”

　　“当真如你所言，阿娘是请营谨舅舅帮忙的吗，可是我为何总能看到营谨舅舅去给阿娘送东西，每一次阿娘都很高兴，有时候营谨舅舅去了，阿娘还会找借口把我支走，不让我听他们说话。刚刚我出门的时候，还看到营谨舅舅去找我阿娘了。”

　　姜琪是童言无忌，林轻云是听者有意，从第一次见营谨起，林轻云就对他产生了戒备心。不论是从他的面相，还是言谈举止，都让林轻云产生与他保持距离的疏离感，但正相反的是，营谨似乎很希望同林轻云有更进一步的接触，特别在海陵裕地宫时搭救了他之后。

　　好在从那开始，林轻云跟姜岫岩总是在一起查案，营谨受罚后，也没有机会同他们多接触，偶尔遇到，也是在青宫。营谨作为姜峻岩的属下，出入青宫当是寻常，可据姜琪所述，营谨与谢晚吟多有交往，不免让林轻云产生小人之心，怀疑营谨是否另有所图。

　　林轻云出神的功夫，姜岫岩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拉着她急吼吼地往外跑，“傻子，还在这里发什么愣，考试要迟到了！”

　　“那郡主怎么办？”

　　“一会儿长庚会送她去宫学跟我们汇合。”

　　“你吃饭了么？”

　　“等你请我吃大餐。”

　　多亏姜岫岩及时出现，策马至宫学，林轻云踩着时辰进入考场。熬过漫长的两个时辰，林轻云将写满针砭时弊的策论考卷提交给考官后，飞快地跑出考场。

　　空气中弥漫着槐花的清甜幽香，不如盛开时那般浓郁，多了几分安宁与静谧。

　　微风轻拂，槐树那如雪般的花朵零星地离开枝头，它们犹如一个个小巧的铃铛，打着旋儿，像是在与微风嬉戏，摇晃着身躯簌簌作响。

　　迎着散落的槐花，姜岫岩正握着姜琪的手，一笔一划地在纸上描摹，林轻云放缓脚步，悄声走近，看到石桌上摊开的画卷，林轻云认出那是姜岫岩曾经打算送给她的明言的书画集。

　　“考完了。”

　　“嗯，考完了。”

　　“都答上来了吗？”

　　“不知道。”

　　姜岫岩站起身，一只手拿着笔，另一只捏了捏姜琪的脸蛋，“阿琪可不要学你表姑，考试不积极，考题也分辨不出难易。”

　　林轻云看姜琪任姜岫岩揉搓她那肉嘟嘟的小脸蛋也不躲开，还笑眯眯地仰头看着自己不说话，想来他们叔侄之间关系不错，便不顾及姜岫岩的面子，开始平日里那般和他斗嘴，“就你那半吊子的画工，莫要把郡主教坏了。”

　　“谁说我在教她，我们就是因为等你太无聊，找点事情打发时间，画这么玩的。”

　　“走吧，我饿了。”

　　“长庚收拾了。”姜岫岩大手一挥，“走，阿琪，你表姑要请我们下馆子去。”

　　“真的吗，太好了！”姜琪屁颠屁颠地跟着姜岫岩走，“阿娘从来不许我吃外面的东西，连上宫学，都是叫小厨房做好了送过来，我都吃腻了！”

　　五间六柱的重檐牌坊，黄墙黑瓦的三门殿，钟声杂梵音，檀香悉遥闻。

　　“三叔，这就是你说的下馆子吗？”姜琪挠头不解，“大相国寺是佛门圣地，岂可如此相称？”

　　姜岫岩面无表情地吐出话来，“你问你表姑，到底几个意思？”

　　姜琪扭过头去问林轻云，“姑姑，三叔让我问你。”

　　林轻云故作无辜，“我今天早上着急出门，身上没带银钱，只能厚着脸皮跟住持讨斋饭果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