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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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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一,秋。
辰时,柔和的日光笼罩上京,黎明凝起的薄雾渐渐消散,鸟雀扑腾着翅膀落在枝头,引得树梢微微晃动,落下几片残叶。
街巷上,行人三三两两,兴安街东头的包子铺已飘起热腾腾的香气。
御街尽头,绯红宫门大开,两名骑着高头大马的将士,引着三架低调质朴的双驾马车缓缓驶出宫门。位于正当中的一架马车四周有八名执锐披甲的侍卫随行,眼睛一扫便知里头人身份贵不可言。
车架行至华英巷口时缓缓停下,有一清丽人影,匆匆上前,由女婢扶着,稳稳上了车驾。
这架马车外面看着很是素雅,上了车才知内里陈设奢华。
车厢内椽用自雕刻着翠鸟登枝的黄檀木,其中还嵌着几枚红蓝宝石作点缀,车座软榻皆用裘皮锦缎制成,脚下是软绵绵绒毯,车厢正中位置固定着一方鱼戏莲叶纹的紫檀小几,其上摆放各式茶饮点心,窗边挂着丝缎帐幔,清风徐来,灵动飘逸。
俞妃身上裹得极厚,软绵绵地靠在折枝怀里,但瞧着气色不错,眉宇间的郁色淡了许多。
白苓微微福身,在旁侧坐下。她掀开车帘,与师兄沧澜摆了摆手。
沧澜长身立在巷口,手臂高举,转了转手腕,远远向她示意。
白苓会意颔首,马车缓缓驶动,她默默放下帘子,旋过身子,一手按在另一只手腕处。
望川医谷之人多少都要学些武艺傍身,一为强身,二为自保。但她入门太晚,只会些花拳绣腿,很不堪用。所以,只好学了不入流的暗器,针尖上淬了迷药,足足可以放倒一头野猪。
城外不比宫中守卫森严,沧澜师兄不放心,嘱咐她备上暗器。这手腕处的袖针便是师兄托人专为她而制,轻巧灵便,又不会引起注意。
“真是恩爱。”俞妃轻声道,眼中闪过慕色。
白苓一怔,知道俞妃误会,却没有反驳,只浅浅笑了笑。
车轮辘辘,缓缓驶过街道。
巳时五刻左右,车架行至寿阳山下,尉统领轻声勒马,抬手示意停下车马。他翻身下马,行至中间车驾前,俯身道,“娘娘,到了。”
白苓扶着俞妃下车,抬眸望山寺,上下石阶人影幢幢,其欢声笑语不断。寿阳寺不仅香火旺盛,秋间红叶亦是一道亮丽风景,多引游人驻足。
“娘娘稍候,卑职前去清道。”
尉统领威武高大,面色冷凝,又披甲佩剑,恐怕会吓坏一众香客。白苓暗想。
“不必,着人先去安置,本宫自己走上去。”俞妃挥挥手,屏退一旁候着的小轿。
“娘娘,这山寺阶高,您的身子…..”尉统领迟疑。
俞妃面色隐隐不悦,执意步行上山,尉统领默不作声地屈身挡在身前,场面一时有些僵持。
白苓暗自斟酌片刻,道:“尉统领,乘轿上山太过惹眼,娘娘低调惯了,不若着人背一把交椅跟在后头,以防娘娘疲乏,左右有侍卫护着,自不会有事。”
尉凌略一思忖,京中贵人上山大多也大都令仆从备把交椅,这样倒是两相得宜,尉凌再瞧着俞妃隐隐有发怒的态势,忙拱手道:“还是夫人心细。”隧,命身旁副手先领一波人上山安置。
俞妃只留下两名女娥,一名小厮,她左右由折枝、白苓搀扶着,周遭围着四名士卒,两名在前清道,两名护在身后。尉凌按剑,行在俞妃身侧。一行人缓缓上了山寺。
若论仆从数目确实不多,但甚少有佩剑出行的家丁,周遭人不由地暗暗揣测这是哪家的贵人。
沿阶而上,山间林木稠密,绿意浓浓间隐约有泛黄的痕迹,待上到了一个平台,可见硕大的铜鼎间竖着许多燃香,空气中氤氲着古朴厚重的佛香,再登高些,便能瞧见后山染遍山野的枫林。
“这宫外的清风着实沁人。”
俞妃眼眸间浓浓笑意,轻轻拍了拍白苓的手背,“好孩子,我要多多谢你才是。”
白苓笑着摇摇头,道:“娘娘客气。”
“我听陛下说,这是你用传授医术作筹码换来的恩准......”
白苓轻笑,“本不是什么大事,娘娘这么一讲,却显得我受了偌大的委屈似的。”
“陛下是贪心了些。”俞妃叹息道。
尉凌不着痕迹地掠了一眼,又默默移开目光。
“我日前已去信罗院使,他为人淳正,又醉心医术,想必定能我明白的顾虑,与陛下商议周详。再说,这本是为国为民的好事,娘娘不必忧心。”白苓顿了顿,“而且,师父也遣信交待,让我定要将娘娘身子调养妥当才行。”
提起师父,俞妃漆黑的眸色闪了闪,她眼帘半垂,状似不经意地偏头看向山林,“你师父身子可还好?”
“老头精神很足,只是总不听劝,好去些高山深涧采药,又时常带着身伤回来,难免叫人忧心。”
俞妃闻言一怔,指节下意识地捏紧了,白苓察觉到,在心底轻叹一声,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
闲谈间不觉便到了山上。
寿阳山并不很高,鬼斧神工自成一派。山头劈出一片平台,分作几处庙宇屋舍。据说山后还用索桥连着后山的山头,不过香客一般不会前往,多是寺中僧人在后山清净之地苦修。
同行的嬷嬷先行一步去打点、安置住处,现下已在石梯旁候了许久,见俞妃上来,匆匆迎上来。
白苓原以为按俞妃现下的身子,能行过三段石阶便已是极好,不曾想,她竟坚持着一路上来了。许久不曾走动,她的呼吸有些急促。白苓暗中摸了摸脉相,还好,虽急但均匀,因着服了千宫丸又细心调养了些日子,比之数日之前更有力了许多。
行至客厢,俞妃由左右扶下去歇息。
白苓在京中待过许多年,但寿阳山寺还是头一次来,便自行观赏起来。结果,转了几个弯,便晕头转向,找不到来时的路。
这时不知从哪儿冒出个小沙弥,双手合十,慈善问她:“施主可是在寻三世殿?”
白苓面露疑色,她不曾信佛,于诸佛菩萨一窍不通,是以并不知三世殿供奉的哪位菩萨。
“我见施主面慈,周身犹有药香,施主可是想参拜药师王佛?”
小沙弥面容白净,一派热忱,白苓不太好意思说自己迷路,隧点了点头,跟着小沙弥去到一处佛堂。
“此间分三殿,分供着无量佛、摩尼祖师、药师佛祖,药师佛祖在右殿,施主请自便,竹元告退。”言毕,合十,微微躬身。白苓亦作合十状,恭敬回礼。
白苓随人流,取一柱香,跪伏在蒲团。
方才一路,竹元小师父说的清楚。三世佛,是指过去、现在、未来,她分别都拜了拜。
她再抬头,微微仰面凝着殿中巍峨的佛像——过去佛,亦称无量佛祖。
佛像庄严肃穆,她微微怔忪,凡人问佛,皆因心有所求。她亦是如此,只是她又那么清楚,冷冰冰的佛像回答不了她的问题——她该如何才能回家?
她怔忪片刻,又暗自发笑,默了默,起身出殿,黯然神伤中与喧闹的人群渐行渐远,转过一处月洞门,沿着青石铺就的小路,竟意外到了山寺后堂。
林木高耸,与后山的红枫遥遥呼应。
她挑了处景致极佳的位置,才在一方大石上坐定,便听到周遭似有妇人争吵,隐约还夹杂着女子哭泣的声音。
白苓眉头一簇,本欲转身就走,却听到争吵间牵扯出宁瑄世子的名号,脚步一时顿住。
“姐姐,可怨不得我悔婚。如今京中传得沸沸扬扬,端王爷有意与我家结亲,你可知是哪位儿郎?”那妇人颇为神秘地顿住,“是宁瑄,瑄世子爷!那是何等的尊贵!如今定远将军府枝叶凋零,门庭寂寥……”
“啪”一声响亮的巴掌。
“江宁月!你…你…你这丧心肝的东西,将军在时,我桓家没少帮衬你袁家!如今孝期方至,你便急吼吼地要退亲!江宁月!你真是个没良心的白眼珠子!!”
“母亲!”
娇滴滴的女声,婉转如莺啼,凄凄然道:“姨母,你怎可….姨母您要怪便怪我好了,是我…是我慕艾世子,母亲不过想成全外甥……姨母,您要打便打我好了……”
白苓心知不该再听下去,提步便走,却不想转身竟撞上一堵墙。
“哎哟”一声,引来众人侧目。
慌乱间,脚下踩空,身子歪倒,眼瞧着便要栽倒在地。白苓心急之下,伸出手攥紧身前人的衣襟。面上纱帐因着慌乱的动作,飘飘然落在地上。
周遭声音戛然而止。
男子青丝如墨,姿容绝滟,身着一袭石青色远山楼台暗纹缎面圆领袍,胸前的衣襟被白苓揪着,微微起了褶皱。
面前的男子清润俊秀,周身却逸散着刚毅,白苓片刻失神。
男子被白苓扯着衣襟的力道,被迫弯下几分身子,手臂下意识扶上她的腰身将人稳稳带回。
“夫人,可以松开了……”
男子声音清冽如山涧冷泉,使白苓骤然回神,仓促松手后撤一步,忙道:“失礼。”
“原儿,”紫衫妇人面容苦楚,颤着声轻唤。
桓原应了声,抬步走近,轻唤:“母亲。”
夫人又气又痛,转身扑进儿子怀里,低声抽泣。
桓原轻拍安抚着母亲,眉眼淡漠望向相扶的一对母女,淡淡道:“姨母所言极是,我与表妹的亲事便就此作罢吧。”
袁清羽见桓原扶着姨母,毫不留情地转身远去,心头倏然划过不适,攥紧了帕子,猛的上前一步,喊道:“表哥!”
桓原止了步伐,旋身看她,神色漠然,似在看一个陌生人。
袁清羽清丽的面庞,一片凄楚,朱唇蠕动几下,吐出几个字,“别怪我…”
“你说什么呢!”绿衫夫人焦急地将人拽回身后,“原儿既然应下了,那姨母明日便着媒人去府上行解除婚约事宜。”
桓原眼眸漆黑,似幽静深潭,视线落在面前这对母女身上,似要将今日一切都刻进脑中。他看了许久,久到绿衫妇人两股隐隐颤抖方才作罢,未置一言,便转身离开。
白苓方才所在位置尴尬,走或是留皆不妥,她干脆躲在大石之后。待周遭寂静了,才沿着石板路缓缓走出这片林子。
不想才出去两步,几个熟悉的面孔焦急地朝她奔来,白苓心头直往下坠,慌道:“娘娘怎么了?”
女婢气喘吁吁,连连摆手,引着白苓便走,边道:“不,不是娘娘,是旁的贵人,不知怎的了,浑身直抽抽,那家人听说神医也来了寺院,求到娘娘那处了。”
白苓暗忖,想来是俞妃娘娘旧交,她步履匆匆,紧随其后。
“就在娘娘旁边院子。”女婢神色紧张。
白苓脚下不停,踏入厢房后,匆匆向坐在圆形桌案旁的俞妃福了福身子,俞妃摆摆手,示意她先去瞧床榻上那位。
那夫人浑身抽搐不止,白苓拧紧眉头,忙从医囊里倒出止息丸,喂进妇人嘴里,之后飞快取针,分别贯入额间、手足几处大穴,又取出布条深勒住妇人右足腕,指下飞针,任鲜血缓缓流出。
妇人渐渐止住抽动,平静下来。
止息丸是师父研制的妙药,其效在麻痹人的五感,使人陷入沉睡,亦有安神镇定的疗效。她取过白纱,涂抹上药膏,将妇人伤口细细包扎完毕。
“没事了。”
白苓眉间蹙起的峨眉舒展开,轻轻呼出一口气,一抬头,方才留神到床榻边立着的男子。
竟是他。
桓原。
他神色紧张,额间凝着细细密密的汗珠,亦是松了一口气,感激地向她拱手,“多谢神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