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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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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骚乱过后,寺中厢苑复归宁静。
日近正午,白苓陪着俞妃用斋饭,听她说起定远大将军。
四年前,贼掳来犯。
大周与北齐拓跋部族在北境通辽一带交手,桓将军雄姿英武,直取敌方将领项上人头,此仗大获全胜。然而,桓将军却意外中了淬毒的箭支,不幸就此殒命。
桓小将军立誓为父报仇,他束白披甲,自领一支精锐杀入敌方后营,斩拓跋朔——北齐五皇子于剑下,直将拓跋一族逼退百里,令其莫敢来犯。
可桓将军之死,不论于桓家,还是于大周,不可不谓之惊天恶噩。
此仗虽胜,却无人欢欣。
自那之后,将军夫人江安饶——江氏便生了心魔。
她以死相逼,不愿桓家唯一的子嗣再领兵厮杀,她有诰命在身,更是求到了皇上面前,她不要追封的国公爵位,只求儿子远离疆场,平平安安。
桓将军属忠直英勇之辈,功劳伟岸,如今却只剩下孤儿寡母。
陛下怜惜,久久不能言语,终是点头应下,自此,桓原便同斩掉翅膀的鹰隼,被囚于上京。
再之后的事,她方才也听到了些,只叹世事无常。
外人眼中,桓将军身故,独子未授勋爵,反而调去文署司职,怎么看都似应了那句“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那袁江氏目光短浅,想必不清楚这其中内情,否则也不会放掉这样一颗大树了。
用过斋饭,她步回侧厢,却见月洞门外伫立着一抹青色身影,不待她多想,那抹青色转过身,远远朝她颔首示意。
白苓略一思忖,提步上前,微微福身:“桓小将军。”
桓原支手负在身后,面上有些许动容,扯了扯嘴角,“夫人说笑,我如今只是个小小的职方司主事,再不是什么将军。夫人于家母有恩,便唤我一声景初吧。”
白苓微微抬头,桓原年纪尚小,去岁方才及冠,说起来比她还要小上两岁,可见之,却丝毫不显稚嫩,反而很是持重老成。
思及这其中缘由,她在心底微微叹息,轻轻颔首,唤了声:“景初。”
桓原没有错过白苓眼底一闪而逝的怜悯,眼睫微敛,“今日教夫人看笑话了。”
白苓面色一红,忙摆手解释道:“我初到寿阳山,不识路,绝不是有意探取旁人私事...…”
桓原摆了摆手,“景初此来是为家母谢过夫人,”他说着,从袖袋中取出一枚烟紫色的玉坠,光束穿透,玉石透亮水润,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白苓推辞一番,并不好接受。
桓原见她并非假意推诿,不似传言那般,便也不再坚持,只是拱了拱手,郑重道:“景初在此谢过夫人。”
午间日光刺眼。
白苓立于伞盖树影下,目送那抹身影渐行渐远。
桓原少言寡语,性子温和,周身却萦绕着淡淡的疏离。
像极了一个她不愿再想起的人。
午后。
桓夫人身边侍女来请,说:夫人醒了,原想亲自道谢,只是身子不便行动,是以劳烦白夫人移步。
白苓本就欲再看看江氏病情,故而没有推拒,只是临出门前,犹豫再三,还是自桌上木碟取了两枚蜜饯干果,细细包好,放入荷包,这才随着侍女离开。
行至苑前,见桓原负手而立于阶下,他微微仰着头,凝着广阔高远的天空,眉间稍紧,似在出神。
白苓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苍远碧空中,不知是谁家豢养的海东青,正展翅盘旋着。
待走近了,侍女上前见礼,桓原回过神,朝白苓颔首示意,侧身请人入内。
屋内,桓夫人倚靠着腰枕,半躺在床上,床边侍女正一勺一勺喂着桓夫人饮着棠梨水。
江氏见她来,先是惊了惊,似出乎意料,而后摆摆手,让众人退下。
白苓抿了抿唇,款款上前,在床边坐定,自行端了小盏,将余下的半碗糖水喂给江氏。
江氏一边饮着,一边打量着白苓。她容貌清丽,身姿高挑婀娜,并非传言中的那般貌丑无颜。
一盏饮毕,白苓摸了摸江氏脉相,“夫人身子已无大碍,只是切记要保持心绪平缓,切忌大悲大喜。”
江氏眼眸微垂,声音中有难以克制的哀恸,“你那时也在场,想必听到了…..”
白苓安抚地握了握江氏的手。
“老身心寒啊!”江氏一手紧紧攥着帕子,拭了拭眼角。
“我桓家世代忠良,将军建功无数,身居高位。她袁家那位,不过才任郎中,纵然手里有些实权,与端王亲近了些,可我桓家无论如何轮不到让他一个五品小员欺侮!”
“将军在时便时常提醒,我的那个妹妹不是个好相与的,可我偏是不信,还听了她的鬼话,让原儿与她家女儿定了亲,我…我真是糊涂到家了!”
江氏越说越伤心,又气又悲,胸脯剧烈起伏着。
白苓蹙眉,暗道不妙,忙取一枚萝芙丹,让江氏服下。
萝芙丹,有凝神静气之效。
白苓抚着江氏胸口,见她喘息渐渐平缓,想了想,道。
“夫人,我虽居乡野,却也时常听闻端王有‘三不’,一不豢养门客,二不结交官员,三不参与党争。我有些不解,这袁家如何能与端王走近?”
江氏顺着气,闻言一怔,思及此言颇有道理,冷静了些,疑惑道:“可京中传的沸沸扬扬,有鼻子有眼的。那个白眼珠子还在我面前显摆,说他们袁家凭着这层关系捞了不少油水。”
白苓略一思忖,“那这传言可曾入过王爷耳朵?王爷可认?”
江氏眉头一紧,“端王离京数月,想来是不知。但你这么一问……这传言似乎就是自端王离京后,才慢慢传扬开的。据说,端王临行前与袁家那个吃了顿饭,说是想俩家结为亲家…传言还说,等端王回来,便过六礼定亲。”
“夫人,端王府那般煊赫之家,想要什么亲家没有,又如何会冒味求娶一位已定了亲事的女郎,徒惹人口舌。再者,端王素来恪守诚敬,治下更是严明,此事......或许另有内情。况且这传言,于端王府无半点益处,反是于袁家……”
江氏细细琢磨,这才意识到此事颇有蹊跷,“你说的有理,端王不在上京,王妃又陪着太妃礼佛,闭门不出。而瑄世子性子阴沉,只怕是无人敢去他面前说嘴……这也太过巧合,正中那家人下怀。”
阴沉…...
如今旁人却都这般看他了。
白苓怔怔出神,冷不丁被拽了下手,又紧紧握住。
她回神看去,江氏一扫郁气,神色轻松不少,白苓斟酌着,缓缓道。
“夫人,官场莫测。此事,或许是巧合,也或许是有人故意设计。但若是后者,那于袁家或可谓灭顶之灾。可无论如何,能借此机会看清人心,早早撇清干系,于您、于景初、于桓家都是再好不过的事。”
江氏点点头,道:“确实如此。”顿了顿道,“我居丧久矣,于外界都疏淡了。提及端王爷,反不如你一个京外之人知晓的多。”
白苓默了默,那桓夫人的妹妹——袁江氏,想必也是借此契机,才得以拢获桓夫人的满心信任。至于端王府……端王素来行事低调,江湖中人知之甚少,她是个例外罢了。
“夫人何出此言,您不过一时身陷迷障罢了……”
江氏见她一片恳切关怀,不知比丧良心的妹妹体贴多少,心中熨帖,望向她的眼神温和慈善,轻拍了拍白苓的手背,惋叹道:“传言是不可信,你生得清丽多姿,性子又这般柔和,京中妇人却称你貌丑无颜,视财如命,心肠狠毒……”
白苓闻言一愣,在京不过数日,居然生了这般滑稽的传言,难怪后来请她上门看诊的人少了许多。
她不禁失笑。
“年轻女郎大多看重名声,你竟不气恼?”
白苓莞尔,摇了摇头,“我故乡有句古话,说,若是心定,纵人言沸沸,也不过风声疏狂。”她顿了顿,“再者,是非二字也不是空口白牙就能盖棺定论的,不也得亲身论证,方才能分辨真假。”
“人言沸沸,也不过风声疏狂……”江氏默默呢喃,似有所悟,半晌感慨道:“真是通透……不知是哪位大儒所言?”
她总不能脱口一个未曾在这个时代存活的先人吧。
白苓怔了怔,胡诌道:“先生已故多年,名号不详,只知姓周。”
话音落,门扉开。
“母亲,该用药了。”
桓原缓步入内,将朱漆托盘置于桌案,端着瓷碗上前,白苓很是顺手地从桓原手中接过,端起喂药。
她当下并未觉得有何不妥,过后才反应过来,这似乎有些太过亲昵。
桓原立在她身后,落在她身影的视线微微灼热。
他功力深厚,耳力极好。
方才在屋外,她先是暗暗引导,点醒母亲,道:传言有诈,早日撇清才是上策。而后,听到关乎自身的传言,不怒反笑,又道:风声疏狂……
他一朝弃武从文,难免遇小人暗中讥讽,饶是他在沙场磨砺多年,都未必有如此定性。可她虽是女子,心性却如此通透……
不由得多看了两眼,结果一抬眼皮,直直撞入母亲江氏暧昧不明的眼底,他脊背一僵,默默躬身,出了房门。
江氏服了药,又拉着白苓说了好些话,不一会儿便有了些困意。
桓夫人多日郁结,一下释怀,神经放松下来,难免困顿,这药又是安神补气居多,是以,很快便睡了去。
白苓将江氏紧握的手缓缓抽出,替她掖了掖被角,起身离开,行至门外,嘱咐服侍的侍女几句,出了院落。
见桓原在树下石案旁闲坐,神色恍惚,见她走近,缓缓站起身子,朝她拱了拱手。
“夫人见谅,家母与姨母离心,身边没说话的人,故而话多了些,叨扰夫人了。”
白苓摆了摆手,轻笑,“不必客气,疏解病患郁气,也是为医者本职份内。”
她微微仰头,见他面上一派从容之色,眉宇间却隐隐有着郁色,即便噙着笑意也似苦丧着一般……
这个神情,她再熟悉不过……
她隐在袖间的玉葱指节缩了缩,虽有些逾矩……
但,她还是轻声唤住欲转身告辞的桓原,那人疑惑回眸。
她走上前去,自荷包内取出细细包好的蜜饯果脯,轻轻放到他手中。
他掌心粗粝,虎口还有一道粗长的疤痕,那是战场厮杀留下的功勋。
她掀开巾帕,推到他面前,“尝尝?”
她指尖柔嫩,划过他手背时,引起细细密密的痒意。桓原莫名,低眼见她明眸善睐,眼底满是希冀,依言拿起一块放入口中。
“如何?”
入口绵软,浓郁的果香混着蜜的甜腻缓缓在舌尖打转。
她眼眸乌亮,微微仰着头看他的反应。
桓原羽睫微颤,蓦然垂下眼帘,低声道:“甜。”
白苓灿然一笑,“那便好。”
她一贯都是淡淡的,忽而一笑,阳光都明媚了几分,桓原晃了神,迟疑道:“为何给我这个?”
白苓抿了抿唇。
正斟酌着说辞,顶上传来一声低沉的声音,“可是我周身凄苦之气太过浓郁?”
白苓闻言,抬眸,桓原嘴角微扬,扯出一个无比涩然的笑容。
白苓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轻声道:“人生滋味万千,若苦涩多了一些,那便须寻些甜味中和中和,你说,对吗?”
桓原眼眸低垂,清丽若芙渠的一张脸映入眼帘,这次,那双杏眸没有怜悯,只有浓浓的关切之意......
微风轻拂她鬓间青丝,淡淡药香扑鼻。
桓原唇边弧度缓缓落下,漆黑如墨的眼底隐隐亮起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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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风煦日,佛香阵阵。
寿阳山寺,后山亭关丘,是个观赏遍山红枫的绝佳位置,地方虽高了些,却也止不住文人旅客的脚步。
周遭人头攒动,尉统领却将她一行人护得极好。
白苓望了眼,走在前头相扶的两位贵人。
俞妃身着烟青色缠枝蝶舞缂丝立领对襟广袖衫,阳光映射下,步步生辉。她今日气色极好,折枝姑姑特意为其绾了个精致的发髻,簪了两支翠钗,还略施了薄薄的妆。俞妃眉骨很高,之前瘦削显得尤为可怖,如今回了二两肉,又画了眼妆,面容精致,惹人眼球。
身旁的桓夫人一袭宝石蓝,衬得她肤色更加白皙。她绾着随云髻,配了支孔雀翎式钗头坠玉金步摇,端庄爽利。
二人似说起童年趣事,眉眼间俱是笑意。
白苓收回视线,默默落回足尖,没料到,俞妃与桓江氏原是闺中蜜友,后来俞妃入宫,走动便渐渐少了。
她从俞妃口中得知,年幼时,桓江氏也曾名冠京华,她生的明艳大气,不仅样貌好,家世好,才情也是一绝,不少贵胄子弟都曾暗暗仰慕于她,可惜中间横着桓将军,只能作罢。
桓夫人与将军自幼相识,青梅竹马。二人郎才女貌,情谊深厚,彼时这一对,真可谓羡煞旁人。只可惜后来,将军身故……
俞妃娘娘说,桓夫人是最聪慧不过的人,不会识人不清。许是成婚后被桓将军保护的太好,凡事皆不设防,这才错信他人。
那袁江氏本是桓夫人的庶妹,年纪到了,被江老太爷许给了一个新科进士,也是顶好的亲事。袁江氏性子本是个温吞的,桓夫人还时常照拂这个妹妹,没想到如今变得这般两面三刀,丝毫不顾及往日情份。
白苓轻叹一声,又是一对农夫与蛇。
“夫人,何故叹气?”
身旁同行的桓原侧目,低语问道。
白苓眉间轻蹙,她天生易与人共情,极易受到旁人情绪左右。
这上京诸多隐秘,诸多烦扰……
也不知师父何时才能赶来……
她眼眸朦胧,俯瞰向山下深涧,“无事,只是有些思念家中小子…..”
桓原有片刻失神,负在身后的右手缓缓收紧。
两日来,母亲与俞妃娘娘同游,他相伴左右,同白苓畅聊许多。她游历四野,见闻广博,从她那里,他知晓了不少新鲜事。且她有心开解,便是他提及枯乏的疆场,她也听得认真,颇为贴心地顾及着他的感受。
虽知,她对谁皆是如此。
可他的目光却还是难以自禁地停留在她身上,以至于有时竟忘了她已做人妇。现下,又从她口中得知不止如此,她原来已为人母。
桓原眸色黯淡,心底生出了些羡慕,对…那位不曾谋面的郎君。
“夫人归期定了么?”
白苓抿了抿唇,摇摇头,师父信中只道尽快赴京,却没有提及他身在何处,是以,她也无法推算出他何时才能上京,因而回谷日期也无法确定……
她努力拂去脑中千万烦丝,微微仰头看向身侧人,“景初心中可有抉择了?”
如今,大周国力正盛,万邦来朝。疆域稳固,沙场上,便是少他一个也无关紧要。太平盛世,战事本就无几,即便依旧领兵操练,也不过是奉命督察。现下,他任职职方司,职方司算是前线的军师大本营。他官品虽不高,却能第一时间知悉各处军情急报,也可参与战略谋划。这是陛下多番考量才下的任命,他心中自是感激。
只是,不能承袭父志,心中终有所憾…...
桓原眼帘微垂,默不作声。
白苓看出他的挣扎,心知除非他本人想透彻,否则旁人便是费劲口舌,也无济于事。
于是,也不再多言,远望山间苍绿染红的壮阔之景。
不远处,俞妃与桓夫人在一处六角亭歇脚,身边留了贴身服侍的,其余的都在亭下候着。
她二人聊的正欢,白苓不欲插话,也未进亭歇息,自顾自寻了处树荫纳凉。
西南气候湿热,常年绿意盎然。
这寿阳山中绿、黄、红三色夹杂之景,是西南没有的景致。
正赏着,身侧一人上前,微微俯身,唤她。
白苓转过头,疑惑,“尉统领?”
“夫人,在下有一事相求。”
“不知尉统领所谓何事?”
尉凌剑眉微凝,按在剑柄的手紧紧握着,“夫人,陛下恩准娘娘外出三日,今日已是第四日……”他顿了顿,一脸愁容地摸了摸额角,“昨日,我提醒娘娘回宫,娘娘面色不豫,赏了我一杯子……”
白苓这才注意到,尉统领额角红肿了一片,又听他道。
“明日便是中秋了,陛下曾言,若在这之前,不能将俞妃娘娘完好无损地送回宫,我这脖子上的脑袋,便也不用跟回去了……”
尉凌说着,额间渐渐泛出冷汗,“俞妃娘娘千金贵体,卑职不敢强行拘回,还请夫人劝娘娘回宫。”
“今日已是十四了?”
时间可真快…...
“夫人……”尉凌神色恳切。
她回过神,柔声应下:“尉统领放心,我定竭力而为。”
见她应下,尉凌惴惴不安的心口才渐渐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