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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 2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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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
日头已升至天中,而白苓医帐前的患者,却几近排出巷尾。
济堂已有条不紊地开了张,为防无序踩踏,皇帝还拨了十多个侍卫加以护卫。
医帐之后,兵卒披坚执锐,在各自区域游巡。
崔广立在白苓身后。
他低眼,看了看脚下渐短的影子,又抬眼略略扫了眼排得长龙一般的队伍,皱了皱眉头。
午时已过六刻,后排的人却丝毫没有离去的意向,反有愈来愈长的趋势。
崔广微微仰面,眼神掠过街对面的茶楼。
茶楼二层一处雅间,支摘窗下,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覆在窗缘,指尖微屈着叩敲窗木,隐隐有些不耐。
崔广暗暗叹了口气,心底万分无奈。
不是他不劝,而实在难以劝动白苓入室稍歇。每每他要劝,她便扬起温和的笑意,说不累,说还可再看几个病患。那般温婉又明媚的样子,教他实在说不出什么硬话。
但……若是今日再误了饭点,只怕回去又要领罚。
思及此,他干脆不劝,崔广手按在剑柄上,上前几步,冲排成的长龙喊了一嗓子,雄厚洪亮,“后面的都散了吧!过了未时再来!”
“崔统领,诸位都候了多时…”白苓微微皱起眉头仰头看他。
“夫人,您便是不累,也得给我们这些侍卫一点空隙,休整一下吧。弟兄们都守了几个时辰了。”
崔广佯装烦躁不耐,视线落在旁边几名欲否认辩白的兵卒面上,拿眼睛狠狠威慑了下。
白苓面上泛起红晕,有些惭愧,“不若大人先领着侍卫前去歇息,后面那位老媪确实候了许久了。”
崔广回身看过去,拧了拧眉头,那老媪发鬓微霜,枯瘦苍老,是有些叫人不忍心,但是…..
“夫人还是别难为属下,卑职在此本就为护您周全,您不挪步,我们怎敢多言休息。”
“啧啧啧,这话…听着着实叫人不悦啊。”
说话人面若冠玉,身着云白色竹林贯身纹圆领窄袖长衫,腰间系着镶金玉带銙,一派风流恣意模样。
清风一只脚才迈出济堂府衙的门槛,就听到这么一句碎嘴,慢条斯理地环抱起双手,背倚在廊柱上,一双桃花眼里面满是讥诮,不耐地掏了掏耳朵,似耳朵里进了什么脏东西。
“你也知自己是奉命值守?我家苓儿心系百姓,她不提休憩二字,怎轮得到你喘气?”
“你!”
崔广早看不过这个家伙阴阳怪气,当即便要拔剑以对,却被白苓身后女子,侧身挡住去路,场面一时间剑拔弩张。
女子面容清秀,墨发高高束起,身着朱槿色交领窄袖劲装,外面套着一件玄色半肩护心短打,腰间紧束,悬坠一枚平安扣,染金红流苏因着她的动作微微摆动。
她后腰处别着两柄刀鞘相交的精悍弯刀,右臂缠有一条玄铁软鞭。崔广见识过这鞭子的厉害,其暗藏机关,鞭柄一旋,玄铁所制鳞甲便会逆旋,宛如倒刺,似出自善机关术的崆峒门派。
绾月面色极冷,看向崔广的神色仿佛在看一具尸首。她本不善言辞,怒意却积蓄已久,若非沧澜告诫不得肆意动武,她早在崔广说完第一句话,便教他人头落地。
白苓见势不对,慌忙起身,介入二人之间,悄悄握住绾月紧握的拳头,将人往回拉了拉,周旋着,“不打紧不打紧,左右我也有些疲乏了,为这位婆婆诊完,便依崔大人所言,先作休息吧。”
崔广本意也并非与二人起争执,他撇了撇嘴,沉着脸后退几步。
起初,以为不过是护个人罢,是再轻松不过的差事。哪里想到,此事竟这般难以周旋平衡,不是得罪白苓,就是去世子那儿受罚,将他夹在中间,两面都煎,实在难熬…
若非白苓认得大哥崔远,何至于他领这份差事…
对面家茶楼上。
二楼雅间,陈设质朴无华,临窗摆着张漆木茶案,上好的银丝游在盏中,清香袅袅。
路千立在椅后,眼睛瞟着窗外,见那红衣女子宛若冷面阎王的模样,咕哝几句,“沧先生倒是留了两个能手。”
宁瑄听到这个名字,眉眼一寒,“查到了?”
路千沉吟,迟疑道,“他出了京便一路向西,底下人跟着到了山南郡,这……似乎是往川北道去了。”他顿了顿,欲言又止:“倒是崔家二弟在姑娘身边守着,得知了一二,沧先生是去寻神医常山了,还说…”
“还说什么?”
宁瑄淡淡出声,眼神落向人潮中的素衫女子,她眉眼和善,正出言安抚着有些躁动的人群。
路千眼神飘忽,斟酌片刻开口,“姑娘说,京中事多,实难应对自如,待神医常山赴京,她便辞行回谷…”
宁瑄握向杯盏的手,在空中滞了一瞬,眼眸倏尔冷凝,“望川谷的位置,可打探到了?”
世子周身之气骤然冷凝,面色分明未变,他却能察觉到一丝微不可见的焦灼,路千恭敬回道,“姑娘身边的马刘二人颇为机敏,回谷途中,每经一地便更换车马,掩人耳目……”
“跟紧了。”
路千俯首应是。
济堂衙前。
“各位莫急,父老手中都已拿了号牌,晚些时刻再来也是按着号牌次序看诊,不会有乱,晌午日头大,诸位先回去歇息片刻吧!”
白苓站在人群之前,好说歹说终于将大伙劝了回去,见队伍缓缓散开,这街上行人也渐渐少起来。
白苓舒了口气,旋身,视线落在清风、绾月身上,来回打转。
从前,只曾在师兄嘴里听闻过二人的姓名,原以为人如其名,却不想竟是截然相反的性子,一个嘴上宛如挂了刀子,另一个面上凝着寒霜,一言不合便与人起龃龉,着实教人头痛。
清风瞧她神色,便知她心底在想什么,悠悠然地端了壶,倒了盏茶,递过去,“行了,嘴上都磨起水泡了,等会儿再数落也不迟。”
白苓听罢心头一暖,接过小口小口饮着,看向二人,温声道,“我知你二人皆是为我考量,只是京中不比江湖,稍不留神便会惹下事端。像今日这般的小事,我本可自己料理妥当。是以,实在不必事事争强,逞那一时的口舌之快。”
清风将茶水续上,看了眼绾月,“她是个闷葫芦,能动手解决的绝不动口。你呢,又只会一味忍耐,我瞧着实在憋屈。”
他见白苓又急着反驳,一把将她按下,“欸,我可不想再听你说什么转圜迂回之道,我久处江湖,最不见不得的就是那副弯弯肠子。”
绾月深觉有理,扯了扯白苓衣袖,“确实如此。”
白苓心力交瘁,无奈地抚了抚额穴,真是油盐不进。
“罢了…”
她时时留心些便是了……
茶楼上,宁瑄视线穿过支摘窗的缝隙往下望去,楼下女子与旁人争辩着,面色几番变化,是他从未见过的神采,他眼眸深处的千年寒霜隐隐有融化的迹象。
直至视线中,缓缓走近一个青衫男子。宁瑄拧起了眉头。
男子面上温润,手提着箱笼,步履闲适,不紧不慢。
路千似有所感地往下瞄了一眼,嘶了口气,在心低暗暗嘀咕,又是桓主事…
他极快地掠了眼世子绷直的脊背,暗暗叹了一声,连着数日,桓主事不是直奔医府,便是往济堂送茶水点心,着实扎眼那…
雅间门外忽而传进吵嚷声。
“欸欸,两位公子留步,这间有客了,真有客了!”
小儿急得团团转,却拦不住人,那二人径直略开他推门而入。
门扉一开,露出两名秀气男子,二人服饰精致,唇上是两撇极为不和谐的小胡子。
“公…”路千一惊,被来人的眼神震慑,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喘了口大气,悻悻道,“曲…曲公子…好巧…好巧…”
门口小二一见两方相识,长长吁出一口气,心底埋怨着,怎的不早说,险些将他魂魄吓得四散了去。虽是这么想,面上却仍殷勤地笑着,欠身道,“贵客稍适,茶水即刻便来。”
言毕,阖门退出。
“信央哥哥!我可算找着你了!”
曲阳喜笑颜开,脚步轻盈地奔到宁瑄身边,撒娇意味地扯了扯他的衣袖。
宁瑄眼风冷冷扫过,曲阳身形一滞,不情不愿地一根一根松开牵扯的指尖,磨蹭着往后挪了半步,见宁瑄面色不豫,她心头有些犯怵,指尖搅拧着衣摆。
宁瑄自上而下打量一眼她的装束,眉头紧锁,冷声吩咐,“送公主回宫。”
“我才出来一小会!”
她扁了扁嘴,赌气似地萎顿在对面圈椅,细嫩的葱指紧紧攥着扶手不放,灵动的眼眸滴溜溜一转。
“信央哥哥就不想知道,是谁出卖了你的行踪?”
宁瑄眉梢一挑,深邃的眸子中迸射出寒光,沉声不悦道。
“公主真是越发不知礼数了。”
曲阳万千隆宠加身,谁人敢违逆她的意思,只有眼前的宁瑄,无论何时都冷着一张脸。曲阳被他冰冷的眼神一扫,心底生出些惧意,又似想到什么,底气足了几分,“父皇!是父皇教我来寻你的!”
侯在身后的侍婢,身形高挑,扮作男子也干净利落,她向前一躬身,“属下乙等影卫竹月,见过世子殿下。”
宁瑄凉凉地摆了摆手,“将人带回去。”
“我不回去!”
曲阳整个人缩进圈椅,吐珠子似地飞快道,“父皇要为我指婚,可我只想嫁与信央哥哥,父皇便让我自己来寻你。父皇还说,只要你点头,他便即刻降旨赐婚!”
曲阳顿了顿,放轻了声线,小心翼翼道,“我知道,信央哥哥刚被拒婚,心情沉闷。方才,我路过袁家,已让竹月略施惩处,为你出过气了。”
宁瑄眸色深了深,移开视线,透过窗牖,见白苓与桓原两两相对,双双立在济堂府衙门前。
她巧笑嫣然同桓原说着什么,欣喜地接过桓原递去的木匣,又颇为细致地收起。
宁瑄脸色欲沉,后槽牙都紧了几分,搁在窗缘的掌重重拍下,她便这般急不可耐…
曲阳被惊得颤了颤身子,止住了言语,眼睫抖擞着,显然吓得不轻,她还未见过宁瑄这般外露的怒气,难道真如传言那般,那个袁什么羽是他心头挚爱之人?
路千也吓了一跳,顺着世子视线一看,心底便清楚了大半,又看了下瑟瑟发抖的曲阳公主,微一思忖,斟酌道,“公主殿下,您与爷本出自同宗,实在不便议亲呀…”
明眼人一听便知,这是圣上不想扮黑脸,拿世子爷当挡箭牌,奈何曲阳公主却以为真得了圣上首肯。
曲阳瞧着宁瑄沉得滴墨的脸色,心头颤了颤,却还是有些不服,微不可闻地小声嘟囔,“这亲缘早已出了五服,民间百姓都可成婚,如何天家就使不得?”
“……”
路千无言以对,朝竹月使了个眼神。
竹月当即心领神会,意欲将曲阳带走,奈何她左右挣扎,竹月一时难以制服。
宁瑄视线始终落在窗外,忽而冰冷出声。
“贺家二郎才貌双全,是个不错的,不若,我举荐一二?”
“贺允?!”
曲阳惊得下巴都忘记合上,连连摆头,她儿时没少捉弄贺允,那厮只怕恨不得将她拆吃入腹,要她嫁与他!?倒不如将她这条命拿了去!
思及此,汗毛登时竖了起来,她瞬间站起身,十分庄重地朝宁瑄行了个标准的晚辈礼。
“兄长莫怪,此般是曲阳胡闹,曲阳即刻便回宫去。”
语毕,一溜烟似地拽着竹月闪了出去。
速度之快直看得路千乍舌,暗道,治曲阳殿下,还得是爷,难怪圣上要让世子扮着恶人。
一室重归寂静。
宁瑄眼神微垂,见济堂衙外,白苓驻足目送桓原远去,不禁捏紧了手中的茶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