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第 8 章 ...
-
黎明辰分,天边凝起了薄薄的雾气。
白苓双眼呆滞无神,凝着床顶的帏幔,眼下泛着淡淡乌青。
神思游荡,一夜未眠。
白苓揉了揉额穴,轻叹一声,原想着月余便可启程回谷,可现下情势不明,重阳前只怕是难以启程离京。
思及此,白苓披了件外衫,坐在案前,研磨悬笔,想起自家的小哭包,心头一软,眼底满是柔和。
片刻,隽秀小楷呈于纸上,落款「娘亲白苓」
白苓想了想,又从皇帝赏赐的箱龛中,翻找出一个琉璃所制九连环,用巾帕细细包好,与信笺放于一方雕花木匣。
待梳洗完毕,院中已有压低的说话声音。
她走出房中,见马伯正与刘叔告辞,忙上前,将信物一同交与马伯,托付寄出。
马伯不解看她,白苓轻声道:“宫中事多,恐不能如期回去,我担心适儿……”
刘叔爽朗一笑,“怕什么,有少卿那小子看着,适儿保准乐不思蜀呢,哪里还会盼着你回去。”
白苓摇了摇头,适儿心思细腻,这是她第一次不能如期而返,只怕适儿怪她不守诺言,又嘱咐马伯一声:“琉璃易碎,马伯记得小心些。”
说完不再多言。
昨日,面见皇后容氏之后,她便去了一趟储芜宫,却被拦在门外。
别无他法,只能在殿外同女官折枝姑姑道了两句:俞妃娘娘只是不愿在宫里,若出了纠怨深重的皇宫,兴许娘娘便能转变念头,请姑姑再好生劝劝俞妃娘娘。
储芜宫。
白苓踏入殿门,将头上帏帽取下,与候在殿外的折枝颔首问安,折枝不再哭丧着脸,正笑意盈盈地请她进去。
殿中,铜鎏金菡萏芯蕊式三足香炉袅袅生烟,薄烟丝丝缕缕萦绕空中,而后消散于室。
是凝神香,气味淡雅怡人,将室内久积的苦涩之味都冲淡不少。
白苓走近了些,见俞妃披着衫子坐于案前,周遭地上落满了纸张,密密麻麻、来来去去只写着一句: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
是满页的不甘不愿。
俞妃最后一笔顿下,搁笔在山,侧目抬眼看她,眼中无悲无喜,似池水幽静深沉。
白苓忽而懂了,纵使不甘愿命运摆布,她却从来没有余地可选。俞妃不是她,可将死路作生门,俞妃求死,求的便是干干净净、彻彻底底地离开。
皇后之言犹在耳边:予她尊荣华贵,却从未宠幸……犹如善待敌营俘虏……
师父念她,却又忍心留她在深宫磋磨至今......
皇帝如此,师父亦是如此,兄弟二人以她为筹码,又待她犹若弃子,偏将死不死时又喂口生气,不给个痛快,好像只要俞妃活着,他们心头的愧疚便有了寄托。
难怪她于世间再无半分留恋,家族背刺,竹马抛弃,身边无一人可信,满是算计,倒不如化作山野间的清风……
白苓心头憋闷,虽知怪不得师父,却还是平白对师父的心软生了些怨怼。
她轻舒一口郁气,提裙在俞妃身边坐下,婉言道:“娘娘,京郊寿阳山的枫叶红了,娘娘可想去看看?”
俞妃原以为白苓今日来,是如上次那般,劝她珍惜年华,不想,一开口,竟是说这些。
她一时有些失神,眼波微微荡漾,片刻后,复归寂然,自嘲地摆了摆头道:“我如何出的去呢?”
白苓双手紧紧握上俞妃枯瘦的指节,只道:“娘娘只道想与不想便是。”
俞妃见她眼神坚定,一时鼻尖微酸,眼眶湿红,“想,可想又能如何呢!”她困在深宫二十余年,如何没有想过出去,可……可如今,她还不是一只将死的笼中雀?
白苓摇了摇头,“娘娘,不急于一时,我们从长计议。”
“寿阳山寺秋间的落日余晖更甚过春日几分,娘娘许久未出宫,想来忘了,秋日寂寥却有别样壮阔缭绕之美。”
如今,俞妃自行断了血滴子,想来心中仍有生念,只是不甘如此过活。
俞妃眼眸动容,嘴角牵出一抹苦涩又夹杂希冀的弧度。
见俞妃点头,白苓便想着如何过皇帝那关。
兴庆殿,御书房。
皇帝身着玄黄常服,垂首在案,批阅奏折,眼风不时扫向杵在阶下,身着白衣头戴面纱的女子,凉凉道。
“为何提议出宫?”
白苓福了福身,直言:“娘娘久困深宫,向往寿阳山寺的枫林。再者,外出走走,于娘娘身子裨益良多。”
皇帝将奏折一合,扔在一旁,“你可知,她借口外出逃过几回?”
白苓垂首,假意将话说得极重:“娘娘如今的身子,陛下当知晓,熬过这个冬日便已是极好,还望陛下圆了娘娘心愿。”
皇帝冷哼一声,锐利的眼眸闪着精光,他沉吟半晌,道:“准予亦无不可。”
“不过……朕欲在各地设立药坊,召集名医术士,传习精妙医术。只是……这夫子人选,朕尚在斟酌。”
白苓闻言心缓缓下沉,果然…皇帝不会放过任何一块到嘴的肥肉,“陛下,所谓医者仁心,传习医术是惠及百姓的好事。白苓自然有诏必从。”
“然而,白苓有一言欲问陛下。”
她直了脊背,神色漠然与皇帝对视。
候在一旁的高由蹙紧了眉头,直呼:“大胆!”
皇帝蹙了眉,拂袖,指了指白苓,“说。”
“敢问陛下,各地所设药坊,赀费出自何处?药材所出何处?所任医士可有俸禄?百姓寻医问药,所需会否高于民间药坊?这诊费如何定价?届时,民间药坊又该何去何从?”
闻言,皇帝身子微微后仰,不悦地眯起了眼。
“陛下为政数余载,仁心广施天下,民间亦多有赞誉,民妇自能体悟陛下良苦用心。然而,政策出于上,未必可润于下。纵然陛下已施仁令,免去百姓三成赋税,但陛下久居福地,不曾见过平头百姓为儿女奔走寻医。但民妇处乡野久矣,看的真切,不少百姓连付二钱麻黄、川贝的银钱都掏不出,一家数口,能够饱腹不受寒冻,便已是极为体面的生活。”
皇帝神色不明,托着高由起身,步下玉阶,“你,在质疑朕?”
“民妇不敢。”她垂首,见皇帝靴足尖绣着的金线,奢贵华丽。
她神色晦暗,轻声道:“医谷偏僻,但有望川神医的名号自然不少贵人厚礼重酬,日子至多算是清苦。但布衣农户,纵然再竭力劳作,却也只足温饱。”
“陛下仁心,白苓自甘驱驰。可若此政所施赀费皆取自于民,则反难以彰显陛下仁德,白苓恳请陛下三思。”
言毕,深深躬下身子。
言辞切切,掷地有声。
殿内一时静谧。
皇帝眼眸低垂,投向女子的视线甚是复杂。
一旁躬身垂首的高由,察觉陛下撑在他手臂的掌,狠紧了几分,他暗暗吃痛,视线只敢落在足尖,半晌,掌间的力道松了,高由听到自上传来一声低沉的声音,“起来吧。”
“你道,朕仁心为民?”
白苓眸光闪了闪。
若她所想无误,她面前此人当是至阴至冷之人。弑亲母,为出皇后膝下。算计杀害手足,扫清荆棘,为获师父信任。毒杀皇后、强娶沈语嫣,又逼师父作出决断。
一步步筹谋,计算人心,不甘为臣,终登王座。
帝王冷血至此,她光是想想便心生寒霜。
可作为一国之君,他内稳朝纲,外固边疆,抑制豪爵兼并,减免劳役赋税,重视劳作却也鼓励小本经营,他身为人君,也的的确确值一声褒奖。
“是,陛下心系天下,民无有不感怀于心。”
皇帝甩了甩衣袖,步回高座,低笑一声,“朕,便准你三日。”
“设置药坊之事,待你归来,朕自会给你个答复。届时,朕也想听听你的想法。”
白苓神色不变,沉声应下,退出兴庆殿时,听身后传来微不可闻的一声:“将人囫囵带回来。”
她低声应是,行至殿外,见一须发花白的老者,头戴乌纱身着绯袍,胸前纹仙鹤,一品大员朝服,想必便是宰辅沈实沈大人,也是俞妃娘娘想保全的那位兄长。
她垂首福了福身子,隧跟在宫人身后离开。
沈实捋了捋须,入殿,问道,“方才带面纱的女子便是望川少谷主?”
皇帝抬了抬眼皮,没有应声,一旁高由悄然点头示意。
“难怪有这番仁人之心。”沈实点点头。
皇帝沾了沾笔墨,在奏折上划下一个圈,表示已阅准奏,他颔首,微微怅然道:“他收了个好徒弟。”
沈实是皇帝亲信,亦是同他自夺嫡之争中厮杀搏命出来的,自然清楚他话里的人是谁,听罢亦是叹了一息。
“方才,少谷主所言非虚。端王巡察各道,前日传回一封密奏,想必陛下也已过目。沧州位于两河相汇之地,每逢夏秋河水漫长,便生灾患。这历年来,工部拨了多少银钱下去,皆如水滴入海,不见一个响。如今,端王秘密查访,却发现,除了朝廷的银两,那地方府库竟还以修筑堤坝为由逼迫每家捐纳三两银子给官府督造…...”
皇帝将笔杆重重一搁:“广延已梳理罪证,不出半月便能押解回京。朕倒要看看,这侵吞钱粮、枉顾律法的贼鼠是何等模样!”
“陛下息怒,”沈实拱了拱手,“那些个泥鳅是贪,可若将这堤坝修葺坚固,那也便罢了。却不想,他们竟如此恶毒,偷工减料致连年决堤,俨然不顾黎民百姓死活。老臣叹呐,这入秋了,那沧州河界的堤坝,不知能否扛过今年的雨水。”
皇帝抬眼睨了沈实一眼,“朕已下诏,命修儿前去督造,你无需多言。”
“三殿下宁修德才兼备,自然是合适不过,只是…陛下可考虑过端王之子——瑄世子?”
皇帝默了默,瑄儿近些年成长迅速,行事雷厉果断,愈发有其父风范。而修儿宅心仁济,处理贼子未免优柔,远不及瑄儿手段狠戾,是以,瑄儿才是他心中最恰当的人选。
只是,如今广延不在京中,能调动影卫的便只剩瑄儿一人,他还需端王府替他盯着这京中的硕鼠。
“他还有别的用处…..”
半晌无言,皇帝见他立在阶下眉头不展,一脸郁色。
皇帝眉梢稍挑,“还有何事?”
沈宰辅双手交叠垂在腹前,着紧地握了握,声色颤颤:“老臣想问....俞妃娘娘……可是当真只余这个冬日......”
皇帝闻言一顿,手中的犀角紫毫僵在空中。
一滴墨悄然而落,顿时洇作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