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第 1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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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我的怀里闭上了眼睛。
或许是暂时的。也或许是永远的。
答案究竟是什么，我并不清楚。
头顶上方簌簌掉起了碎石子，我知道这是山体崩塌前的警告信号，但此时还留在此地的两个生物并不担心这一点。
“……我们下一步做什么呀？”
在这处濒临塌陷的山洞里，已经初具形态的不知名恶魔正期待地看向我。
虽然那具被它占据的躯体并没有常规意义上的五官，但透过仅剩的几根髑髅触手得意洋洋的扭动便可看出对方的好心情。
“我已经按照你说的那样去做了。杀死女人，重伤男人，然后把他们一起丢到外面去，我都做了哦。”
这话怎么听都像是在寻求表扬。
我并没有心思配合它的表演，敷衍地嗯了一声。
“这是什么意思嘛！你要是不知道做什么，那就按我说的去做。”
“……比如？”
“这幅身体实在太丑了，赶紧再给我找一个更像样的来啊。”
它说话的语气实在过于理所当然，以至于我下意识看了它一眼。
“…为什么你会觉得我能办到呢？”
“能跟地狱签订契约的恶魔，找一具好看点的身体对你来说不是轻轻松松吗？”
恶魔明明是在问眼前的我，不知为何，那随意散布在上半身的眼睛们却像在看我的身后。
对方似乎在透过我看别的什么人。
奇怪的是，我与它此前的确素不相识。哪怕回顾到七年前，为了完成约定而四处寻找恶魔的时候，我也的确从没见过和它同类型的恶魔。
“……为什么不自己去找呢？”
“这就是你对救命恩人说话的语气吗？如果没有我的帮助，你还傻乎乎的在村子里当个土里土气的人类呢。”
哪怕在碎石垮塌的嘈杂背景声中，它的语气听起来相当的不满。
这让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只能用奇怪的眼神看向面前这团畸形肉瘤般的生物。
“你……为什么会觉得是你救了我呢？虽然说‘谎言说一千遍就会变成真话’，但你应该还没有到这种程度吧？”
“哈？你在说什么啊，我可是唤回了你的意识诶，不然光凭你自己怎么可能找回记忆？”
“……是吗。”
我的表情一定十分困惑，以至于恶魔停下了它原先摆弄个不停的几根触手。
“可是…一开始夺走我记忆的，不就是你吗？”
黑暗将这片濒临毁灭的区域熔铸成了一件巨大而阴森的事物。我的话像投进湖里的石块，一下子就将消弭的边界激起层层涟漪。
“你、你在胡说什么啊！？”
某位恶魔的反应激烈得不太正常：“我救了你！明明救了你，还帮你干掉了两个碍事的人类……你居然敢怀疑我！你凭什么怀疑我！？”
“啊，我不是怀疑。”
我平静地陈述着自己的想法：“我只是说出事实而已。”
“从一开始，你就想要通过救我一命的方式来卖人情吧？后面更是我说怎么做你就怎么办……不觉得很奇怪吗。明明你是被派来监视我的存在，怎么会这么容易听信被监管者的话？
“你根本就不是地狱恶魔派来的吧？”
“胡说！你在胡说！那、那是因为我难得想要做一回好事，所以才……”
它说的吞吞吐吐，我却已经不想再听它编下去了。
我只想赶紧结束这场闹剧。
“没有恶魔会愿意做好事，除非它是个笨蛋。但从先前种种情况看来，你也并不蠢。打不过的时候知道装死忍耐，被利益诱惑的时候心存警惕……虽然说不上有多聪明，但也超过很多缺乏理智的恶魔了。
“不过，也仅限于此了。”
在恶魔持续的沉默中，我面无表情地宣告了这场判决的开始：
“我会忍受你直到现在的原因，只是因为美知子。
“你唯一做错的事，就是不该利用美知子来欺骗我。”
这话似乎一下子激怒了对方。它抖动着身体，触手激烈地拍打在地面上。山体开始以远超预计的速度开始崩塌。
“怎么又是美知子？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它超大声地叫嚷道。声音在咯嗒噼啪降下的石头雨中回响。
在侧身躲过一块拳头大小的碎石块后，旁边恰好就是一条上下甩动的触手。我估量了一下与触手间的距离，差不多伸出一只手就能碰到，平静地说：
“因为你不可能让我见到美知子。”
“我怎么就不能让你见到她了！？”
“因为美知子是人类。她不是恶魔，不会在地狱里复活。”
面前的怪异躯体开始止不住的颤抖，一幅被气得半死的样子。
“看来你真是蠢得不行……你能不能动脑子想想，美知子对你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哪样是人类能干出来的？她肯定是恶魔！你傻——！”
它陡然停住了。
一声凄厉的惨叫从它那十几张嘴巴器官里爆发出来。那声音像是倾尽了所有力气，想要通过撕裂声带来逃离痛苦的绝望嚎叫。
看来，哪怕是拥有这幅可怕躯体的恶魔，依旧无法忍受令血液加速倒流的疼痛。
时间差不多了，我慢慢收回了手。
在我收回手不久后，惨叫声慢慢降了下来，变成了野兽般的低声哀鸣。
“我说了，美知子是人类。”
我向瘫倒在地的肉块聚合物再次强调道：“如果你还要嘴硬撒谎的话，我不介意把碎片收回，那你大概会死吧。”
“你、你明明答应了我……”
那摊肉块有气无力的嗓音中透着不可置信。
“我在骗你，这都看不出来吗。”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听它的口气，似乎认为我不会说谎。
这种荒唐的认知究竟是从何处得来。
地狱恶魔吗？
可按照恶魔的习性，我要是连谎话都不会说，早就该被吃干抹尽了，哪里来的能耐与地狱恶魔搭上线。
更何况……我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就连美知子都不知道。区区一个素昧平生的恶魔，凭什么能说出这种话呢。
一想到这里，我就感到非常不快。被冒犯的愤恨感涌上心头，让我开始认真考虑起‘要不要杀掉对方’这个选择。
反正都是恶魔。反正死掉了也会在地狱里重生。这么一想，那种即将夺走他人性命的沉重感顿时减轻了不少。
赶在我付诸行动前，恶魔抢先哭了起来。
“我那么信任你……你说的话我都有在听……明明帮助了你，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眼前的恶魔以嘟囔般的音量哭诉了起来，就连被砸得灰扑扑的躯壳也蜷缩成委屈的模样。因为很罕见的缘故，我不由得笑了起来。
“搞什么啊，你真的是恶魔吗？”
这一幕实在是太滑稽了。等我察觉到的时候，笑声已经从喉咙里钻了出来，在浑浊的空气，连眼泪也跟着都笑了出来。
“都是从地狱里出来的同行，为什么你会不知道‘绝对不要相信恶魔’这种道理？”
“我当然知道……我知道的啦！”
“所以你怎么可能相信我啊，说是利用还差不多。”
“……那我也帮了你不少忙啊。”
“这只是你计划里的一环而已吧。”
头顶滚落的碎石越来越大，震感也逐渐强烈起来。我的身上同样沾上了不少尘土，但介于这里勉强算是一处交流谈心的好场所，我揩去了眼角碍事的水渍，依旧选择了将对话进行下去。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造成了你的错误认知……但你好像认为，我是那种很容易对他人放下戒心、只要给一点点好处就会死心塌地的类型？”
“难道不是吗！？”
原本意志消沉的它，听到这话后，反抗情绪又陡然激烈起来。
“你在美知子面前不就是那样吗！三句话就能让你为她赴汤蹈火，这不是很轻松就把你变成工具了吗！？”
它开始胡言乱语起来。
“凭什么嘛！我好歹也帮了你一点忙，你却想要杀我！美知子才是什么也没做！她什么都没做，你就对她死心塌地的，还说你不好骗吗！
“就算我想要利用你，那我也付出了好多好多代价的！可美知子什么也没做！她什么也没做，你就听话的不得了，凭什么嘛！
“凭什么美知子利用你就可以，我却不行呢！这不公平！”
它颠三倒四地进行着没脑子的发言。
我不言不语，抬手又按在了触手上。入手的触感滑溜溜的，珍珠大小的眼球在掌心下愤怒地转动。而随着又一次能力的发动，眼珠们陡然沉寂下来。
惨叫再次回响于这片将要垮塌的空间。
“我大概理解这一切了。”
在这处即将死去的空间里，我喃喃自语。
“但我还有一点没搞明白，希望你能老老实实回答我。”
“……呜…什么？”
“已知美知子不是恶魔，你却坚称她是，从这里开始倒推回去，那么你在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就开始撒谎，可你具体撒了什么慌，我当时并不清楚。”
“你…想知道这个吗？”
“不。我不想知道。”
我平静地说：“不管是微笑的意义也好，还是你精神分裂一样的表现也罢，我都不想知道。”
“……啊？”
它像是还没反应过来，声音尤带着哭腔，尾音没出息地颤抖着，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了喉咙。
“这座村子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不关心；对于你也能操纵意识这一点，我也不关心；甚至你想要利用我达成什么目的，我都无所谓……
“我只有一个问题。”
在烟尘四起毫无生机的黑暗洞穴里，我的嗓音也宛如腐朽地穴里埋葬的行尸，干哑又难听，光是张开嘴就费了老大的力气。
“……美知子的死，和你有关吗？”
我轻轻地问道。
“…哈？”
那尊如同世间恶念化身的扭曲团块发出了意料之外的音调。
“你…你在说什么啊？美知子哪会真的死掉，她又不是人……”
细密的眼球像玻璃珠一样在我手里转动个不停，我实在懒得再听它往美知子头上泼脏水，再次发动了能力。
熟悉的惨叫又一次降临了此地。
“我说了，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
我紧紧地抓住那截触手尾端。滑腻腻的触感在手中挣扎摆动，就像抓住了一只濒死的鱼。
“你伤害过美知子吗？只能回答‘是’或者‘不是’。”
“没、不不是！我没有——！”
恶魔发出了高亢的尖叫，庞大的身躯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坍缩，宛如一个漏气的气球。
我并没有像先前那样点到为止。
被抽取的力量源源不断地注入了这具‘人类’的躯壳，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初来人间的时候。
这是没办法的事，恶魔是很喜欢撒谎的生物。事关美知子，我只能通过这种办法，仔仔细细地把面前像是没骨头似的恶魔筛查一遍又一遍，试图从那满溢痛苦的惨样里找出一点真实的痕迹。
“…呜呜……”
恶魔发出了只会存在于弱者身上的软弱哀鸣。
随着力量的衰竭，现在，它比我还要矮一个头了。
那截粗壮的、可以轻易劈山裂石的触手，已经变成了爬山虎一般毫无威慑力的样子。
在弱肉强食的地狱，这往往意味着离死不远了。
弱小就会被掠夺到一无所有，唯有强者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
正因如此，为了自己，为了自己能活下去，为了自己能自由自在地活下去，必须得变强不可。
攫取恐惧也好，同类相食也好，联手狩猎高阶恶魔也好……只要可以变强，怎么做都行。人类世界里的仁义道德法律，在恶魔朴素的价值观里还不如路边的一颗草来得实际。
这明明是很简单的道理，以前的我似乎却并不这样想。
我无法弄清过去的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这也并非重点。在意识到面前的恶魔并没有试图欺骗我以后，我收回了手。
‘吧嗒’一声，那根孱弱的触手无力地摔在了地上，溅起一点微不足道的尘烟。
“抱歉，看来你真的没有骗我。”
“……”
“我不会拿走碎片，它已经「属于」你了。”
“……啊？”
话音刚落，原本缩水至三英尺的肉球恶魔陡然膨胀起来。体内那点回归的力量又像流水般泄得一干二净，湿漉漉、滑溜溜的触手再度回归至一开始的畸形模样，体型在黑暗里不断扩张，甚至比最初遇见时还要庞大。
“随便你想去哪吧，我走了。”
“……啊？”
弯腰伏案、形如怪诞的庞然巨物再次重复道，声如春雷，满心茫然。
在发现底下的人真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它急忙问出了内心的疑惑：
“不是…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有病吧？”
“……”
被恶魔认为脑子出了问题的对象，并没有给出任何回应。游魂一样顺着即将消失的洞口飘了出去。
——
我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在有意识的情况下，我彻底否定了美知子复活的可能。
这算不算美知子的二次死亡呢。
我不知道。
不论是人间还是地狱，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我可能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蠢一点。
明明喜欢美知子的是我，想要再次见到她的也是我，可当发现‘见到美知子’可能会与‘美知子是恶魔’划上等号后，突然不希望美知子复活的也是我。
恶魔不是好东西。
美知子是世界上最好的。
如果二者非要划上等号，那么……
难道美知子是在骗我吗？
对我说的话，朝我露出的笑容，和我一起做的事……这一切都是假的吗？
绝对不行。
这是不可以的。
我喜欢美知子。美知子一定也喜欢我。这是不容质疑的真理。
“……真是没想到，你居然真敢出现在这里啊。”
不知不觉间，自行运转的双脚已经将我带到了山脚下。
凌晨的安静山道上，一道人影堵住了我的去路。
“…啊。”
回过神来的我，朝对方打了一个简短的招呼：“你没死啊。”
“是啊，托你的福。”
男人吊儿郎当地靠在道路旁横生出的树干上。
淡白又带着微微黑影的天色下，来人像一张老旧的黑白照片，浸泡在西沉的半缺月光里。也不知在那儿伫立了多久，身上的衬衣被凝固的血染成乱糟糟的一团，还有新鲜的红色液体在不断渗出。
“不去医院吗？”
“要是能等到你的话，马上就去。”
我不是很明白他在说什么。
但都无所谓了。
对方的神态有点像是被暴风雪席卷后的山村，没有丁点儿人气，看过来的眼神也如同晚秋的树叶一样，即将失去生机。
“看在你放我一马的份上，我也可以饶你一命。”
即将拉开序幕的黎明里，晨昏交接的天光下，男人对我宣告了最终的审判：
“大卸八块之后关进收容中心……这种结局的话，你觉得怎么样？”
“……”
不怎么样。
原来即将失去生机的人是我。
可是，美知子不在的话，随便怎么样都好了。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第 15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