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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故人已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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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镜为了赎回昨日的罪过,从今日侍候清河开始都是用膝盖走路,现在他端着那碗汤药,正“步履艰难”地缓缓移动。
清河见了眉头一皱,“你干什么?”
“阿镜有过,特意以此赎罪。”
“孺子可教也”,“孺子可教也”,清河是哭笑不得,“……那你还不如把它洒了,我会感谢你。”
最终,那碗汤药还是被平稳护送到了床前。
“少爷,今天这药……”
“阿镜,信送出去了吗?”清河打断他说道。
“送了送了,昨天就委托钟大夫让人送出去了,现在应该是在路上。”
“应该?你不去问清楚的吗,你要知道这封家信多重要,母亲与父亲到时该多挂念,儿行千里母担忧啊。”
“是、是是,阿镜这就去钟大夫那打听打听。”
阿镜刚转身欲走随即又回来嘱咐道:“少爷,这药您得记得喝。”
清河刚要舒展的眉头顷刻间紧锁住,他实为支开阿镜,哪里是想喝药,放到面前都想吐。
“……知道,快去吧。”
话一出口清河便已不当回事,自顾自的伏枕浅睡去了。
翠苗和石头便从半掩的门外悄悄摸进来,手里各自拿了几株化味果,低头哈腰形同做贼。
砰——
“哎呦……石头你干嘛呢。”
“好像不是这边哪……”
“回去回去。”
清河的睡意初沉,几如微醉,并未察觉到这些小动静,他千丝如墨,身形颀长体态规雅,总是不由自主地显露出非寻常百姓的教养与仪礼,即便是寝衣不称身,都很难叫人轻移眉眼。
翠苗和石头在这寨子里长大,自由不拘束惯了,便也不会知何为慢条斯理,规容儒态,他们一见清河的模样,只知“美丽”,“漂亮”,是难得一见的贵人。
石头不由自主地伸手,拉了一把从床沿边掉下来的衣角,饶是被翠苗拽了回来,也是无用。
清河缓缓睁眼一看,着实被吓了一跳,竟有两个他从未见过的小孩子蹲在床前。
“你看你人家都醒了——”
清河溢出笑意问:“你们是?”
两个孩子一时仓皇退遁,在清河的注目下你推我搡地躲到了床尾或床头,不过都已是顾此失彼,“跑”了人却丢下了那几株化味果。
床帷用的是半透的防蚊帘,屋内也可以说是家徒四壁,若非掘地三尺,那也只能床底下能藏得住他们那般年纪的小孩。
清河噤语半晌,随后便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哈哈哈……”
他的笑声竟意外地爽朗,眉眼舒展如沐春风。
翠苗和石头一时略带惊怕的神色随其褪去,先后探出头来面面相觑一眼,甚是不知所谓。
“……笑什么?”翠苗道。
清河的笑声虽落下去,却仍是忍俊道:“开心,不就笑了?”
翠苗鼓了鼓腮帮,似乎有道理。这回她便大着胆子寻到了床畔前,捡起丢下的果枝,举在了清河的面前,“喏,你的。”
石头见状也从床尾摸了出来,照翠苗的样子学,用软糯的声音道:“还有这个。”
清河虽是惊喜,但更加疑惑,看那两个年纪加起来兴许不足自己十个指头多,一脸天真的孩子,就坦然收了东西,“好的,谢谢。”
翠苗见把东西送到了,便一边哼着歌谣,一边踢着小碎步就离开了房间,石头屁颠屁颠的也跟了出去。
清河是一头雾水,他从不曾与这寨子上的孩子打过交道,可转念一想,兴许又是阿镜八面玲珑早就打过交道了。
他将手里一看有些来历不明的果枝,随手放在了旁边的小几上,就躺下继续闭目养神,可门外有一阵的叽叽喳喳。
“我的小祖宗们,不是送了就完了,你们教一下他怎么用说清楚这是干嘛的,可不可以?回头回头请再来一次,去吧去吧小祖宗,再不喝都要凉了。”
“那你怎么不自己去?”
“我——两年,两年。”
“好吧,我们再试一次。”
……
清河这回便能清楚地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没多久又有一只小手摇了摇他垂下去的衣摆,他不慌不忙地睁眼且面露笑意道:“你有何事指教啊?”
石头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点了点头又晃了晃头。
翠苗往往是个行动派,她先拿起小几上的几株化味果,分出青黄不接的那一株,对清河讲道:“这是酸果,吃药前吃它就不会苦了。”
随即又分出鲜红饱满的那一株,仍道:“这是甜果,吃药后就不会麻了。”
孩子的表述总是如此直白,甚至过于的简明扼要,守在门外的叶晓自己都要听得云里雾里,直言不讳而少头无尾。
清河悄悄缓了缓神,一语中的道:“也就是说,它们可以治吃药苦?”
叶晓在门外将头点得像小鸡啄米: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
翠苗与石头也直点头。
清河再次接过几株化味果,看着又红又青的果子,作小声惊呼状,“哦——”
翠苗紧接着道:“是啊是啊,所以你快吃吧,喝了药就可以好起来啦。”
叶晓:对对对对对对对对对!
“但我不想吃耶,你们还是替人拿回去吧。”清河笑容灿烂道。
石头一张小脸顷刻间就垮了下来,转瞬之间更是哇哇大哭。
这下换成清河手足无措起来,“怎、怎么还哭了呢,过来,快过来。”
清河拉过石头的小手,用自己的衣袖,不停地擦拭这个小小少年如流苏帘般的串串泪珠,一边擦一边劝。
“别、别哭了啊……”
“哇啊……”
他那蹩脚的劝说方式实在没用,只好向翠苗求助,“你是他的姐姐吗,快帮我劝劝他呀。”
翠苗原本也是吓了一跳,这下正好道:“我劝了也无用,他一般不哭,是你弄哭他的,除非你能喝了这碗药,兴许他就好啦。”
女孩的眼神清澈见底,无所畏惧,伶俐会取舍,清河蓦地一惊,他竟然会被两个孩子所圈住,见石头嚎啕大哭并未有所缓和的模样,又只能妥协道:“拿来吧。”
清河摘下一颗酸果,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刚咬开一口便有极其强烈的酸味泛开,若不是这俩个孩子在场他就会当即吐掉,但这股酸味很快就淡去,倒又不如说清河的舌头已一时被麻痹,味觉淡了。
“果真……”
他这时再端起那碗汤药时,仅能闻得出个几分药味,喝起来全然无味,与水无异,清河先前推三阻四的不肯碰那碗苦药,现在很快就见了底。
其间翠苗还不住地踮起脚尖往里瞧,等到清河喝完,又见其略显诧异的神色,骄傲道:“我就说吧,完全不苦。”
此时石头如同说好的一样,喝完药,他就不闹腾了。
“那我们就走吧。”
翠苗挽住石头是又蹦又跳,石头却是三步一回头。
两个孩子出了屋门,翠苗见鬼鬼祟祟椅在墙头的叶晓就道:“你可别忘了答应我们的。”
叶晓听懂了清河因为自己才拒绝用药的意思,谈不上多高兴,就随便附和道:“放心,回头少不了你们的。”
“那还差不多,走吧石头,去找椿吖。”
走出院门前石头与翠苗道:“阿姐,学堂先生就不会相信我们,你说为什么呢?”
“是啊,我也不知道,但他肯定比先生好说话。”
“嗯……”
清河放下药碗,开始端详起那几株果枝,鲜红饱满的一株俨然是熟透的,但另一株却完全还未成熟,不管是天然还是人为干预种植,同一个季节能长出两个时期的子母株,还有治苦的效果,实在叫人称奇。
往日他读了医书所载,也不曾记得有此效果的药草,看来书读万卷,也得行万里路。
清河摘下一颗甜果送入口中,咀嚼几下后便有淡淡的苦味弥漫开,随即愈渐浓烈,他脸色微变,看来正是此果的效用没错了……
当阿镜回来时,见到那床边几上空掉的药碗,感动得那叫一个热泪盈眶,亮晶晶的泪珠是泫然欲泣。
正巧清河因伤口发疼并未睡下,他靠坐在床头,睁眼就见泪眼汪汪的阿镜对着那个空碗“诉衷肠”,“少爷,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您一定会懂得良药苦口,阿镜太感动了!”
清河委实有种想将他的脑袋拧掉的冲动,“……给我来上药。”
以他那般白皙细腻的皮肤,任何伤口都显得尤为明显,何况还是一道经过缝合的鲜红刀伤,可幸的是缝合之人的手法实在娴熟,若不是清河的伤口还未痊愈仍在发红,都难以看得出来伤口经过处理的痕迹。
撩开有些打结的头发,解开细布后,阿镜便开始涂上清凉膏,也说道:“少爷,刚刚钟大夫又叮嘱我说过,现在天热,不宜将伤口一直缠住不透气,之前两日是以防伤口感染,现在伤口愈合些许最好是不缠了。”
“那就不缠了,确实闷得难受。”
“钟大夫还说了,若是少爷醒的时间久了,有些精力了,明日便可进食些日常食物,我去的时候还特地说了一番少爷恢复的情况,还感谢他的清凉膏很有用呢,要是顺利的话,几日后少爷就可以下床走走啦,还有还有,伤口愈合的时候最是躁痒难耐,切忌抓挠,不然到时很容易引起感染延误病情,还有还有……”
阿镜叽里呱啦一大堆,且滔滔不绝,即便清河想听,也被他那种言海战术完全搞蒙了方向,不知所云。
清河当即打断道:“其他都罢了,我就想洗澡。”
“啊,少爷这个……钟大夫也说过伤口不能沾水,洗头发应该是可以啦,不过这里的发膏还是没有少爷在家里用的好,勉强凑合凑合倒是——”
“……算了,别涂了,死了算了。”
他的语气极为的不好,像个闹脾气的小孩子,清河可以忍受皮肉之苦,汤药之苦,却无法忍受不能沐身浴发保持干净。
屋门并未关,正大光明听动静的叶晓仿佛挨了一通骂,曾经的他也因为在清府的莲池里拔莲藕,不仅自己沾了一身泥,清河也被自己殃及贴了一身泥。
那是叶晓童年不多的记忆中,唯一记得清河生气到大哭的时候,甚至直接将他赶出了府邸,还生气了好几天。
——
今夜的萤火虫如下凡的繁星海,四处纷飞,叶晓正借着月光在屋顶揭瓦,这个屋顶很久未修理过,上次他偶然发现正是此处可以钻下去一个人。
不一会,他便悄无声息地落了下去。
一落下去,叶晓的怀中便发出透亮的绿色荧光,他掏出怀中的东西,正是一袋纷飞的萤火虫,将其挂在了清河的床头。
他刚要在床畔边坐下,便听见睡在桌上的阿镜嗯啊了两声,叶晓一个疾步过去就干脆点了人家的穴,祝好梦。
桌上还有把蒲扇,叶晓一并带了过来,这回不坐床边就坐那张凳子上。
房间里忽然一阵柔和的光亮,还有此起彼伏的凉风,任再怎么睡得沉的人也不会毫无察觉,何况是这种闷热叫人难以深睡的天气,清河起先对这亮光有些不知所措,直到开始适应,甚至习惯上。
他喜欢光。
阿镜也并不是这般扇风,他会保持合适的力度并扇满全身,凉爽且适宜,不像此时此刻,时轻时重时缓时急,还只扇脸。
清河若能不醒,除非是吃了蒙汗药。
他微微睁了睁眼,眼睛也只是朝着张开时的方向,并未看向叶晓。
叶晓扇了一会,笑道:“我知道这附近有处温泉,去不去?”
“……不去,而且那对伤口不好。”说完清河便重新阖上了眼。
“是吗?活血化瘀……好像是不太好。”
叶晓自顾自的点点头,后又道:“那去山泉水泡怎么样,清凉透体~舒爽有趣~”
他神往的神情似乎正在水里似的。
清河烦透了,便颤颤巍巍地坐起身来,横眉直视着叶晓道:“我不去,和你有关的我都不去,可以了吗。”
因为伤口并未缠着细布,为防压到伤口,他便一直侧着身躺也只穿了寝衣的一半,这下坐起身来寝衣一落,就更加显得衣不蔽体,毫无作用了。
清河又背过身将伤口展示给叶晓,“看见了吗这都是你造成的,要是它再过去一点我再跑慢一点,那么恭喜你涯大当家的,成功了,不……叶少主。”
叶晓整个人一震,如临晴天霹雳,方才还欢愉的神情,此刻面如土色。
“……原来你一直都知道。”
清河眉头紧蹙道:“我倒是不想知道,只要叶少主到时能痛快地放我们离开,我就谢天谢地了。”
清河似乎不再是那个笑起来很可爱的小少年,似乎又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变。
叶晓不太甘心。他鼓起勇气问道:“那你还记得以前……”
“不记得了。”
“……真话?”
“真话。”
“那你面对我。”
屋内开始有一阵沉默,随后就传来清河的一声叹息,“好,反正你就是油盐不进。”
清河移过身子,拉开纱帘,看着叶晓正色道:“叶少主,请你不要再跟我有所瓜葛,我也不会原谅你,以前的事情更是年少无知,交友不慎。”
好一个交友不慎,好一个年少无知,叶晓气得倏地起身差点离凳而去,可他挪了一小步就再也迈不开脚,他攥紧拳头血气上涌,又不知如何发泄,他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偏要问。
“你当真不后悔?”
床头挂着的萤火虫光忽闪忽闪,辉映着叶晓的背影岿然挺拔,他也不再是那个只知道捣蛋的少年了。
十年之远,触手难及。
清河的长发落下一撇,他道:“不悔。”
“那就如你所愿。”
床边的距离叶晓半步便足矣,他弓下身,掬捧起清河的脸颊也只需要眨眼的功夫,他与他的眉眼触碰到一起甚至眨眼的功夫都不需要。
越过这条线竟是举手之间。
他捧住清河的脸颊一下子吻住了。
“你唔——”
清河并不具备充足的反抗之力,他对此时此刻的这一幕猝不及防,无瑕多思,他只觉得顷刻间便要窒息,当他意识到叶晓的行为到底是什么,一切都晚了。
“嗯……唔……放嗯——”
这一刻持续得太久,尽管他想要挣扎怎么都是徒劳无功,好像任叶晓高兴了才行。
阿镜被点了穴不仅睡得香,睡得死,还在梦里吃着满汉全席,大快朵颐。
“哈——”
叶晓这下才终于松开手,退开了床,而清河早已无所适从,他匆匆拉过纱帘,用乱掉的寝衣袖口将嘴唇捂得严严实实,整张脸在发热,发烫。
“这下你满意了,从现在起,你我的友人之情已死。”
清河彻底噤语,直到人离开也完全说不出一句话来,更是久坐帘中彻夜无眠。
……
——
第二日天还蒙蒙亮,阿镜伸了伸懒腰便醒了,他扭头一看见自家少爷竟然也醒坐着,“少爷,您今天怎么也这么早,鸡都没——”
蝈蝈——
“这下叫了,少爷我去给您打水。”
“等等。”
床边的纱帘依旧落着,萤光也不再亮,清河背着帷帘坐了又好一晌,尔后道:“……有没有消肿的药。”
一听“消肿”二字,阿镜的小心脏那是慢了百十拍,“老天爷,少爷难道您的伤口发炎了?!我现在就去请钟大夫——”
“给我回来!”
为了阻止阿镜通告天下,清河一脚跨出帘帐,不出意料的便拉到了伤口,“呃……回来,没那么严重。”
他的手肘撑在床边叫苦不迭,整个人更像是萎成了一团,像是一碰就收的含羞草,但嘴上还是不认输道:“你……快给我回来。”
阿镜根本就没走几步,连内屋的门都没出,谁知道少爷这么大反应。
“哎呦我的少爷,您干嘛这么激动……是不是拉到伤口了。”他仔细扶起清河,清河却突然拽住他的衣襟正色道:“把门关上,今天让谁也别进来!”
阿镜一个劲的点头哈腰,可见了清河的模样忽然甚觉不太对劲,一边扶人一边用眼瞟着去看,“少爷,你……嘴肿了?”
犹如平地惊雷一闪,清河忽如鸡血充盈全身似的摸上床就滚了进去,这下竟然倒不吃痛了,“闭嘴,蚊……蚊子咬的。”
阿镜倒再想看看,帘子已被清河悉数拉下,俨然表明了非礼勿视,“吼,有这么大的蚊子……那阿镜去给少爷找个消肿药。”
“别、别说是我用……”
清河小声嘟囔着,甚至连头都没敢转,从昨夜开始他的羞耻心,即便是被严严实实且密不透风的床帷笼罩着,都盖不住。
他捂着唇,整张脸又开始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