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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物是人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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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云山便是况留城数里地外的一座高山,涯三当然是叶晓目前在外人前瞎取的名号,而齐云堂天下第一镖的名号早已在十年前烟消云散,如今的第一镖已是黎州京华堂的京华镖。
据官府通缉所说乃是因齐云堂压的一单私镖是救济灾民的灾银,而这罪魁祸首还和曾为朝廷大臣的吏部尚书曹安民有关,近在庙堂之内远江湖之外,处心积虑结党营私而上下其手吞没赈灾银,当年的灾情严重之甚换子而食,可知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更是公然与皇权威严作对,曹安民的尚书府顷刻间被查封,戴枷下狱,子孙禁锢无法做官,府眷发配或遣散。
整件案子办案极其迅速,不免让人对刑部的雷霆手段拍案叫绝,只是当时曹安民的老友皆好友大理寺卿秦石发现案件仍有疑点,事情尚有回转的余地,可当他还未来得及告知曹安民,刑部已对外宣称曹安民已在狱中畏罪服毒自尽。
由此,齐云堂因连坐罪原本也是要入狱听候发落,牢狱之灾非生即死,幸亏得人通风报信齐云堂及其叶家才不至于皆罹难其中,令人唏嘘的是,当时的齐云堂堂主叶父叶涯,因秉持问心无愧之念一朝入牢门,却再无明日阳……而其余的齐云堂凡是有头有脸之人都已上了通缉榜,可说是亡命天涯,这一飞来横祸全然只因几箱无中生有的赈灾银,而他们却连曹安民的面都未曾见过。
……
“……爹……爹!”
凌晨时叶晓从噩梦中惊坐而起,一身冷汗浸得身上的衬衣湿了个透,最近因连日阴雨内伤隐隐作痛,他连个安稳觉都不曾睡过,本是俊俏血性的男儿被折磨得憔悴不堪。
屋内黑漆漆的,只有从窗外透进来的几缕月光尚可目观,叶晓道:“……外面有人吗?进来替我换件衣裳。”
门外确实站着一个看门的人,那人迟疑了会还是嘎吱一声推开门,随即摸索着点亮了台上蜡烛,烛光盈盈复燃,并在微微摇曳中逐渐辉映整间屋子,而首先点亮起的来人的脸竟然是芳龄二八的小蕊,苏小蕊。
叶晓正了正神色,还敛眉道:“怎么是你……出去。”
苏小蕊生得自是伶俐可人,换下傩戏衣容,便可见那杏脸桃腮雾鬓云鬟,楚腰亭亭而立,因自小习武也更是多了一份寻常少女少有的坚毅与沉着,只是这般我见犹怜的妙人怕也只有叶晓不知怜香惜玉。
苏小蕊试探着靠近,并微微欠礼道:“少主,汗衣若不及时更换会容易着凉,而且这对您的病情也……要是您嫌小蕊手笨的话,现在外面也没有其他人了……”
烛火飘忽忽地跳了几下,屋内沉默一晌后才听到叶晓不喜不怒的声音:“……那你给我换吧。”
“嗳。”
苏小蕊颇微激动的声音里更多掺杂着的是喜不自禁,是欢喜,在迈入叶晓房间里之前的那一步,她下的决心竟似千钧重负。
叶晓袒露的上半身挂着大小不知几多伤痕,有些是因常年习武,有些是因与人的江湖之斗,而有几道,便是靠近心口的一场生死之局……这就是他的内伤迟迟未好全的主因。
苏小蕊不紧不慢地替他更换上干净的衬衣,从左膀到右臂,严谨而小心翼翼,但她双手的肌肤却又不免受叶晓的体肤上的股股热息所蛊惑,远一寸又想近一分。
“那家伙找到了吗?”
叶晓突然出声道。
正是此时更衣也已完毕,苏小蕊回过神来,抱着脏衣裳急忙往门边退了好几步,并低首道:“是,二堂主已有来信,顺利的话明日就会将人带回来,还有……不久二堂主就会过来探诊。”
“嗯,你回去休息吧,不必吹灯。”
说完叶晓已翻身上床重新躺下,苏小蕊应和一声就带上门退了出去,她唇瓣翕动地深呼吸几下便落荒而逃……
——
如今,曾在齐云堂里有头有脸之人大多是通缉榜上有名,为了掩人耳目自然需要一个新的身份,况留城较岭崖城相比虽不是那般连交通也偏僻的地方,但在见识过繁华之地的普通人认知中依然是天高皇帝远的遐方绝域,隐姓埋名,当属上佳之选。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况留城附近地势有险且有奇,数里外的周山与湖江交融处有座最高的山头留云山,背接远江三岸相隔数丈,即便是江湖中能有轻功水上漂的武林高手,非船筏也不可过,而且下船后还得步行攀高百米台阶才可入山,周山层峦叠嶂寻常人尚且难寻,又如何会去攀这与三岸不接壤的怪山。
清河俩人被绑入山,只是他刚攀上第五十步便毅然倒下,口中有气无力地胡乱叫道:“啊我走不动了……救命,救命……你们,你们干脆杀了我吧……”
之前扮作车夫的孟卓说道:“公子不必如此,这儿算是荒郊野外你再喊也没用。”
另外在场的几位仁兄也都是常年习武,徒步跋山涉水也不下千百趟,爬个山估计来回都依然健步如飞,再说阿镜也是少年热血男儿的正常人,五十上百步当然也不在话下…
不过清河这体弱病秧子,倒是真的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走几步尚可,攀山则要命。
只见阿镜这时也扑通一声跪下了,言正词严地直祈求道:“各位大哥大爷行行好吧,我家少爷自小体弱多病,夏不耐暑冬不抗冻怕风怕雨也怕凉,吃食挑拣营养不良难养活,别说爬山攀高了,因缺少锻炼有可能还跑不过一个姑娘,你们这样绑着人走会要他命的呀!”
清河脸角抽搐地轻声质问道:“……你到底占哪边哪?”
“不是您让我看着说么,少爷。”
如果清河长了尖牙利齿,他现在就想先咬死阿镜。
阿镜的一番话一出口,果不其然就传来好一阵笑声,那般肆无忌惮与明目张胆让清河想立刻纵身跳进水里,一跃解千愁。
……
攀山时特有几点,一,蒙眼,二,在外露的皮肤上涂抹草药水,三,穿洞过道。
前两点常人都能理解,一来是防人二来是防备毒虫蛇蚁之类的东西,至于第三点,清河听来有壁波回音,也有滴水穿石之音,并且皮肤感知颇具阴凉,这无疑是藏山洞穴。
问题是,这些人领着清河俩人过的洞穴不止一个,蒙眼布时明时暗,气温时热时凉,估计是藏山洞穴并不衔接在一方,如果不深谙路线及山林之道,哪怕是本地人也得迷失在此林间听天由命,这隔岸之山上竟有如此天地,清河想到此处心已凉了十之八九,即便此时此刻那些抓他的人肯放人,他与阿镜都下不了山。
清河便不禁在众人中叹起气来:“哎……我说阿镜啊,你说我们还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本就胆小的阿镜一下子就慌了,“少、少爷您说啥呢,不要吓我啊……”
孟卓几人早就没了戒备心,其中一人跟着也打趣起来道:“我说你们也别担心,咱少……当家的也不会干出什么杀人灭口的事来,命还有的,放心好了!”
“对啊,毕竟也不是什么魔鬼,出了这个山洞就快到了。”
清河:“阿镜听见没有,他们说我们会没事呢。”
阿镜:“少爷啊……咱啥也看不见您咋就不担心呢……”
清河当然不可能当作若无其事,此行估计是凶多吉少,但愿那位“大班主”能被什么白银千金所打动,而不是非要闹得个风雨血腥才肯罢休……
……
这时的留云寨正乱得不可开交,兵器碰撞的铿锵声与混杂的人声乱作一团,而四周的空气里自寨子中央忽地冲出一道灼人的热浪,接着就从下而上飞出两个正在武斗高低的男子,其中一人身着青蓝色,正是留云寨上的二当家孙处,而另一个不衫不履甚至不束发的男人,就是岭崖城那时所在的大班主,留云寨的大当家,叶晓。
众人只见俩当家飞檐走壁后飞出了寨门,直接往林子而去,寨外那些修林茂竹之地可比束手束脚的墙壁里宽敞多了,不过这俩人此刻可不是什么日常切磋比试,而是需要仔细性命的真刀真枪过招,叶晓因连日阴雨导致内伤复发,近日又在岭崖城遭受过不小的打击便一直愁绪如麻,昨日更是一夜噩梦,现在基本是半步走火入魔。
别人若是上前无疑是自己断送性命,好在四个当家只外出了两个……
叶晓现在可谓是六亲不认招招致命,刀光剑影正如那繁复飞舞的急叶乱蹿,仅一刹那便让孙处体会到剑指心口刃逼喉咙,他自也不是善辈,借来刃之力折将过去,又削其薄弱之处,他再趁叶晓抵挡之际脚上发力朝其胸前一飞踢,叶晓瞬间退出了数十步。
此时孙处才有余空抹了抹脖颈处裂出一条缝后流出的汩汩血水,还当即骂道:“你他妈快给老子清醒清醒,真是差一点…啧。”
不待人喘上气,叶晓虽飞出那数十步,但他还未落地便顺势而为地踩住树干径直飞了回来,孙处就在那分神的须臾之间,反手用剑抵挡叶晓的剑刃时失了先机,叶晓的利剑就此削过他的左臂白刃红出,孙处这才似炸毛了般翻身怒踢叶晓好几下将人甩了出去,双方的双刃也皆因俩人此刻无力把持被弹开好几丈。
孙处吼上一声:“……你疯了?!”
孙处捂着正汩汩流血的左臂是恨得牙痒痒,屋漏偏逢连夜雨,他的失策就是手下留情,但现在脑子不太清醒的叶晓下的都是死手,现在要还是顾前瞻后没准他这条命就要搭进去。
忽然之间,一声清脆的少女音喊道:“二当家,接枪!”
可谓是天无绝人之路,直见孙处起步飞身空翻到半空中,接住了苏小蕊投掷而来的一把半红半白缨的黑漆白纹长枪,尔后稳稳落地,他将那枪舞得虎虎生风,落叶纷纷改道而行,其身法迅捷有力着实叫人望而生畏。
“好啊叶狗,今日不把你打得亲娘都不认识老子不叫孙处!”
长枪不宜在林间耍用,可他这枪并不是寻常的枪,只见孙处双手握住枪身一拧,中间一道机木痕迹的裂缝顷刻间被拉开,就此拉出一条铁沉的锁链,一把长枪变成了双用的两截。
这就是孙处擅长的武器,进可攻退可守的双截枪——白鹤。
前方的叶晓虽因方才受了不小的挫败,但他转眼又卷土重来,手持利剑更是不辨敌友。
孙处见叶晓依旧是六亲不认的一脸戾气模样,倒叫他合心合意,也好免了到时的心慈手软。
二当家孙处不愧是用枪的高手,也更是会用双截武器的能手,他在对方剑到自己胸前的顷刻间就用半枪击开长剑,半棍便以直捣黄龙之势打得叶晓措手不及,而双截枪之间的锁链更是狡黠如蛇,孙处不退反攻,竟将那支半棍的铁链在叶晓的持剑的腕上打了几个实圈,便在这令人愣神的时间,让人丢了武器。
一招失便招招失,白鹤收去枪头便成了双棍,与暴雨流星般无异的一通乱棍顷刻朝着叶晓统统打将去,叶晓本就是脑子不清醒,他气息紊乱,此时肉体凡胎基本是毫无招架之力,十成棍击便用皮肉接了十成,他要是清醒着估计也是南认北北成南了。
一旁的苏小蕊看得是心急如焚,情不自禁地竟说出口来:“二、二当家,手下……”
孙处乃是四个当家里虽然平日里沉默寡言,却是最易怒且暴脾气的一个,听见苏小蕊一出声就立马斜乜了她一眼,惊得苏小蕊登时噤若寒蝉,再不敢吭声。
不过这时孙处早出了半分气,他擒住叶晓一记肘击,尔后竟将人横空摔了个朝天翻。
“咚”的一声闷响着实刮耳。
……
一时间枯叶纷飞,叶晓忽地感到眼上方一阵发黑,此时从天上落下来的斑斑点点的光影,照在他眼睛里时都不禁让人犯迷糊。
叶晓忽然嚎上一声,他这会才是转醒过来,遮住刺眼的阳光问道:“……我怎么了?”
孙处手里的铁链声卡啦作响,心头上的肝火发出来时本是打算将叶狗暴打几顿解气,何曾想叶晓还有的救并且刚好就醒神了,他这满腔怒火发得只能戛然而止,便只能收了白鹤,道:“疯了。”
……
孙二当家仍是无法做到违背自己良心地说一句“算了”,便在意识形态中再打了好几百棍……
——
清河俩人原本是一入寨就要面临“三堂会审”,后决定生死大事,可他们刚来不是听说大当家走火入魔了,就是大当家内伤复发奄奄一息了,或者是几个当家起内讧要闹分家死的死离的离,反正是寨上一片混乱,此时此刻自然是无人理会他们。
偏远僻静的后院柴房就是清河俩人的最终安置处。
“好好在里头待着!”
“吱呀”一声响,接着就是门上栓的声音,随后也只剩下了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即便是阴凉的地面,清河也不得不瘫了一盏茶的功夫才缓过神来,他气若游丝似的:“已经在阎王爷跟前走一遭了…”
清河已然瘫死过去,不管阿镜怎么叫喊,就算天塌下来他也打算先睡一觉再说。
……
这一觉,直接睡了三天。
三天前的傍晚,白日里因内伤郁结六亲不认的叶晓恢复过来,他盘坐在林中正在平息内力,五脏六腑中的经脉流通尚且顺畅,前阵子一直盘桓在胸口令人烦闷压抑的气流似乎忽然消散了。
他能感受到微风和煦,落叶拂身,人思清明祥和无比,甚至能不目视而觉察内外,耳听八方。
不远处的亭子间,孟卓刚好来禀却正被苏小蕊拦下,叶晓便道:“何事?”
他那因周身气流而微浮的青发,这才徐徐降下。孟卓见此就禀道:“回少主,您吩咐属下要的人已经带来了,不知?”
叶晓有些微征,“什么人?”
孟卓:“额……就是岭崖城客栈……”
他在心肚间打了十几个来回转,也没把那位猜谜全猜中让少主失了颜面的白衣男子说出口来,没想竟是叶晓先应声道:“哦那个人……”
孟卓立刻如释重负,数声回答:“是是,不知少主……要作何处置?”
叶晓已经反应过来,于是恍然起身,衣衫未整地直往亭子间走,“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去瞧瞧。”
当叶晓带人踏进关押清河阿镜俩人的小后院里时,阿镜正坐在墙边打盹,屋内乌黑一片,只听一阵门锁开启的金属声他才被惊醒,阿镜喊了喊蜷缩在旁边草垛里的清河道:“少爷,少爷,有人来了……”
可清河没被叫醒,门倒是哐当一声被推开了。
开门的小卒当即厉声喝道:“起来起来!别装死,我们大当家的要见你们!”
叶晓一行从门口处透过来的黑压压一片的影子,把阿镜吓得够呛,马上便挪到清河身边小声嘀咕道:“少爷,咱们咋办啊,您快想想法子呀?少爷……”
可是喊了几声便发觉不对劲,阿镜靠近时清河呼吸急促,别说装睡,几乎已是人事不省。
“少爷、少爷!”
“喊什么喊?哭丧还是怎么的?”
正巧小卒上前来,阿镜刚回骂半句:“你才哭……丧”,旋即半道没气并泪眼婆娑地变成了:“大哥你行行好看看我家少爷吧!”
此时正站在外边的叶晓,听见里头的喧闹开始有些不耐烦,孟卓见机也后一步踏入了柴房门,询问道:“怎么回事?”
查看完一番的小卒立时起身,毕恭毕敬地回禀道:“爷,这小子似乎正发着高烧,人事不省了。”
阿镜听罢,含泪补充:“我家少爷底子弱,一定是因为这上来的路上颠簸劳碌,这才没熬过去……求求各位大爷大哥,帮忙找个大夫吧医药费什么我们自己出就行。”
孟卓便亲自查探了下清河的状况,再探了探脉象,确实如小卒所说,清河呼吸急促体温滚烫,急需大夫诊治。
孟卓的回禀很简明扼要,人也来得十分迅速,只是来的人不是阿镜以为的治病大夫,而是三四个身强体壮举止粗鲁的男人,他们两两分工分别将清河与阿镜拖抬了出去。
迷糊中,清河只听见阿镜尖叫的哭声:“你们干什么?你们要对少爷干什么?”
这个小后院内别的没有,水井与水缸里的水倒是从未缺过,水缸多有半人高,而水井下的水接天连地夏凉冬暖,甚至连三伏天只要用这井水冲一回凉,便足以令人精神抖擞。
叶晓坐上抬来的竹椅里,不急不慢道:“身体不适,本寨有个去热的好秘方,保管他药到病除,抬下去!”
“少爷、少爷!”
阿镜当即哭喊着想要大闹起来,可是双手被绑身体也被钳制住,除了声音愣是半点气力都发展不出。
眼看着清河就要被扔进刚挑上水的水缸里,孟卓便再次禀明道:“少主,我看过了,他确实是有疾在身,正在发高烧——”
叶晓抬手制止了,让孟卓的话语戛然而止。
清河就这么被扔进了冰凉的水缸里。
井水的确是凉得沁人心脾,犹如夏时午遇雷雨,冬时暖阁见雪,叫人数日难忘。
于是他便想起某些事情,一些十几年前认识某个少年的无关紧要的事情。
……
后来苏小蕊及时赶到,她禀告了查出来的清河的身份,事情才告一段落。
为清河诊治的人,恰好就是回寨的钟南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