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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恐惊良人 ...

  •   云散天晴,日光融融,空气中还弥漫着些许冬雪之后的湿润,生冷清新的泥土气味。

      鹿川城,济善堂。

      正院中,卓宁混在孩子堆中嬉笑玩闹,纵是对着一班小儿,脚下蹴鞠也未让过半分,这哪还有小孩什么事,一连便拿下三个彩头。齐朗输急了,伙着院里的四五个小子,七手八脚地爬到卓宁身上,拗着胳膊腿子不让他动弹,实引人捧腹。

      但几个小儿才多大分量,哪里敌得过卓宁,他可是沙场上的鹰隼。

      檐下,置着一方白石案,桌缘雕饰着古朴繁复的纹路,经累年风雨吹蚀,已磨损了许多。

      桓央端坐在石墩上,一手倚在案边,一手捧着张图纸——济善堂年久失修,有些屋子已很不堪住,她趁现下无事,便喊来营中些兄弟过来帮忙修屋葺瓦。她正钻研得入神,让得这一阵玩闹声吸引了去,稍一抬眼,见卓宁仿佛矗立在小人国的庞然大物,身上缀满了小不点,正摇摇晃晃地向前挪动。

      场面着实教人忍俊不禁,她远远瞧着,也不由笑弯了眉眼。

      视线一转,一簇小花衫隐在墙角花圃,藕粉色的绣鞋一晃一晃。

      桓央凝神瞧了一会儿,喊了百夫长过来,指着图纸叮嘱几句,随后缓缓靠近那处。

      那是个避风的漏阳处,小春花双手撑坐在小杌子,小脚稍稍悬着空,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中,晃晃悠悠地好不自在,正瞧着院子中间嬉闹的人堆咯咯直笑。

      “怎么不过去玩?”桓央轻柔出声。

      春花瞧得认真,并未留心周遭,听到声音一时僵了住,她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仰头看向桓央,眼底的笑意顿时便消失了,春花一把捂住嘴巴,怯生生低下头,脚也不打晃了,登时坐得笔直。

      桓央失笑,她矮下身子,“你怕我?”

      小春花错开眼,盯着鞋面不去看她,也不言语。

      桓央内心有些挫败,轻轻抚了抚小春花的发尖,“那就不打扰小春花咯。”

      说罢,便转身要走。

      却,身后嗫嚅着传过清脆的童声,“我……我不怕。但…但是,我不敢同你说话…..不是你,旁的人…….我不敢…..”

      桓央回身,心中大致了然,温和地看着小春花,听她磕磕绊绊地继续说下去,“大野哥哥在读书,霜姐姐……我等霜姐姐回来。”

      霜姐姐便是凌霜了,桓央有时真不明白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分明凌霜才是面冷心硬,嘴里没有半句软话的阎王,偏偏小春花只和她亲近,连对一贯亲和的卓宁,都淡了许多。

      当真玄妙,不可言说。

      桓央微微俯下身,“嗯,小春花还想告诉我什么呢?”

      “还有……还有……还有大野哥哥放学了!”

      小春花瞧着不远处缓缓敞开的屋子,圆溜溜的眼睛瞬间发光,她吧嗒跳下小杌子,往前跑了几步,又倏而顿在原地,捏紧了小拳头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下一秒,飞快折回来,张开双臂扑进桓央怀里,微微仰着头看她。

      “你是好人。”

      清轻脆脆的童声,明朗清晰地传进耳朵。

      恍然被盖上‘好人’戳,桓央心间似被什么软软糯糯的物件击中,心头微微震荡,她笑意温和,视线追随着小春花的身影。

      春花飞快跑去檐下,恰时大野挟着书卷迈出门槛,将人迎了满怀。

      桓央远远见,春花兴高采烈地同大野说了些什么,而后大野便朝她所在方向看来,微微躬身朝她遥遥拜了一拜。

      桓央回之以颔首,目送一大一小携手远去。心中却道:大野这孩子会否太过沉稳了些,不止喜怒不形于色,行事更是端方得体,身上已瞧不着半分孩童气息。

      她心中正思忖着,一阵微风起,卷着几片枯叶飘摇向空,丝缕药香萦上鼻尖。

      桓央侧目,见闻清步下石阶,缓缓向她而来。

      残叶飘索,公子如玉。

      几日过去,他面色已红润了许多。他今日着一件银白圆领广袖宽袍,肩上披一件墨色浓郁的狐裘绒氅,领口缀饰着细细的金链,迎着微光,熠熠生辉。

      同一件狐裘,竟教他穿出了些贵不可攀的气度。

      他步调从容,有苍松翠柏,鹤骨松姿之韵,倒教人觉着京中富贵人家的玉树琼枝都落了下筹。

      “久等了。”

      待靠近了些,他微微低眼,眼神定定地看向桓央。

      他的瞳眸颜色极浅,此时日光斜斜穿透,瞧着竟似琉璃般清透。

      桓央一时有些痴了,可下一瞬问出口得却是:“尊先祖上可曾有禺知血脉?”

      太祖至仁宗年间,大周同禺知也曾交好,直至明宗时期,禺知始出端倪,两国逐渐交恶。先禺知王也不似如今野心勃勃,他尚且称得上一声宽和,是个甘为人臣的蕃王,恪守己分,从未有犯。

      傩阳城位于北境至北之地,彼时,互开市集、异族为亲皆不是稀罕事。

      闻清怔了一瞬,眼眸中微弱的光亮闪了闪,而后缓缓黯了下去,良久,他缓缓点头,“家中祖父曾是禺知子民。”

      “可知晓是禺知哪支部族?”

      闻清摇头,“……祖父去世早,祖母在父亲八岁那年也病了,到我这里,很多事便也不得而知。”

      桓央默了默,前几日,她着凌霜快马加鞭折回傩阳核查消息。

      凌霜回禀:闻家许是气运不佳,家中长辈竟无一人寿终正寝,皆未活过四十。闻清未出世时,祖辈便病死了,待他出生,又死了父亲。邻里都传扬,闻家郎君命中带煞,提起闻家时都恨不能捏着鼻子,生怕染上什么邪祟。

      可偏偏闻清是个有才识的,得了锡林范学究的赏识,不久便中了举人。那之后,闲碎言语便少了许多。不过,却也有见不惯旁人比他家好的,明处不好再提,背地里却是一句没落下。是以,凌霜消息得来得很是轻松。

      闻清思绪由她只言片语,勾回儿时过往。两国交恶后,傩阳时有马贼流窜,民间怨声载道,一些便将怨气发在似他这般的人家。

      “杂种!”

      “克死生父,你就是个煞星!”

      “离那家人远一点,仔细染上不干净的。”

      ……

      儿时,若有童伴同他亲近了些,回了家是要被家中父母揪着后领,烧了艾草熏祛邪魅。可隔日,又会上门寻事,纷争不断。母亲是至善至纯之人,被逼无奈下,孤儿寡母便搬去了郊外。后来,母亲忽遭恶疾,也因离城中太远,太远……

      大夫赶到时,只余下一口气,悬悬吊着。

      闻清扯了扯嘴角,眼中却无半分笑意,“桓央姑娘,可也同旁人一般,觉得有着禺知血脉的大周子民,便低人一等下贱许多?”

      桓央眉间微微蹙起,目光在他脸上凝滞一瞬,又侧身移开,“哪有人天生低贱。摆在百姓面前的选择,从来,便少得可怜。”她稍一停顿,缓缓提步向府门走去,浅浅道:“禺知俯首为臣数百年,明宗始乱,却也不过五十年。局势瞬息变化,百姓如何料到会有今日?”

      “如今,你已是举子之身,登过榜,载过名。即便再不科考,大周官场也会有你闻清的姓和名。官家可曾因什么祖辈渊源,禁你乡试会试?朝堂上敬得是才干,你既有志,这些便也不必我冒昧多嘴。”

      闻清微微侧目,她眼眸始终淡淡,不曾因他一时生出的怨怼而愤愤然,反清清浅浅,一字一句告慰他:身世不过世事无常,今后之路,大道畅通,才应是着眼之处。

      三言两语间,他便落了下风,倒显得他有些上不得台面,小家子气。

      一次,两次……于困顿中遇她,点破他灵台迷瘴。

      只是如今……

      闻清视线紧随,眼眸微光轻闪,她姿态随意,闲庭信步一般,显然丝毫未有放在心上。

      想必,也都忘了。

      忘了……也好。

      “姑娘…说得是。”

      他隐在广袖下的掌心,捏着一尊小玉佛,拇指大小,莹润柔亮,顶端系着的红绳却已然陈旧褪色,他指腹摩挲着,盘了一圈,又一圈。

      出了善堂,桓央未再回应,闻清也未再出声。

      一路上,偶有摊贩小商认出桓央面孔,不时凑上前来打声招呼,塞些吃食或是小物件,桓央笑着一并都婉拒了。

      商贩手中提着两摞纸包,目光在二人身上游移,忽而一笑,将东西往闻清手中一塞,嘴上飞快溜过一句:“郎君身子弱,补补才可护着咱们将军呐。”

      说罢,便小跑着回了店面,桓央一瞧那高悬的额匾——益春堂。

      原是个医馆药铺,那这黄纸包着的,便该是些个补品了。只是,男子好似一贯忌讳‘补’这个字眼。

      桓央转回视线,却见身侧闻清耳尖已然泛红,他低头凝着手中纸包,姿势一动不动,宛若捏着一只烫手山芋。

      桓央抿着唇,忍下笑意,“怪我,今日便不该穿这身惹眼的行头。改日,改日我定去成衣铺子买身罗裙,换回寻常女子装扮。”

      闻清侧目,见她眉眼含笑,心口些许窘态当即便散作一团云雾,轻飘飘地撩动心弦。耳畔,又听她轻声思忖道:“届时,想必便也没什么人认得出了。”

      他眼睫微颤,清浅的瞳眸隐隐瑟动,他掌心尚捏着玉佛挂坠,指节发白至轻颤。

      他微微低眼,薄唇轻启,滑出唇边的字句却略微沉了些,“桓央姑娘口中的改日,是指何日?”

      教旁人听得,倒真以为他隐隐带了些怒气。

      桓央一怔,他身量极高,许近九尺,此刻立在她面前,竟覆下些许阴影,她微微仰面,试探道:“不若明日?”

      见他不语,桓央又道:“济善堂西苑即将修葺完工,之后,我须同万知县知会一声。最快也便是明日了。”

      他眼眸深沉,只是看她。

      远离沙场,她周身气质都柔和了许多,闻清目光游移在她面庞,远山峨黛,噙水双眸,唇不点而朱。因着冬日,连日迎风吹砺的皮肤都渐渐恢复白皙,她微微抬着眸,等他回应。

      闻清猝然落下眼睫,后撤半步。

      “你若实在介怀,我也可教卓宁或是旁的人送你回客栈。总归……我不能让你独自回去。”

      他伤病未愈,本该卧床休养,却因着几两药钱,固执已见偏要去善堂帮忙,桓央于他本就心存歉意,哪里肯应。这人却雷打不动,每日辰时便侯在善堂外,桓央总不好拿根绳子将人绑床上。

      她起初只是远远跟着,直至一日他忽而昏倒在街后,便走在了他身侧。一来二去地,倒成了二人心照不宣的约定。

      “明日,便明日罢。”

      闻清叹息似说罢,先一步动身。

      二人一前一后。

      桓央瞧他这番模样,倒像似气极了,心中却有些莫名,几日接触下来,闻清也不似心肠狭隘之人,旁人打趣,他素来一笑了之,从未见他与人计较什么。

      难道,于男子而言‘虚补’二字竟有这般重的分量?

      二人静默无言穿过长街,待行至转角,福安客栈便到了。

      闻清驻足门前,“桓央姑娘,到了。”

      桓央颔首,“那,你好生歇息。”说罢,转身便走了。

      时近正午,客栈门前人迹渐多,往来交错。

      唯闻清长街驻足,他视线紧随那道淡青色的身影,垂落身侧的指节轻颤,缓缓抬起覆于心口。

      这般心擂作鼓,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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