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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亏满盈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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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央随王期一道上楼,行至转弯处,王期欠身抬臂引路,“将军,走廊尽头便是。”
桓央略一颔首,没行几步,见那厢房推门而出一人,身穿长褂,肩上跨着一个方方正正的医箱,他低垂着头,兀自叹息地走来。
王期见状,忙上前,殷切问道:“金大夫,郎君身子如何?”
金原正抬眼一怔,视线扫过面前二人,王期他记得,身旁这位女公子想必就是桓姓将军了,他捋着须,摇了摇头,“命是保住了。”他沉沉叹息,视线掠过桓央,眼底不由得升起些责怪意味,“亏得郎君身子强健,未伤及根本,但难免留下后遗之症……”
金大夫忍了忍,还是将心底的话倾吐了出来,“将军此举,很是不该。”
桓央微微垂首,面上难掩惭愧,“金大夫教训的是,现下可需什么珍稀药材?您尽管开口。”
金大夫嗐叹一声,“只怕是千年山参都于事无补,今后切记好生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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厢房内陈设简单,一些桌椅,一张软塌,屏风后是沐浴更衣的摆置。
桓央款款走近,床榻上之人,眼眸沉沉阖起,清隽出尘的面孔,如今苍白如纸。
王期暗暗瞧了眼,颇为识趣,“将军稍坐,我叫小二沏壶初雪新茶上来。”随即,阖门退出。
桓央卸了狐氅搁在桌案上,待身子暖了些,才缓缓上前,坐近床边,生怕周身的寒气侵扰了他。
她轻抬手,手背覆在闻清额间,温度仍旧有些高,不由得抿紧了唇。
桓央自幼养尊处优,从未有照顾过他人,瞧着闻清这般病态,倒有些手足无措。
“夫子大义……学生…有愧…..愧不能当,慕先贤…存志…..闻清记得…深刻于心…….”
一室静谧,兀然响起几声断不成句的呢喃之声,声音之弱宛若吐息。
桓央低眼,见闻清眉峰紧蹙,眼睫震颤,苍白的唇瓣微动,他面色痛苦,似陷入梦魇一般,额间、脖颈都沁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桓央打湿帕子,轻缓擦拭,却隐约听闻清唇边吐露出“傩阳,残害……”
她身形一滞,面色瞬间凝固,眸间闪过些许凌厉,缓缓俯下身,贴耳在闻清唇边。
“坑杀将士…滥杀无辜….…一字不敢有忘…..”
闻清眼睫剧烈颤动,骤然苏醒,力竭般缓慢眨动双眼,眼下是一团乌发,丝缕发丝滑入他微敞的脖颈,软勾般撩拨心弦。
鼻尖萦绕着若有似无的淡淡兰香,闻清眼眸瑟动,再熟悉不过的气味,还有唇边温热的触感,几乎与他无限贴近。
闻清浅色的眸子闪了闪,喉间上下滑动,虚弱出声:“桓…桓央姑娘…..”
温热的气息紧贴着耳廓,徐徐转转传至。
桓央下意识偏头,四目相对,鼻尖轻触似情人般厮磨。
她眼睫轻颤,片刻怔愣间,竟在他清浅的瞳眸中发现一颗小痣,恰到好处地隐在眼下,视线触及他微微泛红的耳尖,桓央抿唇,缓缓拉开距离。
“你醒了。”
桓央旋身,倾一盏热茶递给他,回到床边时闻清已半倚着坐起身,他上身未着衣物,一侧肩膀至腰层层圈圈地缠着白布。她混迹军营,对此早已司空见惯,只是……
她眸光淡淡划过他胸前隐隐露出的肌肉线条,她才恍悟,此人纵是书生,却也并非孱弱之辈,至多是性情温和罢了。
她眼帘缓缓垂落,视线落在他指节分明的手掌,思绪却飘飘落落,想起初见之时。
彼时,贼寇作乱,虽一箭救下了他,却也惊了蛇,贼寇四散而逃,卓宁将人活捉回营颇费了番功夫。
她下马靠近时,闻清已然神智不清,手中却仍死死攥着包袱,气若游丝般呢喃:“上京…..”
事后,卓宁翻查过他背囊,里面不过少得可怜的银子并一些案牒文书,并不值以命相护,还打趣着闻清骨子里是个犟种。
桓央眸光明暗交错,状不经意道:“你伤势严重,大夫嘱咐须多加休养,不可奔波劳累,你赴京一事许应容后缓计。”
闻清怔愣一瞬,而后缓缓扯动嘴角,苦涩道:“春闱二月,倘若将养身子,只怕是要错过了。”他顿了顿,略微思忖一番,轻声道:“医士随军同行……将军,若军师动身南下,可否…可否准在下同行?”
桓央抿唇:“军营重地,若你途中伤势加重,难道还要军中人马独独等你一人?倘若路上一命呜呼,岂不更因小失大?”
意料之中的答案,闻清眸光黯了些,“谢将军提点,此间权衡利弊,在下心中已有决断。”
“非去不可?”
闻清缓缓抬眸,道:“非去不可。”
事关性命,却是这般轻轻缓缓的揭过,似在谈论再寻常不过的事。
貌似温和,实则执拗。
桓央轻声问:“为何?”
闻清沉默良久,久到桓央以为他不会再答时,他却淡淡道:“亡母遗志,恩师一诺。”
桓央一怔,“抱歉。”
他摇了摇头,浅浅道:“我本于三年前便该赴京应考,却恰逢寡母去世,守孝在家。而后,傩阳祸乱,兵剑横行。范学究怜我孤弱一人,邀我前去锡林避难。”
他轻笑着,眸光却深沉如墨,“我晚了一步。学究府上,上至老弱下至稚童,无一不血洒门阶。”
晚了一步?
幸得免遭祸患,却称晚了一步?桓央拧眉。
“寡母弥留之际,曾言愧对于我,拖累了仕途功名。我却反觉,该是我连累阖家,连累尊师。”他语调始终清浅,听不出半点喜怒,却教人心口压抑。
静默良久。
闻清忽而抬眸看向桓央,“我曾面见桓峪郎君,同他商讨边境伤情。”
桓央呼吸一窒,眼眸倏亮,尚来不及出声问询,下一瞬却教闻清惊碎了灵台。
他勾着唇角,眼底浮上一抹邪意,他道:“可翌日,桓峪郎君便同百余精锐葬身沙场,死状可怖,教人见之不忘。”
“你!”桓央定定望进他眼底,愤然攥紧了拳头,她疾步行至窗前,良久,才松了开,叹息似道:“你想我恨你?”
他清浅的瞳眸中,有着教人无法忽视的歉疚。
桓央呼吸间平复了心绪,缓声道:“我兄长布设机关,教人封死城门之时,便已做好了战死的准备,与你并无半点干系。”
“……”
桓央旋身回望,他沉默不语,面上一片伶仃苍然,她心间微动。
原以为兄长亡故,便已是天道不公。可身处沙场,切身看过北境百姓流离失所,她才惊觉,如今双亲在世,相较之下,已是莫大幸事。
可思来想去,却仍觉荒谬,痛失亲族,谈何幸焉?
她垂落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兄长曾教我,凡世间事必得失参半,亏满盈转。福祸相依,从无例外。可痛便是痛,哪会扯出糖丝……我从前不明其意,而今亦参悟不透。”
桓央定眼看向闻清,“你我如今境况俨如,可我亦不知该如何消解。我只知,沉溺其中,是为大忌。”
言毕,旋身行至门前。
桓央搭在门栓的手掌紧了紧,“随军一事……军营十余日后启程,此间,若你可习得驭马……”
忽而思及他胸口的伤,桓央抿了抿唇,轻缓道:“届时再来商谈罢。”随即,推门而出。
厢房内重归寂静。
闻清凝着门扉,良久才收回视线,缓缓靠进软枕阖了眼眸,他仰着面,半晌,抬手覆于眼上,低低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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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城东,王府。
书房里,烛蜡已燃了半支,些许灯油沿着盏柱缓缓淌下,直至干涸凝固。
书案前,王汝阒姿态随意,手中捏着一卷书,斜斜倚靠着圈椅,半晌却也不见翻过一页。他眉头拧着,不知盯着哪处放空。
门外忽而传过长随叩门声,“老爷,夜深了,老奴给您换盏新茶。”随即,推门而入。
王汝阒一惊,手一松,书卷吧嗒落地,摊了开散在桌案另一侧。他扁了扁嘴,扭着宽肥的腰身探下书案,伸长了胳膊够,却总差着一指宽。
“老爷,老奴来吧。”长随快步上前。
王汝阒泄了气,便也不勉强,掀开茶盏:“打听清楚了?”
长随斟着茶,点了点头,不紧不慢道:“桓将军今辰见了大老爷,但没过会儿就出来了。”
王汝阒挑眉看他,问:“可有起疑?”
长随沉着点头,“那边回说,将军问罢粮税,万老爷便发病了。没过多时,就见于常领着人去了县衙。”长随故作高深地顿住,他压低声音,“查了顺昌初年的账簿。”
王汝阒怔怔出神,“查,查又能查出什么?”他叹了一声,端了茶盏吹了吹,深呷一口。
“是呀,如今账册粮仓都已填上数目,现在看,哪能看出眉目。将军不过二十岁的姑娘,若无这场战事,如今怕早嫁作人妇,相夫教子了。”
王汝阒深以为然,叹息似道:“说到底还是涉世未深。”
长随默了默,小心斟酌着措辞,缓声道:“老爷,此事,将军未必会追查下去,不若便就此收手?这浑水若真蹚进去,再出来只怕是要褪层皮。”
王汝阒眉头深拧。
长随看出他心底挣扎,又续上一盏清茶,“上头已打点妥当,那个位置,终究得是您坐上去。如今瞧着,万大人似油尽灯枯,时日无几。不若便依循往日——明哲保身,为上策。”
王汝阒按了按眉心,肩沉沉落了下去,他起身行至窗边,推开窗牖,寒气迎面而来。
月下松雪皑皑,凝白如玉。
“老赵,为与不为的,求得,也不外乎'心安'二字。”王汝阒背着手:“桓家……”
他皱了皱眉头,“桓家怕是中了什么瘴,本就人丁不兴,祖辈数代却尽折进了北地。”
老赵听出老爷话中暗语,微不可闻地叹了声,未再出声劝慰,只稍稍转圜了语调,略微打趣道:“老爷的记性可大不如前,您忘了,隔壁州府——通广府知府大人,也姓桓。”
王汝阒缓缓出声:“……桓文徴桓大人,可是…桓老将军胞兄?”
“正是,知府大人膝下育有一女二子,听闻,如今孙儿都会跑了。”
王汝阒微微颔首,叹息似道:“总归没教桓家绝了香火。只是桓峪郎君……”
思及桓峪,日下无双的才俊却落得如此下场,谁人不叹一句可惜。
谈及才俊郎君,老赵倒是想起了一个,“老爷,将军今儿晌午还见了一人,是傩阳的举子。您先前也听过,唤作闻清。闻郎君相貌出众,才华斐然,十几岁便中了举,更是辽东府出了名的贤孝之人。听说受了伤,现下正在城中客栈歇脚。”
“他?他二人如何相识?”
老赵摇了摇头,“底下人只说是从军营带回,将军对闻郎君也很是顾念。”
王汝阒眸光沉沉,若有所思,喃喃出声:“顾念……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