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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止戈偃武 ...

  •   日近黄昏,夕阳染红撒落窗牖,映下满地华彩。

      桓央侧身躺在榻上小憩,耳畔游离着院外孩童嬉笑玩闹之声,失神一般凝着光束中的细小微尘——在空中纷扬飘转,似无着无落,亦无牵无挂。

      她纤长浓密的眼睫轻轻震动,心中竟似苟得须臾安宁。

      门外,脚步响起,匆匆而至。

      桓央缓缓抬眸,见门窗上映出一抹高大身影,那人轻叩门扉,低声道:“小姐,属下有要事回禀。”

      她眨动眼帘,眼池深处的恍恍然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淡然从容,“进。”

      卓宁沉声应是,踏入内室随即转身将门合了严实,见桓央已端正于桌案前。

      她倾了一碗热茶,递给卓宁,“禺知起事突然,来势汹汹,彼时又至年关,征兵纳粮,想来是极不易的。可先前在京中,却也曾听兄长与卫家伯父说起,鹿川县爷是个极宽厚的,从未因赋税闹出过人命。”

      “属下走访了几户农家,皆说万老爷仁心济世,那一片感怀之情,瞧着不似作假。只是,佟、宋两家也确是真事,农户们也都知道许多。”卓宁自怀中取出几封纸笺展开,呈于案上。

      “这是属下誊抄而来,济堂的名录册子,其上所载:佟春花,于顺昌元年九月末时,收入济堂;齐二狗,于宣正二十三年冬,收入济堂,后又几次出逃,未果;宋大野,两次收录,一回于顺昌初年收入,后被宗族接回,却又于顺昌二年,再次收录。”

      “闹出了人命,衙门当是录有卷宗,但属下去瞧了瞧,宋大野其父死因,只写了猝死二字,草草归咎意外便结了案。春花父亲也大差不差,只说是摔倒时磕伤了脑袋,却只字不提为何摔伤。”

      桓央听罢,眉间微皱了皱,“这卷宗涉关刑名,等闲旁人本无权查阅。王汝阒带你看得?”

      卓宁轻笑了声:“是,他怕是同万大人有什么仇怨,一听此事便转心动念,并无阻拦还十分配合。”

      桓央默了默,心中极速掠过一丝古怪,却来不及细想便没了尾巴。她指腹轻轻掠过年份,轻叹一声,“北境失守,战事纷起。短短几年…..”

      “属下粗略算了算,宣正二十三年至如今顺昌三年,不过几年时间,济堂纳入的孤幼老弱已番了两番。除了春花大野,其余大多因家中顶梁柱战死,支离破碎,沦为失孤。”

      “仅春花大野?”桓央眉梢一挑,轻声疑问。

      卓宁面上亦是不解,颔首道:“确是如此。农户道,战事一起,赋税便重了五成,这才有累死佃户的惨案。顺昌二年,方过了年关,万大人便顶着罪责,私自将粮税降了三成,以鹿川陈粮抵充。虽仍旧艰辛,却在人力之内,好过活活累死。”

      桓央眉头稍紧,暗暗思忖。

      万檠虽年迈,却并非迂腐之人,若有陈粮,何至于等到闹出人命才开仓仁济?

      她轻呷一口清茶,若有所思地摸索着杯沿,“鹿川有七八万人目,若按户征粮,一年三成税赋,可有百石?”

      卓宁略一沉吟,道:“实际数目,怕是…….不止。”他话头顿了顿,“彼时傩阳失守,危及锡林,三城粮草皆压在鹿川担上。估摸…..需得供千石,方可撑到南边粮仓供给。”

      “千石……这许多粮,鹿川一城如何拿得出呢……”桓央沉默,心中疑惑更甚,“你可有去查查官衙账簿?”

      “倒是问了,只是王汝阒言称,万大人并未将这份职权交予他,若想查看,许得寻到万大人跟前。”

      桓央听罢,陷入沉思。

      卓宁呈上另一封纸笺,“这是从县衙调取的齐氏卷宗,齐家有二子,大郎名唤齐沅,二郎单名一个‘朗’字,唤作齐朗。听济堂阿嬷说,齐二狗是由城郊的老乞丐一路背入得鹿川,初到时高热不断,神智亦不甚清楚,险些没撑下来。二狗这名字,也是老乞丐告诉堂内阿嬷的。”卓宁叹了声,“想来,这孩子应还是记得些。”

      桓央低眼,信笺所录:「宣正二十三年秋,于鹿川至锡林一带山路,现命案。经查,乃齐氏行商自京北上而返,途遇禺知流寇劫掳,一行二十多口,命丧当场,无人生还。」

      便是那年秋先帝驾崩,时值国丧祭典,禺知掐算好了日子,举兵南犯。

      “二郎,齐狼,齐朗,也难怪……”桓央惋叹一声,“倒不如都忘了。”

      话音未落,窗扇忽而震动,似有人衔着石子有一下没一下掷着。

      卓宁眉眼一凛,登时起身,将门扉大敞。却见齐朗站在院外,脚下摆着一摊小石子,足尖飞起一脚,石子腾空,直逼卓宁面门。

      卓宁一把挥袖拦过,大跨几步上前,将人捉了横在腿上,佯装责罚:“臭小子,又整这出,还想不想学武功了,看我不打烂你的屁股。”

      桓央闻声,迈过门槛,她今日未穿甲胄,着男子装扮,一袭石青白鹤跃空织银交领宽袍,窄腰紧束,腕边纹绣着一枝藤萝。发丝如瀑随意绾起高高束在脑后,面颊粉黛不施,便少一些妩媚,多几分清贵之气。

      她立于阶上,低眼视庭下小儿——齐朗已挣脱了束缚,在院中撒开腿欢跑,面上笑颜恣意,惹人眼球。

      日息月初升,细碎华光撒落于庭下薄冰,光随影动,犹如莹莹作闪。

      桓央静默不语,只是瞧着。

      齐朗嘴里呵着白气,见了桓央,面上笑意渐渐淡了,脚步也缓缓凝在地面。

      一大一小,隔空而视。

      桓央心中有一事不解,斟酌半晌,还是缓缓步下石阶,清浅出声:“春花大野同这院中孩子,为战事所累,厌恶军士我尚可理解。”

      她走近,缓缓蹲下,温声唤道:“只是……齐朗,你为何故?”

      黝黑乌亮的瞳眸,一闪而过的哀恸,孩童的心绪总是最为纯粹,或是极致的爱意,或是纯粹的恨意。可桓央竟在他眼中瞧见诸般杂陈。

      齐朗缓缓低下头,手心紧紧攥着衣角,近似呢喃地问:“为什么…不早一日……”

      “你们为什么不能早来一日!!”

      “早一日,就一日便好!我亲族便不会横尸山野!为什么!”

      桓央心口一窒,眼前小儿眼眶盛满了泪珠,沿着脸颊滴滴滑落,他昂着头朝她质问——为何晚了一日?

      沉郁湿漉之气,霎时间便压满了心头。

      桓央动了动唇,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小齐朗问,大军为何不早到一日?

      桓央也想问,为何支援戍北的将士偏偏晚了那一刻?为什么?为何偏救得下百姓,却救不得兄长?

      良久,桓央扯了嘴角,苍凉笑了笑,抬手拭去齐朗面上泪珠 ,“哭是没用的。你若恨,便该提枪为亲族雪恨。迁怒军士,实属不该。”

      齐朗听了,哭嚎得更大声,泪意汹涌,似要将连年的委屈都倾倒出来。

      卓宁面带不忍,缓步上前,将小儿按入怀里,轻拍安抚,待齐朗哭累了,缓缓止了声儿,他才缓缓道:“你双亲竭力将你送出,为的便是教你好生活着,平安长大。”他看了眼桓央,继续道:“你面前这位,是平定北疆,驱逐贼掳的大将军,若算起来,也是替你报仇雪恨的恩人。”

      “恩人?”齐朗僵了住,揉了揉泪痕朦胧的眼眸,看向桓央,思及自己所为,他唇边嗫嚅着,涨红了小脸。

      卓宁轻拍了拍他的后额,“此话不是教你内疚,只是,你虽年少,却已经历世事,该晓得分辨是非真假了。”

      齐朗睁着大眼珠子,半晌,重重点头。

      恰时,寻声而至的刘阿嬷匆匆赶来,见齐朗在此,终是稳了心神,她将小儿牵过,抱歉道:“这处小院原最是僻静不过,不想还是教这只皮猴子扰了大人清净。”

      “不妨事,阿嬷带孩子歇着吧。”桓央温和道。

      “诶。”刘阿嬷应声告辞。

      月上中天,盈满而缺,原已是下半月了。桓央立于庭下,遥遥望着,顿觉周身孤寂。

      兄长陨殁,悲恸的,又何止只她一人?家中双亲,宗亲伯兄……

      沈家姐姐……又该如何熬渡?

      正想着,耳边传过哒哒脚步声,她循声看去,原是齐朗,不过七八岁的孩子,身量才及她腰间。

      他在两步外顿住,眸光熠熠,仰面看她,忽而后退半步,双手交叠过额,垂身而拜。

      “齐家二郎,深谢将军大恩,齐朗永不言忘。”

      言罢直身,定定看她一眼,似要将她面容铭记于心。

      桓央怔愣一瞬,眼眸浮过淡淡欣悦,轻一颔首,齐朗转身哒哒跑回刘阿嬷手边。

      清风扫过,徒留些萧索冷寂。

      指尖寒意微痛,桓央缓缓抬手,低眼看了看掌心,斑驳如麻草,已全然不似闺阁女子的纤葱玉指,她抬眼环视周遭,庭院破败,残雪覆荒草,大则大矣,却寒窗漏雨。想来,县衙已捉襟见肘,再无钱两修葺。

      她近乎呢喃般低语,“乔屹所言,着实真切。”

      卓宁瞧着齐朗一步三回头的模样,面上一改凝重,多了些许暖意,“小侯爷?侯爷又递信来了?”

      桓央轻轻摇头,眼池深处清明而释然,唇边微勾的笑意,瞧着却着实苍凉,“这仗,不能再打了。”

      无论宁翊应或不应,这仗,都不能再打下去。

      桓家曾佑万民无虞,而今,阿兄亦为生民万姓而亡。她不该为一己私欲涂炭北境,纵为雪恨家仇亦不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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