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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朽木将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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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城里又落了场雪。
鹅毛大雪扑扑簌簌,纷纷然飘摇于空中。不消片刻,银霜挂树,犹似绒毛般团积在梢头檐角,沉沉欲坠。
桓央候在院墙外,鼻尖冷得发红,浓密眼睫扑扇中挂上几团绒雪,转眼便凝作细小的水珠。
她自善堂而来,身着一袭苍青色交领窄袖劲装,套一件荼白半肩护心短打,腰间紧束,悬坠一枚兰草佩,随着身姿拂动发出细碎声响。她墨发高束,肩头披着一件玄色的绒氅,色泽浓郁如墨般淌了满肩,襟口饰以细细的金链,恰到好处的点缀。
桓央等得时辰不久,发梢肩头却已累了厚厚一层,绒氅下摆更是沾染上层层雪痕,足可见雪势纷然。只可惜了这油亮润泽的玄色狐氅,好好一张皮毛,远瞧着竟似团皱皱的污脏了。
门廊下,匆匆跑来一名仆人,手里握着一柄长伞,他着一袭青衫,衣缘襟边隐着白色里衫,头戴一顶方帽,面容清瘦,瞧着年岁约莫不出四十。
“见过将军,小人于常,在大老爷身边做事。老爷近日身子愈发不好,现下还尚未起身,听着您来了,特吩咐我请您进屋里头稍候一会儿。”他一路小跑,见了桓央忙撑开伞,“外头风雪大,将军请随我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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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屋,室内燃着沉水香,丝丝缕缕,闻着也教人心静了不少。
一碗茶的功夫,木轮辘辘声起,于常推着万檠到了堂前,桓央随即起身拜了拜。
万檠面上含笑,微微颔首,上下打量桓央一眼,视线落到她腰间时,倏而一滞。
她腰间环佩,润泽莹亮,瞧着便是极通透的玉石,可现那兰草式样的环佩,其上自内向外分明多处许多细小的裂迹,竟却全然未碎。
一柄盘龙金云枪,一穗兰草鸣环佩……
原都埋进了傩阳城外——风沙漫漫的鸡岭关,而今,却又全须全尾地回到了桓家人手中。
当是幸事。
“万大人身子可请郎中看过?怎的也不见好些?”桓央暗暗瞧着,见万檠面色愈发不好,人也消瘦了许多,可这才不过几日的光景,不由得有些心惊。
万檠回了神,乏力地笑了笑,出声时竟如游丝般低哑,“劳将军挂碍,老夫这身子许是乏朽将沉了。”
桓央眉间稍紧,看了眼于常,他眼底哀恸,却仍是笑着打趣,“大老爷莫要说胡话,您过了这个冬天,仍有许多个冬天呢。”
“是啊,万大人切莫消沉了去。”
万檠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他苍老浑浊的眼珠转了转,掠过桓央额间伤痕,缓了缓气息,道:“那几个小儿的事,我已听说了。济善堂的事原是王汝阒在管,他人是玲珑了些,但心是好的,做事也是极尽心的。还望将军海涵,莫再迁怒于他。”
“老先生安心,此事本也同王县丞无甚干系。”桓央眼睫微垂,万檠竟会为王汝阒开口挽回颜面,想必,二人亦不似水火不容的境地。
“如此,极好。”万檠欣然颔首,他微微抬手示意,于常颔首会意,随即转回内室,再回来时,手上便多了一封折子,双手呈上。
桓央面露疑色,又听万檠缓缓开口,“迟延军务之事 ,将军迟迟不予追究,可是想替老朽昧下?”
桓央一怔,眉间微紧:“晚辈……”
万檠抬手打断,“将军,我万某立身于世,所求不过问心无愧。”他言辞切切,面上却包含几许悲戚,沉沉道:“老朽不过一将死之人,本就时日无几。到时,若再拖累了将军,待往去地府,只怕是桓家族人要怪罪老朽。这封折子,便请将军代呈陛下。老臣为官十余载的罪过,皆在此中,请陛下一一清算,责罚……”
桓央捧着折子,忽觉这封请罪表状十分烫手,却瞧见万檠眼中近乎恳求的意味,终是没有推拒,她轻叹一声,收入囊中。
“万大人,晚辈亦有一不情之请。”
“将军请说,老夫定知无不言。”
桓央略一斟酌:“听闻,顺昌二年,鹿川开了陈粮以代百姓税粮。晚辈心中不解,即便是陈粮,鹿川也不见得可供给数百石粮草,前辈向是附近州县借了粮?”
话音未落,耳畔尽数传罢费力咳喘之声,桓央抬眼,见万檠眼眸圆瞪眦裂,几欲气窒,她心头猛地一慌。
“老爷!老爷!”于常声色慌乱,忙抚顺着万檠心口,“大夫!来人!快!快去请大夫!”
堂室瞬间涌进许多张面孔。
桓央惊诧半晌,匆忙退至角落,腾开地方。待众人将抬将扶地把万檠挪回卧房,这才缓步跟了过去。
桓央心头升起歉疚,拱手道:“这本是鹿川县衙之事,此举是晚辈逾矩了。”
“你便不该提这些!”于常厉声驳斥。
似未料到,桓央一时杵在原地,瞳眸微微瑟动。
“于…….咳咳咳…常!不可无礼!”床榻上,万檠尚且神智清楚,哪里能容属下这般放肆。
于常眼眶含泪,颇为不忿:“老爷!”
万檠面颊通红,强忍下咳喘,稍稍平缓了气息:“带将军去看!”
“老爷!”
“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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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衙。
于常面无常色,板肃起一张面孔,引着桓央迈过两道门槛,转过一处廊檐未行几步,便在一间厢房驻足。他叩了叩门,向里头喊道:“老陈?”
不多时,门将打开,探出一人,手里拿着笔还未曾搁下,“于常?何事寻我?”
“桓将军,这便是衙门的账房先生,陈荣志。你想要什么账簿名册,都在老陈这儿,大老爷身子不虞,我便不陪着了,您自顾看吧。”言罢,候也不候,转身便走了。
那人渐远渐远,桓央瞧着此人背景,只觉此人身上无来由凭空多出几分恶意,很是莫名其妙。
她在架阁上翻了半晌,将连年的录粮单册,查了一遍又一遍,怎么算陈粮都不足百石。桓央鼻尖都沁出了点汗,不由得有些心急,“顺昌元年的记录,便就这些了吗?”
老陈执笔垂案,正默着这个月度开支 ,闻声,打量了眼桓央前面摞着几厚沓卷宗,“顺昌年份都是新录的,确实就这些了。”
桓央眉间一紧,“为何是新录的?”
老陈头也不抬,回道:“先前的账房先生本是老李头,前些年,他带着簿册去粮仓查粮,不知怎的,再没回县衙,连人带册一并没了踪影。衙门里都传扬:许是半路上教马贼杀了。那老李头一把年纪,还镶金牙戴金戒的,他一个孤家寡人,家里原也没几个钱,却总喜张扬。”说这,老陈笑着摇了摇头,显然不认可这番做派,“那阵子兵荒马乱的,倒也有几分可信。”
桓央听罢,垂案的身子忽而僵了下,随即缓缓抬起头,“怎的……这般巧?”
“也不尽然是巧合,那阵子郊外桩子上,死了不老少人呢。”老陈抬起头,见桓央神色凝重,“将军可还要查?我再翻找翻找别处库架?”
桓央沉默着,缓缓将面前卷宗合上,扯了嘴角,“罢了。”
隐了埋了的东西,怎能查得到?
老陈并未多想,他搁了笔,拂了拂衣袖,“我送送您。”
二人闲谈着往衙门外走去,路上谈及万檠。
老陈忧心忡忡:“大老爷身子前两年便累坏了,现下瞧着是愈发支撑不住了。”他仰头看了看天,绒雪纷扬,阴霾一片,“也不知能否熬过这个年关。”
“万大人病得这般重,为何也不见其家眷出面照料?”
老陈轻叹着笑了笑,“万老爷进士出身,又非鹿川人士,哪会同我们一般,任由妻儿在北地胆战心惊地坐着等死。他家妻儿啊,早南下避难去了。”
桓央脚步一顿,“南下?可是回了老家?”又暗自思忖,万大人并非贪生怕死之辈,可顾念妻儿安危亦无可厚非,不过忠义难两全罢了。
“这我就不清楚了,”老陈摇摇头,“不过,说来也怪,如今战事平息,大老爷又病成那副模样,却也不见他家妻儿回来看看,瞧着着实有些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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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央回了济善堂。方行至府门前,道旁便蹿出个人,急声将她唤住:“将军,小人见过桓将军,”
桓央转身看过去,原是前日的衙差王期,“何事?”
王期拱了拱手,“将军,昨日那郎君伤得不轻,如今都烧糊涂了,整宿整宿说胡话。小人拿了您的银两,原定是要替您把事儿办妥的。可郎君那样,小人实在忧心会出什么不测,是以,特来禀告将军一声。”他稍稍抬眼,“将军可要去瞧上一眼?”
桓央怔在原地,幽深的眼池深处微微漾起波纹。
闻清的命,虽是她所救。可这伤势加重却也是因她所致,若她迟缓几日再行,闻清也不会至如此田地。营中尚有尤叔坐阵,她何至于将人逼迫于此……
原已踏上石阶的脚步,缓缓回撤。
她微微颔首,声音沉了些:“如此,便劳驾你再随我走一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