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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 3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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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都什么时候了,周边商家基本都开始装修,你现在要换茶庄位置,只能换到后面去。”
初冬的天,刚下过一场大雨,天气又阴又冷。
邵洋站在新区市场的街道中间,冻得胳膊打抖,想着别人都安安稳稳坐在办公楼里,他却被梁淮青叫来重新看市场位置。
“我提前跟你说好,无论再换到哪个位置,人流量都不如你现在的商铺。”
他态度不怎么好的拿着市场平面图,用笔在纸上勾勾画画,最后和他指着一个不那么靠后的位置,说:“要么就定这个,租金和面积跟现在差不了多少。”
梁淮青往他指的位置看了眼,面积写着70平,他摇头说:“面积不够,位置靠后一点没事,我要100平左右的店面。”
“70平足够你装修一个茶铺。”邵洋觉得他是不懂70平是什么概念,没事找事,在这挑三拣四,他停下笔问:“你要100平干什么。”
“后面隔出来,装炒茶坊。”
这是梁淮青往周边跑了近半个月做出的决定。
Y市不同于小城小镇,茶叶加工售卖集中在城区,而茶园鲜叶出产则是完全与城区分离,主要位于西部的五十公里外大山区。
虽然从东到西,茶山起伏,连绵不绝,大大小小近百座,但都距离他现在的位置较远。
且已经基本形成了茶农采摘鲜叶,运输到中小型茶企或茶厂进行加工的一条完整产业链,很少再有茶农自己制茶。
因此要想单独租赁,要么选择市区里对茶商单独出租的昂贵炒茶坊,要么选择每天来回跑近百公里的偏远地区。
既没钱又没那么大人力的梁淮青,综合考虑,在茶庄后面单独隔出来一间用来制茶,是压低投入成本的最好选择。
他拿手指点着平面图上,一家靠后的百平茶庄,问:“这个位置,能装吗。”
敢情他是穷,为了省钱。
邵洋略显无语的说:“总经理不是借你五万?除去租金和装修,应该还能剩下不少。”
而且,据他所知,市区用于加工的制茶坊可以半年起租。
但茶源是个大问题,好的茶,要想价格卖的好,首先在茶种和鲜叶质量选择上,必须要过得了关。
梁淮青在鲜叶批发市场上走了一圈,不算茶种,只说质量稍微好一些的一叶一芽,都卖到了100左右一斤。
他不可能握着有限的数额,把钱全部拿出去。
留够用于支配的底牌,才能保证事物的大致方向,朝可控局面发展。
他保留的说:“我打算进山区,自己拿货。”
他这么一说,邵洋就懂了,和茶农直接签订合同,能直观看到茶叶保证质量,没了经销商中间赚差价,价格也会相对便宜。
但个体收购茶农的鲜叶,都是等到采摘结束再统一结款,大部分是靠彼此的信任签单。
所以大多农户对新来的商家,都抱有一种,他们万一赚不到钱转头跑了,到时候找都找不到的怀疑,很少有人会冒险出售。
反而在批发市场购入,知道是年后即将开业的茶庄,哪怕后付款,也比较容易拿到所需用量的鲜叶。
邵洋想说这不就是白费劲,但又想到他最后能不能顺利拿到鲜叶,也不关他的事。
“我目前还没见过把加工装在后面的茶庄,不过市场也没有明确规定不让装。”
他圈下梁淮青指过的商铺,说:“如果合规,也可以试试,但后续大概还要再申请办理相关证件,等我问了总经理再给你回话。”
大概是颜文予对他的奇思妙想还挺感兴趣,隔天就让邵洋回了话。
拿到茶庄钥匙后,梁淮青联系了工人,正式开始装修,对于茶店的装修风格,他没有太大的讲究,主要追求简单实用,视野开阔。
货架桌椅和柜台统一选购木质,三面墙上全部打上货架,以便开业后客户一进门,就能将展出的茶叶一览无余。
柜台侧后方开了一扇能通过两人的门,后面隔成了炒烘一体的制茶间,靠墙通风的一面,摆上了几排晾茶架,便于摊晾鲜叶。
彻底忙完装修,挂上‘青榆茶庄’招牌的那天,距离市场开业和明前茶采摘只剩一个月。
梁淮青推着买来的二手自行车走进新区市场,打算今天把店内仅剩的卫生全部搞完,明天开始进山区找茶。
他刚把车子停在店门前,踩下脚撑,就感觉到左边的衣服被抓扯了两下。
他低侧下视线,见许听榆正往街尾的方向指着。
正是冬天最冷的时候,一个打扮年轻的小伙子,却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外套。
他的身上和头发又脏又粘,脚上还踩着一双沾满泥土,半湿不干的棉鞋,蹲在一家还没开的店门前,不时颠挪着脚,躲着寒风。
最近也不知道打哪过来了一群无业游民,听说这块地方在招工,不管之前有没有干过,认不认字,会不会算账,都想着先过来,碰碰运气,万一他们能面上,不就找到份正经工作了。
周遭各家招聘的老板对他们这些人,都已经见怪不怪。
梁淮青也只是看了一眼,他把车上挂着的早饭拿下来,打开店门,说:“许听榆,进来吃饭。”
可是,那个人看起来面黄肌瘦,已经饿了很久,都没有好好吃过饭了。
许听榆知道饿肚子是什么感觉,他很讨厌,所以不想看到别人也吃不饱饭。
他扒开桌上的塑料袋,从里面拿出一个肉包子,手指牵上梁淮青的手,想拉他一块出去。
可任凭他怎么用力,梁淮青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许听榆扭头看他不跟自己走,他嘴里哼哼着,脚后跟往后踩蹬着地面,胳膊用力到脸颊都鼓了起来,继续拉拽着他的手掌。
梁淮青怕他用力太猛,一不小心摔倒,他胳膊上的力气渐松,脚步跟着迈出去,说:“送完就回来。”
杨大顺蹲在店门口,不管往哪个方向躲,灌满整条街的寒风都会吹到他的身上。
他被冻得手脚麻木,浑浑噩噩又把脚朝靠里的一面挪了两步,还没挪完,就看见眼下递过来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包子。
他也来不及看是谁,拿过来就塞进嘴里大口咀嚼着,饿的太久他又一时间吃得太着急,包子都卡在喉咙,噎得他脖颈艰难往上伸着,才看到了站在旁边的两人。
“哥!”杨大顺终于在这座没有一点人情味儿的大城市里,看到了认识的人,霎时间满腔憋了几个月的委屈,全都喷发了出来。
他站起来,也顾不得什么一个有手有脚的大男人,在外人面前哭得鼻涕横流,是件多丢脸的事,一股脑的诉说:“我好后悔,我没注意听你那天说的话,我不知道大城市里的人都这么坏心眼!”
“呜呜呜呜,我被骗惨了,我连回家的钱都没有,我一个人,我就一个人来的这,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我还让人给丢在半路上,自己走到这边的,我从山区徒步走了整整两天!”
“没有人帮我,他们把我当成乞丐,我没有钱,我都睡在大街上……”
他哭得一哽一哽,话更是说得断断续续,嘴里还有没咽下去的包子渣,因为他情绪太过激动,时不时就往外喷出来。
梁淮青皱着眉,把许听榆拉远了,说:“你吃完再说。”
杨大顺胡乱擦着眼泪,把剩下没几口的包子都吞进嘴里,着急嚼了没几下,他就捶着胸口咽下去,说:“我……我那天刚出火车站就被该死的骗子,骗走了十块钱!”
“坐公交路上,我遇到一个老乡,我们都是油城过来的,他知道我想去山区做摘茶工,说秋冬天茶园都在休眠,招人要等到年后,他正好在城里工地上干活。”
“我就想着好不容易碰到个老乡,去哪也都能互相照顾,就去他那的工地找了临时工,干到上个月底,工期快结束的时候,他说他妈妈生了重病,哭得白酒都喝了大半瓶,我就把钱都借给他,结果他拿钱走了以后,就再也联系不上了!”
“我想着得赶紧赚钱,去了山区茶园,他们说年后摘茶工只要熟练工,没时间一个个重新教,在那转好几天,我也没找到其他工作,只能想着再回城里找。”
“好不容易联系到一辆去城里的车,结果他半路突然找我要翻倍的车费,我不给,他就把东西全给抢走,还把我丢在了半路上!”
“我自己从山区里,走了整整两天才走到这边来,饿的喝路上山地里的水,有好几次夜里我听到山里不知道什么动静,睡都不敢睡,怕被野兽给吃了。”
“我前天就来这边了,招工的店铺好多都说他们要有经验认字会算账的人,我虽然没经验不会算账,但我真的认字,我上过学,但他们就看我这身打扮,说什么都不肯要我,还说我是骗子!”
杨大顺越说越伤心,想着他从来了Y市这地方,一天都没好过过,嚎啕大哭起来,说:“我做错啥了,我啥都没有干,让人给骗成这样,为什么都要这么对我……”
许听榆虽然不是很懂说的这些,但能感受到他此刻的绝望和伤心。
他看着之前在火车站还斗志昂扬的杨大顺,转眼就成了这幅连饭都吃不起的凄惨模样。
他嘴巴瘪着,刚哼了一声还没哭出来,就被梁淮青一手捂上。
“别哭。”
梁淮青低头看着被捂住嘴,眼泪还是被带出来的许听榆,又听着耳边不断响起的鬼哭狼嚎,他不耐烦转头看向杨大顺,说:“你把嘴闭上。”
他说完,也不管杨大顺闭不闭嘴,直接隔绝声源,把许听榆抱了起来,往店门走去。
杨大顺看他转身走了,也顾不得再哭,他擦着眼泪赶忙追上去,哽着说:“哥,你是在这附近工作吗,能不能给我介绍份工作,工资高低都不要紧,管我饭吃就行。”
他跟着梁淮青进了店门,眼睛看着店内橙黄色和煦的灯光,崭新的木质桌椅,贴在店门口的店员招聘。
又看到梁淮青弯腰把许听榆放在柜台后面的座椅上,拿过热豆浆让他喝,才意识到哪里不对。
他这会终于反应过来了,问:“你是老板?”
那这就更好了。
杨大顺看梁淮青去后面拿了一个湿毛巾,要去擦摆放在柜台前的桌椅。
他忙把毛巾抢过来,卖力替他擦着,殷勤的说:“我认字,我真的读过书,我不骗人,哥,老板!你招我吧!”
他说着生怕他也不愿意招自己,努力想着自己的优点,说:“我能吃苦,我啥苦都能吃,我在老家工地一天能干十几个小时,再累再苦我都不会抱怨一句的,老板!”
梁淮青重新去拿了一个湿毛巾擦着柜台,听见他把桌椅擦着哐当哐当响,扭头看他一眼,问:“你现在吃的苦够多了吗,有用吗。”
杨大顺擦着桌子的动作一停,顿时哑口无言。
他以为出来只要肯卖力,只要肯吃苦,就一定会获得他想要的东西,他以为拿着长辈教育的做人一定要老实本分,吃苦耐劳,就一定能在城市立足。
但现实,好像总与教授而来的观念相悖。
他茫然地看着手中的湿毛巾,瞥到了正在啃包子的许听榆,抓住了重点说:“我会做饭,会照顾小孩,我家里也有两个弟弟,真的,我特别会陪着小孩子玩,我还能看店,我什么都能学!”
许听榆看他目光期盼的盯着自己,想到了在火车站肚子饿的时候,他给的半个包子。
他手掌放在梁淮青的手上推着,晃了晃他的胳膊。
梁淮青思考了一会,前段时候他抽空去了趟,鲜叶批发市场常去的山区,那边茶农居住的很多地方,要进去连条能走的小路都没有,基本都是山石地。
他一个人带着干粮去,都得翻山越岭一整天,再带着许听榆,根本不好走。
店内也迟早都得招到一个店员,他拉开柜台后的抽屉,拿出合同,问:“身份证还有吗。”
杨大顺立即往衣服兜里掏着,说:“有有有!”
梁淮青接过他递来的身份证,举着和他比对了下,放在桌上,说:“还有一个月市场开业,没开业前你可以睡在店里,不需要你干十几个小时,早八晚六,工资三百。”
“这期间店铺不营业,你主要负责我不在的时候看好许听榆,工资照发,记住去哪都不要让他离开你的视线范围,我会每天留下饭钱,你和他一起吃。”
“还有,他有些黏人。”
梁淮青说到这,看了眼听见他的话已经开始不乐意的许听榆,指着合同下面的位置,说:“能接受,就在这签字。”
杨大顺想都不用想,立马在合同上签下了名字。
光是坐在店里帮忙看看孩子,一个月就能拿到三百块钱,再想想他这几个月遭得那么多的罪,这简直是天上掉美事的工作。
再说,他在家也经常帮忙带两个小他五六岁的弟弟,早就有了经验,小孩子黏人不是很正常的事,再黏人,又能黏到哪里去。
但谁知道梁淮青说的是黏人,是只黏着他跑。
隔天,许听榆手指牢牢抓着店门把手,无论杨大顺怎么往回拉他的胳膊,他都不肯进门。
他眼泪无声地一滴滴从眼眶滚落,哭得眼皮发红,也要紧抿着唇盯着梁淮青,和他犟着劲。
杨大顺蹲在店门口,急得满头冒汗。
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对短暂分离都表现这么抵触的孩子,生怕梁淮青以为他看不好孩子,手忙脚乱的给许听榆解释。
“老板是去山里看茶叶,没法带你一起去,不是不要你了,不是不回来了,他晚上就回来,你就今天一天见不到他而已。”
但许听榆根本不听他说话,杨大顺再试着去拉他,他手指依旧跟钳子一样攥得严严实实,做着无言的反抗。
“柜台里边放得有他的兔子和图画书。”
虽然都只剩下一个了,但那些是许听榆在这个城市,除了他,最熟悉的东西。
“你拿出来,能转移他的注意力。”
梁淮青看着天都已经大亮,没时间再耗了,他蹬着脚踏,走前和许听榆,说:“我晚上就回来。”
杨大顺看许听榆,一见梁淮青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就松手要追出去,他眼疾手快把许听榆提抱起来,往柜台那边带的时候,用膝盖抵关上了店门。
但没想到许听榆看着不声不响的,力气还挺大,在他身上使劲推拒着,身体往后倾斜,不让他抱。
杨大顺的脖子和脸,被他抗拒的手指甲,刮得嗷嗷直叫。
他艰难地挪到柜台,打开抽屉就把里面的东西通通塞到他手上,希望他能赶紧消停下来,说:“给你给你,兔子,图画书!”
不要,他什么都不要了。
许听榆看都没看那些东西,他挣脱开杨大顺提抱着他的胳膊,脚一碰到地面,就跑去打开了被关上的店门。
门口早就没了梁淮青的身影,他顶着时不时吹来的寒风,呆呆看了会,然后两只胳膊别在腿前,蹲了下去。
不是说他喜欢这些东西吗,杨大顺看着被丢在地上的兔子和图画书,怎么和老板说得不太一样。
他摸不着头脑,往许听榆那边走,还没走到门边就被往里刮得冷风,冻得打了个寒颤。
但看着许听榆不怕冷似的,还挺伤心的背影,他忽然就明白了,比起那些玩具……
他蹲在没被打开的另外一扇门后,问:“你更喜欢老板吗。”
许听榆睫毛闪动了两下,抠着手指继续看着外面,点了点头。
但是老板他现在走了,明知道他一整天都不会回来,还要在这里等着吗。
杨大顺记得他小时候,别说等人了,一家人合伙把他摁在桌子上写作业,都定不了多久时间,一天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应该是很漫长,很漫长。
可他看着许听榆执着盯着外面的侧脸,慢慢就意识到了,他这还不是一般的依赖他,甚至是依赖过了头,宁愿承受难熬的时间一直等,也不想错过他回来的第一面。
他有些瞠目结舌,说:“再喜欢黏这么厉害也不对,你长大了怎么办。”
许听榆扭头看他,比划了几下。
杨大顺大概知道他不会说话,他跑到柜台里边,找了一支笔和一个废旧纸板,拿给许听榆,坐在了他对面的地上。
看他一笔一划的写着,“为什么长大不能。”
杨大顺挠着头,想想怎么和他解释,说:“长大了就各自有各自的生活了,你要上学?工作?老板到那时候生意做好了,有钱以后应该也会想安稳下来,结婚,娶媳妇,生个孩子,组建自己的家庭了吧。”
“你到时候也不会想,天天都和他待在一块的。”
许听榆立即写着,“我长大,不会和哥哥分开。”
杨大顺两只手往后撑着地面笑了起来,边笑他小孩子思想,太过于天真,边说:“没有人能一直不分开,你难道长大了,还要整天赖在他的家里?”
许听榆有些着急的写着,把纸板举到他的面前,问:“不行吗。”
杨大顺想他在老家工地休息的时候,还没跑回去在他妈面前转悠几圈,就被骂着还不如不回来,说:“无论是谁,都会烦的吧。”
许听榆好不容易才停下的眼泪,瞬间在眼眶打着转。
他生气的把纸板和笔丢在地上,才不会,不是的,哥哥一定不会烦他。
杨大顺看他转脸就把头转到了另外一边,不知道哪句话惹到了他。
他想着总不能让老板晚上一回来,就看到他一直蹲在门口,这不就显得他一点用都没有,还是得想办法,拿别的东西转移他的注意力才行。
他转头看到了被许听榆丢在地上的纸板和笔,他拿起来在上面画着五子棋,递到许听榆的眼下,说:“你玩过这个吗,这个很好玩的,我教你。”
但整整一天,无论他怎么想方设法,许听榆都不参与他想出的任何游戏,不仅不理他,还寸步不离守在门口。
他要向杨大顺证明,哥哥才不会烦他,更不会和他分开。
晚上街道里,自行车压过水泥地的轮胎声一响,许听榆就从店里跑了出去。
“吃过饭了吗。”梁淮青把车子扎在门口,看了眼许听榆点头伸来的手。
他顺手牵上,入手却是一片冰冷,跟着许听榆一个劲拉他回店的力道走时,他又拿手背贴了下他的脸颊,温度和手上差不了多少。
“怎么那么凉。”
杨大顺看两人走进来,他从桌边站起来,想了想,还是如实说:“老板,他今天一整天都蹲在门口,一定要在那等你回来,中午和晚上的饭都没吃几口。”
梁淮青走去柜台边,随手拉了个凳子坐下。
他盯着自他回来,就像尾巴一样,一步都不肯离开跟绕在身后的许听榆,说:“不是说了我晚上就回来,为什么不好好吃饭,许听榆。”
许听榆刚贴站到梁淮青的身前,手掌撑扶着他的膝盖,就听见了头顶的质问。
他低埋着头,一声不吭,只有手指一下下不安地缩抠着手下的布料。
杨大顺只是想表达许听榆黏他黏得太紧了,紧到一离了他身边,连正常的独处都做不到,甚至会对周围的一切都失去兴趣。
他没想到梁淮青听了表情会那么严肃,但看着梁淮青低垂着视线,看向许听榆疼惜又略显无奈的神色。
杨大顺后知后觉明白过来,老板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正常,而是在担心他的身体。
他不再想着如何去纠正许听榆,打着哈哈,说:“没事,老板,你就放心出去,接下来我一定能转移他的注意力,让他好好吃饭!”
他把这当成了这份工作,需要完成的第一项艰巨任务。
不管后面几天,许听榆怎么蹲在门口不理他,他一会拿出几个路边捡来的石子,在他面前抓玩着,说:“你玩过抓石子吗,我们老家的小孩都会玩这个,你要不要学,很简单,我教你。”
一会省下饭钱,把买来的肥皂泡泡递到他的手边,哄着他说:“我看城里的小孩都喜欢玩这个,对着风口一吹,能飘起来一大片,你要不要跟我去外面试试。”
但许听榆每次听见他说话,都只是不感兴趣的扭头,瞟过几眼,就继续盯着外面。
终于在第四天,他把一个蓝绿色的弹珠,弹到了许听榆的手边。
许听榆不再时不时在店里坐立不安的走来走去,绕着门口打转。
他蹲在门边,握着的手指甲一下又一下无意识的抠掐着手掌,眼睛盯着墙上快走到晚上七点的时针,然后手指慢慢靠近那颗弹珠,和他玩了一会。
自那天过后,杨大顺就发现许听榆变得要比前几天听话得多,不仅每顿剩下的饭变少了,每次和他玩时,脸上也会露出更多的笑容。
虽然他总是在晚上六七点才加入他的游戏,玩的时候也总不时地看向墙上的时针,偶尔低下的视线还会表露出难过,让杨大顺感觉哪里有些奇怪。
但看着他在柜台边折个纸,都意外捧场的许听榆,杨大顺转眼就把那些奇怪的念头全抛在脑后。
“四个角写上东南西北,里面的侧角写动物。”杨大顺趴桌上把字都写好,催着说:“你快写,你要东南西北各几下。”
许听榆刚握笔把东南各要几下的数字写好,就听见了外边自行车停靠的声音,他放下笔,推开凳子要下桌往门口跑。
“老板你回来了。”杨大顺看见梁淮青推开门走进来,开口和他汇报着,说:“许听榆他今天也很听话,中午和晚饭都吃了不少,也没怎么去门边吹风等很久了。”
许听榆听见杨大顺说的话,刚踩碰上地面的脚,想到了什么,又重新缩了回去。
他坐上凳子,低头把剩下的西北数字写完,专心看着杨大顺手里的折纸,和他一起数着次数。
梁淮青看了眼许听榆侧对着他的身影,嗯一声,错身去了后面。
杨大顺抽空往隔间后边,喊问着:“对了老板,你今天去的地方还没找到茶叶吗?”
梁淮青拿干毛巾,站在隔间门后,前后擦着被突降小雨淋湿的头发,没有回答。
杨大顺没听见声音也没再问,他数到了许听榆说的数字,盯着折纸侧角上写的字,拿到许听榆的眼下,和他笑着说:“你是小猫,上次数的我是小狮子,我比你的厉害!”
许听榆一听,不乐意的哼着,要去拿他手里的折纸,重新再比一次。
杨大顺逗着他,偏偏不给,一下又一下把他快要够到的折纸抬高,直到许听榆扶着桌子站起来都够不到,不开心地坐回凳子,不再理他。
他立即把折纸拿到他的面前,和他做着鬼脸,说:“不逗你了,你再写一次,咱们比比到底谁更厉害。”
梁淮青端了杯热茶,靠着门边,静静看着绽开笑脸的许听榆,左右吹了吹杯中的热水。
“哇,这次是小狗,快快,赶紧写下一个!马上要出来比小狮子更厉害的了。”
许听榆被杨大顺一再鼓励,过来拱着他的肩膀,逗得趴在桌上开怀笑着,写下新的数字。
梁淮青移开了眼,看向杯中漂浮的绿叶。
“是老虎,还是你最厉害,这次再看看,会不会出来你喜欢的小兔子!”
许听榆期待的跪趴在凳子上,开心地发出一声,“嗯!”
梁淮青拇指摁捏着茶缸把手,抿下几口茶,说:“许听榆,你明天跟我一起去茶港。”
“啊?”杨大顺翻着手里的折纸,看向这会外面哗啦啦下大的雨,不明就里,说:“刚下过雨,明天山区的路都是泥巴,不小心就会陷进去,老板你带着许听榆更不好走吧。”
梁淮青回过神也觉得决定太过突然,但他还没说什么,就看到许听榆把刚才还玩得津津有味的游戏全部丢下,高兴地直接从凳子边冲到了他的面前。
听到杨大顺的话后,他又牙齿抿咬着下唇,眨巴了几下眼睛,故作没事的低下头,手指甲磨抓着柜台边沿。
梁淮青看着许听榆强忍眼泪,脚尖一下下踩着柜台缝隙,勉强抬脸对他挤出的笑容。
他把茶杯放在柜台上,压了下眉弯,说:“风吹一夜能干差不多,那边小路多。”
茶港位于Y市东边,距离新区三十多公里,不同于他这一个星期去的西边茶山,常常会有周围茶商挨家上门收购,而是大多和Y市的中小型茶企有长期合作。
但他这一个星期把西边茶山能找到的茶农,几乎问了个遍,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都卖出去了,只要他去问,就说已经被人提前定下。
再找下去他估计也是同样的回答,只能明天去东边再看看。
第二天中午,许听榆坐在自行车后座,刚啃着梁淮青递来的凉包子,就看到不远处一个带着斗笠的大爷,在淤泥地里来回晃悠。
他用手扯了扯梁淮青的衣服,往那边指着。
梁淮青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问:“需要帮忙吗。”
说完,他等了会,看那个带着斗笠的大爷好像没听见一样,不说话也不抬头,依旧在用两只手卡着腿,闷头左右晃拔着陷进泥里的脚。
他看了眼疑惑的许听榆,继续推着自行车往前走,说:“他可能在里面游泳。”
朱大爷一听他这凉飕飕的一句,气炸了,骂骂咧咧指着他们,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有人在泥里游泳!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到我这是陷泥里了,要帮忙就赶紧来帮忙,在那废什么话!不帮忙就走!”
梁淮青皱眉看了他一眼,朱大爷见他还真转身就走,气呼呼的说:“帮忙,赶紧把我拉出来!”
许听榆下去帮着梁淮青,好不容易把他拉了出来。
朱大爷出来以后,弯腰把泥里的鞋子拔找出来,却提上就一句话不说的扭脸就走了,临走前还恶狠狠瞪了他们一眼。
许听榆和他的视线对了个正着,他被吓得往梁淮青的腿边躲了下。
梁淮青两手抱他上了后车座,说:“不管他。”
他推着许听榆,走过了又一座环状盘旋的山石地,下过雨后云雾缭绕的翠绿茶山,往从山底到山头,呈梯形种植着生长茂密茶树的高山深处走。
到了茶山较为平坦的地方,梁淮青迎面看到了两个,从山里边下来带着斗笠的妇女。
他停下问:“你好,我问问这周边还有没有,没被茶厂采购的茶园。”
年纪稍大的妇女停下来,说:“我们这边都是和茶企长期合作,整座山基本没有没签合同的茶园。”
她旁边年轻的女人,想了会,接下话,说:“我记得是有一个,但有倒是有,那个老头子脾气古怪,以前有商人去他家收购,他都是给打走,脑袋有点毛病,不一定会卖给你。”
“谁脑袋有毛病?!”朱大爷刚拐个弯到家门口,就听见那两个嘴碎的妇女,他斗笠都没摘,指着她们骂着。
“是你们这些人,你们这些为了赚钱,把我们Y市上千年的茶叶文化都给毁了的人,你们脑袋才有毛病!”
“整天跟着科学,好好几千年的本地茶种不搞,专门去引入外来品种!还往茶树上嫁接什么新茶种,搞得茶不是茶,树不是树,整天不是在上边打农药,就是弄化肥,你们是给人喝农药,还是喝茶!?”
“你跟我呛什么呛!”年轻女人早就忍他很久了,踮脚和他对骂着,“引进大白茶,选育杂交,那是政府为了提高产量,造福茶农的决定,你和我争什么争!有本事你家一辈子也别搞外来品种,就守着那几十亩旱茶去!”
年纪稍大的妇女赶紧拉着她,说:“你少说两句。”
她一下别开她的胳膊,说:“本来就是,全茶区就他一个人反对,我也没看他家的茶叶卖出去!”
“我不像你们这些没底线的人,为了赚钱,把传承传统文化的责任和使命,都给忘得一干二净!”
朱大爷看着她们的嘴脸,气得拿起地上的石子就冲她们砸过去。
“我做了几十年茶,也守那么久了,卖不出去那是我不想卖,卖给不识货的商人,我宁愿茶叶都烂在地里,我守一辈子,我也乐意!”
年轻女人没想到他还敢砸人,躲着落到脚边的石子,骂着:“这老头子疯了!”
年纪大的女人朝梁淮青点了下头,赶紧拉着她走,说:“都说了你不要和他争,那么大年纪了,赶紧走。”
一辈子……
许听榆盯着朱大爷激动到胀红的脸,他扶着后车座慢慢下了车,站到梁淮青的身边,攥拉上了他的手指。
苗大娘听着外边的声音,就知道这老头子又和人吵起来了。
她跑出来,指着他说:“你就是个种茶叶的,小时候跟你师父学十几年手艺,你有什么责任使命,整天梦想理想,发扬光大的!那Y市的茶叶文化用得着你一个茶农去说,去操心?”
“我看你茶叶再不卖出去,饭都快吃不起了,你还要什么责任使命!”
梁淮青被他们咋咋呼呼,吵得耳朵疼,他把车子推到房子边,问苗大娘:“我能进去看看吗。”
朱大爷立即瞪着眼,“不让看!”
“你敢!”苗大娘叉着腰指着他,笑着把梁淮青请进来,说:“他敢不让看,来,快进来。”
她把两人带到炒茶坊那边,走的时候连指带点,跟朱大爷说:“你给我好好招待,听到没有!”
朱大爷憋闷的走进去,打开茶叶柜子,看着里面的几个不同包装,他斜眼往后边看看,随便抓几把茶叶泡进杯子里,放在了桌上。
随后他搬了个凳子,坐在门边点上旱烟抽着,就是不带梁淮青往茶园去。
梁淮青也不催他,他拉着许听榆到桌前坐下,慢慢吹到茶叶变温,尝了一口,又抿回去半口,说:“这是陈茶。”
朱大爷眼睛一亮,舌头一尝就能尝出来,说明这是个懂茶的人。
他抽着旱烟往里瞧着,虽然高兴,但现在卖茶的商人,为了把茶的价钱卖得更好,都喜欢往自己身上贴金,外面装装懂行。
他嘬吸了几口烟,问:“你说说,这是几年,什么时候的茶。”
“三年。”梁淮青抿了很小的一口,不是明前夏茶的味道,“白露茶。”
还是品质最差的那一批,口感偏淡,回甘也很淡。
他盯着茶缸里的绿色叶片,粗壮,不是毛尖典型的细小针形,叶片虽然是一叶一芽,但除了泡出的茶豪较多,口感基本没什么香味,汤色很混,被放得几乎不能喝了。
梁淮青前后一想,看向朱大爷,说:“你说的外来品种茶?”
“好小子!你还真懂。”
朱大爷当即乐得从凳子站了起来,他拿着烟杆,边抽边踱步到桌边,绕圈打量着梁淮青。
眼睛看到他手指上的老茧时,他喜得眉毛上扬着,翻开了他的手掌,说:“好小子,你不仅是懂行的人,还是个会做茶的!难得难得。”
他啧着,又叹着说:“这手上的痕迹,至少得有十年的心血,你这小子还真能忍!”
“好好好。”他说话左一句右一句,完全在自言自语,念念叨叨的,也没想听谁能接下他的话。
他说完,又忽然激动地把烟杆放在桌上,磕得啪嗒一声响,他也没管,转身就跑去外边拿来竹筐,给梁淮青一个,说:“走,我现在就带你去看茶园,采茶去,咱们各自在里边挑地方采,谁都不许看谁采出的茶叶是什么样。”
“你采回来,就在这做茶给我看看,和我比划两下,要是让我满意了,别说茶叶卖给你了,我还有个拿手绝活,我都能告诉你!”
苗大娘生怕朱大爷脾气上来了,连茶都不给客人倒,她端着两杯热茶,正往这边走,迎面就看见刚才还互不待见的两人,各自手里提着一个竹筐,上了茶山。
一老一少跟着去了,也就算了,怎么后边还跟个小的,也往那边跑了。
苗大娘呆呆地看着他们,说:“都疯了,这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