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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 ...


  •   男人存在感十足的身影在黎烟眼睛里驻留,迟迟没有离开,直到他打开车门下了车。

      黎烟不知道他同被逼停那辆车的司机说了些什么,对方先看她一眼,没再抱怨别的,径直回到车上,关掉双闪,从他们身侧绕过,驶离。

      在许过朝自己走近时,黎烟动作比大脑反应快得多,条件反射地往后退了两小步,迟疑后轻声说:“谢谢。”

      许过反问:“谢什么?”他无所谓地一笑,“踩刹车那会,我也不知道是你。”
      像是让她别自作多情的意思。

      黎烟想起不久前听到的那声“你说谁”,完全没了心思揣摩他潜台词下的另一层潜台词,极淡地哦了声,“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许过高大的身子往前面一挡,拦下她抬腿的动作,“去哪?”

      黎烟避开他的视线,“照看我爸的人说我爸突然跑出去不见了,我要去找他。”
      “你知道他会去哪?”
      她摇头。

      明港明明这么小,可有些时候,她又觉得它大到过分,身处其中的她,总像个没头苍蝇一般,四处乱撞,不撞个头破血流怎么也停不下来。

      “上车。”许过没再看她,沉沉抛下这两个字,见她没跟上来,才扭过头,“你要是想尽早找到你爸,借助交通工具比你依靠自己这两条腿更加有效。”

      是这个道理,黎烟没再矫情,跟在他身后,正要拉开后座车门,许过手先撑在窗玻璃上,“后座不方便坐人,你去前面。”

      黎烟敛下心里的抗拒,坐上副驾驶室。

      车上空间逼仄,窒息的感觉就像一锅粥被大火煮干,渐渐变成干燥的米饭,饭粒子全都挤压在一起,而她是瓷碗里被压得最狠的那粒。
      她想开窗,发现空调开着,手就这么缩回口袋。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许过,“你爸会去哪?”

      九年没在一起生活过,黎烟对黎书良的方方面面几乎到了一无所知的程度,能想起的只有家里的书房,“他喜欢看书,以前——”
      她突然停下。

      “以前什么?”

      她抿了抿干燥的唇,“最喜欢去图书馆找文献资料。”

      许过看了眼车载屏幕右上角显示的时间,“这个点图书馆已经关门,还有没有其他地方?”

      黎烟沉默半会,眼皮一跳,嗓音不受控地高了几度,“派出所......之前照顾我爸的护工说,我爸有两次跑出去就是去的派出所。”

      许过踩下油门加速。

      这个话题一结束,车上恢复沉寂。

      黎烟又开始变得不自在,她觉得应该张嘴说些什么,比如“好久不见,这段时间你在做什么”这类无关紧要的寒暄。
      也比如找到一些可以缓和低沉气氛的话题,可他们之间已经不配享有任何轻松的氛围,共同话题也早就只剩下“九年前我上完舞蹈课,你都是这么送我回家的”、“九年前的某个夜晚,我们在这偷偷接过吻”……
      九年前,九年前,全是九年前。

      长达九年的空白在他们之间拉出了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不是一方低声下气的妥协就能填补的。
      更何况,她还是舆论眼里的加害者家人,不管有没有做足卑躬屈膝的模样,不管他有没有对她进行趾高气昂的侮辱,在道德面前,她的姿态已经低了他一大截。
      求饶对方的宽恕只会让自己好受些,对他,应该只会让他更加隔应、更加难以释怀。

      于是,黎烟牢牢闭紧了自己的嘴巴,也缩起自己的肩膀,一寸寸地将四肢往车座缝隙里收,试图让存在感降到最低。
      然而她为自己筑起的铜墙铁壁,轻而易举就被旁边的男人用青涩不再的嗓音打破:“你就这么怕我?”

      黎烟喉咙一紧,半天才挤出一声:“没有这回事。”

      许过分出半个眼神去看她,她在这时恰好朝他挤出一个笑,笑容像是问当铺老板借来的,负担感很重。
      很短的工夫,就收敛回去,面无表情时,眼型刻薄又尖锐,像未开刃的刀锋,寒光乍现。
      他无声嘲讽,拨通派出所小陈的工作电话,问他有没有六十出头的老人来过所里。

      小陈刚说“没呢”,转瞬就改口了:“欸我好像看到了,黎家那位是吧……哎哟喂大伯,大晚上的您怎么又不穿鞋就来了?许哥,先不和你说了,我得去联系他的家属。”

      “他女儿就在我身边,你不用打电话给她,我快到派出所了。”

      开的免提,他们的对话黎烟听得一清二楚,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卸下,想到什么,又提到嗓子眼,藏在口袋里的双手攥成拳头。
      许过又看她眼,什么也没说。

      一下车,黎烟踉踉跄跄地冲进派出所,在见到黎书良蹲坐在地上撒泼那一瞬间,她突然升起转身逃离的冲动,现实里,她也确实往后退了几步,直到后背抵上一个人的胸膛。

      她对这触感太熟悉了,温热又坚硬,里面还藏着一颗温良心,紧紧抱住时,就好像自己抱住了整个无边无际的世界。

      黎烟暗暗吸了口气,绕到黎书良身侧,一面拉起他一面对着几位民警说:“不好意思,我爸给你们添麻烦了,我这就带他回去。”

      许过的视线一直没离开她,无法确定是不是本能,但她确确实实在回避同别人的眼神交流,显得道歉的笑容不那么自然、真诚。

      黎书良像是刚认出黎烟,手舞足蹈一阵,拽过她的手,用小孩子告状一般的语气控诉道:“妹妹,他们都欺负哥哥,说哥哥杀了好人,还不让我见哥哥,一会又说哥哥已经不在这里了,哥哥明明是被他们关起来的,怎么会不在这里呢。”

      那声“哥哥”早就成为黎家讳莫如深的禁忌词,久而久之,也成了黎烟嗓子里的一口浓痰,吞也不是,当着别人的面就这么吐出,又会招致厌恶,于是就那么卡在咽喉,只顾让自己难受。

      但陷入认知障碍的黎书良和她不同,提起黎云屹百无禁忌。
      他的上身被人摁住不能动弹,又见黎烟不帮腔,有些生气,猛蹬自己的双腿,脚后跟在大理石地面上一下又一下地砸着,发出沉闷的声响。

      黎烟身体难受得发紧,像有一把刀反复在心脏捅插,眼睛却还是又干又涩,被火焰烧到通红,见不到一滴泪,嗓音很哑,刻意抬高时,产生一种声嘶力竭的震撼感。
      “你闹够了没有?”

      这一喝不单把黎书良惊到手足无措,其他几位民警也听愣住了,他们万万没想到刚才还温声细语的柔弱女人会有如此强大的爆发力。

      黎书良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也不闹了,磕磕巴巴地叫了声:“妹妹,你怎么了?”

      黎烟起伏明显的语调恢复平缓,声线还是冷,“你来这找他有什么用?他早就醒不过来了!你说他是无辜的,想替他翻案,证据呢?你有证据吗?”

      黎书良呆住了,几秒后,下身淌出温热的液体。

      轮到黎烟怔忪不已,回神后的第一反应是替黎书良遮挡出卖了他自尊心的污浊。

      在一旁沉默已久的许过终于出声:“都别看了。”

      他沉厚的嗓音切断了黎烟心里泛滥的恐慌和悲凉,她下意识抬头去寻他的脸,他还是面无表情,只递给她一个意味不那么明朗的目光。

      “我先回车上。”黎烟听见他补充了这么一句,下一秒她就揣摩出了他的意思:一会儿他送他们回去。
      她还没给出反应,视线里只剩下许过挺括的背影。

      黎烟低下头,重新把注意力落在黎书良身上,看着父亲如秋日枯叶般衰败的面容,难言的酸涩快要从胸腔里涌出来,“对——”
      她把没有说出口的那两个字收了回去,抱住黎书良,让他瘦削的下巴抵在自己同样瘦削的肩头,拍拍他的背,“爸,我们回家。”

      黎书良又开始号啕大哭。

      黎烟这次的耐心很足,边拍他的背边哄:“没事的没事的,妹妹来了,带爸爸回家。”

      黎书良体力早就不济,不一会就没声了,小陈自告奋勇,帮忙把他背到许过车上。

      回派出所的路上,小陈几乎是一步三回头,昏暗的光影下,他看见许过走到后座,拿出新买的保暖靴,以半跪的姿势套到黎书良黝黑的双脚上。
      小陈大脑卡壳一瞬,迟钝地想起半年前,许过被调到外地,临走前对他的交待:“铃兰巷上坡姓黎那位老先生,你替我多关照点。”

      铃兰巷在修路,轿车开不进去,许过只能停在街口。

      黎书良已经睡了,黎烟背起他,刚迈出几步,听见许过问:“你家门口那段路全是上坡,你要怎么背你爸上去?”

      黎烟不想再麻烦他欠他人情,坚持道:“我能行。”

      许过轻扯唇角,“行。”
      他回到车上,启动发电机,却没着急开走,夹着烟的手从敞开的车窗伸出,悬在半空,烟头看不见一点火星——这烟就没点上。

      黎烟走得很慢,也不够稳,半路就颠醒了黎书良。

      清醒后的黎书良已经找回自己原来的人格,□□的湿意明晰,被冬天夜晚的风一吹,像覆着一层冰。
      等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瞬间面如死灰,嘴唇也哆嗦得厉害了,这次他不问“我对你发脾气了吗”,而是说:“囡囡,爸爸让你丢人了吧。”

      黎烟摇摇头,片刻来了句:“爸,你想去见他吗?我说的是哥。”

      许久没等来黎书良的回应,黎烟扭头看去,发现他又睡了过去。
      她心脏一紧,对着他孱弱的脸,又想起刚才在派出所的那一幕幕。

      年岁增长,疾病缠生,黎书良失去的不仅是可以用标准介质衡量的水分、蛋白质,或者肌肉。
      就像没扎紧的气球,他身体里的一部分活力正在悄无声息地变成污浊空气里看不见摸不着的因子,青壮年时期紧实的肌肉也变得皱巴巴的,仿佛是一块抹了很多年的洗脚布,往外散发着令人嫌恶的异味。

      在大脑被或愚钝或歇斯底里的人格占据时,他还会失去原本卓越的自控能力和一向被他视为比生命还要宝贵的尊严。
      而作为他的女儿,黎烟很清楚,在不久的未来,她也会彻底失去他。

      光想到这一天,黎烟就感觉到咽喉和气管的衔接处有根坚硬的刺堵着,白醋往下灌,它非但没能消失,反而带来了无尽的酸涩感,让她难以喘息。

      说来奇怪,在见到黎书良狼狈至极的这一面前,哪怕黎书良曾在四口之家的生活中处处偏心于她、他们这些年未曾断过联系,黎烟依旧会觉得有一层无形的屏障横陈在他们父女之间,就好像不管双方如何努力,彼此间构建出的羁绊永远不及连接着她和文韵的那条早已消失的脐带。
      但现在不一样了,他的孱弱唤醒了这九年来她拼命压抑着的委屈和不甘。

      作为加害者的家属,在一定程度上,他们就是携手培养出一个“怪物”的同盟、共犯,和在舆论威逼下,背负着同样沉重过去的受害者。
      痛苦模糊了他们之间的隔阂,在拉近他们之间距离的同时,达成一次次几乎不可能完成的“感同身受”。

      另一方面,或许是因为她骨子里不曾实现过的英雄主义在作祟——她要保护黎书良,保护这位善良、正直却被舆论抨击到体无完肤的年迈父亲。

      可究竟能保护到什么份上,说实话,她心里并没有底。
      或许会像今晚那样,又一次在无意识的情况下伤害到他。

      “爸,对——”
      她及时刹住车。
      最后两个字,这次依旧没能说出口。

      -

      许过到支队那会,蒋明彦刚完成解剖工作。

      “临安镇又让你协助解剖了?”

      “没办法,那边人手紧,犯罪率又高,恰好我又闲着。”

      明港混混多,但他们干的基本都是偷鸡摸狗的勾当,很少犯下人命案,留在解剖台上的血至今没流过多少,也因此,明港刑侦支队偶尔会协助临安镇侦办一些大案要案。

      蒋明彦掀开尸体上的白布,是具男尸,看着有四十来岁,身形极其瘦弱,躺在解剖台上,两侧的肋骨清晰可见。
      他重新戴上手套,指了指死者头部的创伤,“根据解剖结果,这人是被重击后脑引起颅内骨折、大面积出血致死。你看这里,挫裂创是弧形的,凶器应该是铁锤一类,垂面还得是圆形的,不过直径大小和你爸妈那案子用的凶器不一样,可惜了。”

      说着,蒋明彦突然意识到不对劲,“呸,也不是可惜,我就是觉得要是你爸妈那案子的凶手不是黎云屹,只不准真凶还会再犯案,好让我顺藤摸瓜找到线索。”

      许过听不下去,直接打断:“行了别解释了,我知道你没有恶意。”

      蒋明彦慢吞吞地哦了声,紧接着欸了声,“别和我说你哭过了,鼻音这么重。”

      “感冒了。”

      蒋明彦像听到了什么稀罕事,乐了,“你这刀枪不入的身体还能被这种小病毒侵占?”

      许过没接话。

      蒋明彦看他几秒,没忍住问:“对了,黎烟回来这事你知不知道?”
      “知道。”

      蒋明彦停下手上的动作,“怎么,她也去参加同学聚会了?”
      “没去,前几天帮忙逮个聚众赌博的,在派出所偶然撞上。”
      “你们说上话没有?”
      “那天没有。”

      那天?
      蒋明彦对他的措辞表示摸不着头脑,但不妨碍他完成一顿旁若无人的输出,“我也就不瞒你了,黎烟回来那天,我就去见了她……明港其他见到她的人,都说她变了很多,在我看来,她其实一点都没变,骨子里的东西没那么容易变。虽然她那会没有明说,但我听出来了,她不愿意让我再来找她。”

      蒋明彦长吁短叹几秒,兀自往下说:“其实这几年,我能经常想起我们和余盛、向榆五个人在明港兴风作浪的日子,尤其是你们发现我被霸凌后,替我出头的场景,这么好的日子,怎么就一去不复返了呢?你是受害者,黎烟也没有错,那究竟是谁的问题,我们几个才会变成今天这副样子?”

      长时间没等来回答,蒋明彦将脑袋垂回下去,惨白的灯光下,阳气最重的那个男人早就一声不吭地消失了,“人呢?”他问助手。

      “许哥在你四十五度角仰望天花板的时候就走了。”
      “……”

      许过刚回办公室,江东火急火燎地走到他面前,“副队,刚才接到报案,有游客在城北山野野营时发现一具白骨化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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