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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特训(三) ...

  •   浸入第四个月的浪潮,松油味混着金属腥咸在甲板缝隙游走。浪沫扑入鼻腔的霎那,所有摇摇欲坠的忐忑都坠入墨色漩涡。舷梯旁列队的青影蜕去暖阳下的松散,枝叶婆娑化作青铜箭镞。

      陈姝的臂膀轻碰过乔程的肩头,作训服布料窸窣熨烫出些温度,像接收到无线电波似的 ,两个雾蒙蒙的影子心照不宣地贴进同一组队伍里。习惯了互坑的日子,这伙反倒难拆起来。

      橙红色浮艇正在浪潮间穿梭吞吐新兵,绞碎的浪花成为横亘在睡意与现实间的帐幔。陈姝任由引擎的震颤在掌心酿出蜂鸣,这或许是新训练周期里仅剩的半梦半醒的朦胧时刻,那些即将被剥离的血肉,已经在她静脉里搅动起细碎的刺痛。

      紧绷的寂静里突然炸开金属碰撞声,惊起一船佯装打盹的雏鹰,教官不知何时晃到了甲板中央,左手攥着黢黑的金属装置像拎了半截烧焦的蛇,右侧那团鹅黄色倒像颗发蔫的柠檬。

      锈红色喉管从他指缝里垂下来,晃得整船人胃袋都在跟着抽搐。“陪各位闯过期未考的供氧老朋友,记得怎么调节送气阀吧?”他漆面军靴磕了磕那个青铜部件,滋啦声像锈花在铁皮鼓面跳舞。潮气顺着咽喉细密上涌,有人喉结滚动得像礁石间的浪。

      “但别指望用现成的,小崽子们,听着,现在它们都焊在海底礁石群里!你们需要像摸河蚌似的从沙子里掘出来——当然记得带上这个。”他把右侧鹅黄色方块拋接出残影,“找到电子信号器后输入正确口令,全屏绿光就能上来晒晒太阳。不过…”那面罩突然覆在最近那人的呼吸道上,咸腥雾气模糊了每张绷紧的面庞,“每个电子信号器都是一次性的,按错了就只能下海再捞新的。或者,试着抢夺你身边的同学。”最后的话被引擎轰鸣卷得支离破碎,“今天食堂里做的是小羊排特别香,真希望七点开饭时能看见各位整齐入座。”

      海风把锈蚀的盐粒弹在钢架上,叮叮作响。陈姝忽然往左挪了三厘米,这片刻位移,恰使乔程的影子落在她靴尖前十五公分处停了下来。整艘浮艇载满了一群曾在夺旗塞中存活至最后的伤兵,那些在荒野里搏斗时浸透的狠劲,此刻正在他们绷直的后颈间簌簌作响,从彼此倒映着林火般明灭的警惕。

      “现在,开始!”船头哨声划破波涛的当口,原本扣在船舷上的手臂霎时化作寒星四坠。

      咸涩的海像是腌坏了的冬菜缸,腌得眼球酸胀生疼。千足金似的阳光碎在浪尖上,跳得人眼晕,可只要往海面下钻一探身子,海底青冥杳无边际,像是孤雁失了北斗,活物在天地玄黄中辦不清方向。陈姝痛苦的摸脖颈时已经忘了自己下潜多深,飘散的发梢总缠住忽远忽近的珊瑚,那些深红枝桠恍惚间会动——像血丝,像血管,攀着望不见底的深蓝穹窿生长。

      旗鱼般穿梭的四肢渐渐发沉,肋骨涨得生疼。她搅起三四串翻着银边的水泡往上游,水藻似的乱发刚挠到天光,教官铸铁似的指节便碾了下来。四下的水流也突然都活过来了,扑腾声此起彼伏地翻涌着,像是许多折了鳍的鱼尾在拍浪。有人窒闷的呼喊混在泡沫里,咕嘟嘟升上被日头染红的水面。

      铁锈色的水流压得耳膜隆隆作响,四肢越是扑腾愈像坠入了流沙。“要不要退出?”贝壳刮过礁石般的笑声从浊浪里漾开,浑浊的咒语伴着扑棱棱的挣扎声此起彼伏。
      “十秒内,只要冒出脑袋就视为退出,就能获得呼吸,享受舒服和安稳!”
      “…”

      肺叶像两张湿透的桑皮纸在火堆上打卷,某个瞬间陈姝相信自己看见走马灯在脑沟壑处漂浮,只要掌心朝上任由骨缝渗进软弱,就能回到铺着鹅绒被褥的宿舍。可压在颈后的蟹螯突然使力,仿佛二十岁这年的全部尊严都成了被螃蟹钳住的晚潮。
      “十,九,八…”水面突然绽开数朵昙花,青白的手掌扒着船舷如同攥住了灵幡。两只翻白的鱼眼浮上来,被几双粗砺的手掌拍打面颊唤起游魂。咸腥涌进鼻腔时,有人把胆汁都呕进了衣褶里。

      浮沫在陈姝转身带起的暗涡中游弋,像银色幼鱼慌慌张张撞向面罩。教官不过是想看雏鸟们的求生执念,看谁肺叶里燃烧的意志能撑破海水的封缄。她放任自己沉向更深的蓝,触须般的长发随水波舒展又收拢。

      远处几片黑影忽地游动起来,有谁啄见了海沙中发亮的金属物件,双手刚要触碰到某处便裂成数股暗流,扭打得像群斑纹水虿。眼瞧那些交缠的手臂把电子仪器的冷光搅碎成青粼粼的琼屑,陈姝撇开视线把唇绷得更紧。

      细沙在肘弯流淌出云絮的痕迹,此时最重要的是学习蚌壳牢牢缩住肺叶里的那口气。一旦有了呼吸设备,寻找信号器就只是时间问题。她在逐渐发灰的视野里紧急筛滤每道石罅的线条,然而溺毙边缘的窒息感再度攀附脊骨,咸涩侵入舌尖缝隙,海底微光浮动间,肺叶就要在找到呼吸设备前被烧出洞窟。

      指节在礁岩沟壑间血淋淋地剐蹭,忽然一道铁灰色在暗流中摇晃,金属骨架与礁石摩擦的声音隔着海水传来钝响。缺氧折磨得陈姝视线发花,拳捶肘击的力道全数落在锈蚀锁扣上,珊瑚碎屑混合着气泡在身后炸开苍白的花。眼角余光瞥见半截断裂的扎带悠悠沉底,正要探手去捞漂浮的呼吸面罩,晃动的黄铜接口里赫然蜷着三圈狰狞的绳结。

      世界上最长的路,就是教官的千层套路。
      海底的砂研漫过又退去,眩晕来袭时总会出现蝉鸣,恍惚间禁闭室的记忆又游荡在眉心。

      氧气!氧气!她需要氧气!

      苍白的光束在浑浊海水中明灭不定,陈姝发白的指尖刚刚触碰橡胶管,突如其来的触感攀上脚踝。不是金属的冷硬亦非珊瑚的粗糙,更像是被某种黏腻水草缠绕着滑进靴筒。后颈寒毛炸开的刹那,收缩的筋腱扯着小腿撞上礁石,剧痛化作黑色闪电贯穿神经末梢。陈姝来不及回头,只下意识缩腿去躲,却越挣越痛,好像被那东西绕成了死结。

      不行,还是要先解决呼吸设备。
      一个开了,还剩两个…
      还剩两个…
      氧气,需要氧气!

      “喀啦”声响过太多次,震得掌纹都沁出红珊瑚的汁液。忽然紧扣的五指扑了个空,扎带残骸宛若银鳗游进暗处。

      视野正在被墨色吞噬,浮动的光斑里突刺而来的黑影逼得陈姝指尖发颤。她本能地绷紧后颈想要旋身护住救命的呼吸设备,铅水般沉重的海水却压得连睫毛都凝着千钧重量。喉管深处炸开的灼痛让齿关失守,肺叶在痉挛中近乎要撕开裂隙,她没办法了,喉咙不受控地扩张痉挛,成了搁浅在礁石上的濒死扇贝,徒劳无功地用求生的渴望加速着自己的‘死亡’。

      夜鲨噬尽了阳光?还是视网膜正在脱落?混沌的思绪被疯狂痉挛的横膈膜切割得支离破碎。即将涣散成泡沫的瞬间,冰冷的塑胶面罩暴烈地侵入唇齿,炸开的空气链条般扣紧她的五脏六腑。在得到喘息的那一刻,陈姝的意识像倒带般被迅猛地拽回眼前。乔程头顶着一盏微弱的小灯,正帮她解呼吸设备最后一个结。

      怎么会是乔程…?
      这场景太违和,比海底出现霓虹灯更令她困惑,在船上时她还怀疑乔程会落井下石。
      那可是一整船有前科的家伙!

      她刚想触碰对方手腕表达谢意,乔程眼角弯得像暗流里偷溜的月亮。她灵巧地背走了她找到的装备,回身时深蓝中划开一串银亮的珠链:这个,我的了哈。

      陈姝攥住胸前的氧气阀,僵硬的指节摸到刻度线时抖成了筛子——这混球塞给她的残罐,只剩十五分钟存货!
      “艹!”绷带勒着咽喉爆出谩骂,半个气泡团徒劳地消散在面镜边缘。乔程啊乔程,既要全了同窗之谊不落趁危之名,又不肯把战略优势拱手相让,从呼吸时长到突围路线都算得分毫不差。

      陈姝转身去解决腿上的麻烦,撬开淤结的海藻网时,那些墨绿丝绦幽然拂过她小腿。陈姝忽然打了个寒颤。眼前这块海域分明在她下潜时光/裸如荒漠,此刻却生出柔若无骨的鬼手,缠着人不放。奇怪。

      直到氧气见底的那一刻,电子信号器终于在指间爆开绿光。陈姝褪壳的虾子般甩脱装备折返,银色气泡织成的纱幔从脚踝缠绕到眉梢。当她从溴化银溶液般的海水中跃起时,无数碎月亮正从睫毛尖往下淌。

      “七十二号!” 湿淋淋的指尖擎着荧光,被教官带着笑纹的手掌拽上船舷。
      躺在甲板上的乔程吹了声口哨,月光在她新长的发茬上结霜,映得那张笑脸分外清亮。“沾你光咯。”她腰侧还晃荡着半满的氧气瓶镀银旋钮,见陈姝唇间惨白,难得生出些心虚。“对不住,对不住~嘿嘿。”她揪着衣角讪笑。

      陈姝后槽牙犯痒,挟着海腥气的指节忽然在对方肋间不轻不重顶了一拳。“呃啊!”乔程蹬着船板弓成虾子,吐出的水珠缀在月光里像串玻璃葡萄。
      “谢了啊,还给我留了十五分钟。”这是Alpha间简单粗暴表达感情的方式。

      “喂。”肋间红痕未褪的人歪着头,“这次我可是个不错的队长了吧?”乔程还在执着那件事。陈姝的发梢往下沥着水,噼啪作响时又重回到荒野里的篝火堆。“好吧,这回我认可,你是个还不错的竞争对手。”

      “哈哈哈…”两人湿淋淋的并肩在海面上摇晃着,望向头顶的月亮,共同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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