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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雨夜 ...

  •   前几日渴得唇皮都翘了起来,天上却连朵带雨的云都拢不住。待掠着树影闯出三两步,铅灰的云絮倒像在戏弄人,滚着雷就浇下滂沱。陈姝踩着泥洼搭了个草草支起的窝棚,撮起枯叶的工夫也不忘擎着塑料瓶囤水。

      “接下来有一段时间我们不用愁水了。”晃着沉甸甸的瓶身,声音是从轻哼的嗓子里溜出来的。她的眉尾扬着这半月来头一遭的鲜活气,补给包坠着水瓶叮咚,倒是钝钝地挨在脊梁骨上,沉得叫人快活。

      方世杰身子歪在枯枝堆上,眼里的笑纹虚得似要飘起来。枯叶窸窣的响动被他掩在温吞的附和里,“太好了。”
      喉结滚了半寸,折了角的尾音早融进庇护所外的狂雨。篝火在风雨里蜷成一小团湿漉漉的光,忽闪忽闪地舔着硬币大的光晕。

      “老大,我们回到都城,再去那家烤串店狠狠搓一顿吧。疫情后我们都一年多没去了,听说倒闭了很多商圈,希望那家店还在。”他忽地支棱起脖颈,像是要把自己从混沌中拔出来,仿佛当初在Abyssus时,为了驱散银铄打拳带来的压抑,要闷着头一口气来回打转。眼下他撑不起身子,就把浑身的劲儿都渡给了舌头。

      “好啊,要是倒闭了,我们就去抱老板大腿。”陈姝应着,两人就同时笑出来。
      方世杰又说,“喊上莉莉,若拉他们,还有勇子哥,罗森,林雨泠,周峥…,最重要的是,银铄和罗斯。”
      陈姝一边听一边点头,“我记着了。”

      狗子喜欢围聚在一起,缺乏群体活动的话会让它们觉得寂寞。陈姝望着方世杰被火光啄食得凌乱的剪影,喉咙里泛着铁锈味的后知后觉漫上来。金属扣硌疼掌心时,她才惊觉自己把那枚遗物攥得那样紧,仿佛这样便能缝补乔程残破的灵魂。

      对不起…,对不起…
      生死间的静默在此时显得格外悠长,陈姝指节泛白的手掌正被某种无形引力向下拖拽,恍若要坠入脚下这没有尽头的苦海。
      【在荒野求生的时候,意念和情绪都至关重要。一旦心态崩塌,再高强的求生技能都会失败。】教官的训话犹在耳边。

      方世杰的肋骨突然被海风刺得发颤,他蜷起渗血的腰腹,舌尖抵着齿关笑,“老大,其实我没有觉得,现在这个境况是很痛苦的事。”
      话音像沾了盐粒的蛛丝,吊在篝火爆裂的碎响里。陈姝捏芦苇根的指尖僵在半空,少年浸着血丝的眸子在火光里浮沉,燎起细小的旋涡。“我一直是个不太有出息的人,我对未来的追求很浅,比起远行,我从一开始,就只是想黏着父母,想得到他们的注意,他们的关心。”

      他的指节无意识蹭着砂石,碾出几粒殷红。
      残火扑着眼睫时他忽然挺直脊梁,“后来我不想跟弟弟较劲了。不过你知道的,我也没大追求。什么大将军,团长,司令,对我来说忒远。做一个小兵,哪怕只是保护一个小区,一条街道的人。像银铄说得那样,只要做好交给自己的职务,就行了。”风掠过礁岩裂出呜咽,他迅速舔了下干裂嘴角,“比起这些,我还是原来那个样子,我还是想跟着熟悉的人,想和老大你在一块。”

      “老大,你也许觉得,我们所有人都是朋友,我去跟着他们比跟着你安稳。但是老大,那不一样。一开始他俩就只是把我当一个宿舍的看待,不会特意带着我玩,不会特意跟我拼桌,我们没有那么强的连接。他们只是对人更友善更正直,所以愿意教我怎么做才是对的,才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对我的无能怯懦充满鄙夷。”

      他忽然嗤笑一声,“老大不同,狼崽子咬人你也舍得捏脖拎回家。给我准备脚气膏,接受我,原谅我,跟我一起吃饭,一起训练,事事都带上我…。”

      “我只是给了你一瓶脚气膏而已。”陈姝攥着石块刮蹭泥蟹壳,指节突棱得像未完成的水墨。“那时候我也没有朋友,全校几乎都讨厌我,除了跟你组队没有别的选择。”

      陈姝说得有些残忍,方世杰眼窝里的潮气却越发重了。“那是因为我犯错在先啊老大,如果不是我放任谣言发酵,迟迟不去澄清,老大你根本就不会落到那个地步。”

      暗潮在陈姝胸腔里涨落,她嘴巴张了又张。
      “不是因为我好,阿杰,这些事的本身都是因为你的内核。你并没有你以为的那么怯懦,人都会犯错,但有的人一生都不会拥有承认错误的勇气,当你对那个发帖人张口的时候,你就已经摆脱了‘没有担当’这件事。”

      “后来我跟你一块玩,把你当朋友,也是因为维莉老师的课。当时大家要么不敢上前,要么觉得没必要上前,毕竟只是一堂课,学校不敢真的闹出人命。但是你自己那么害怕,还是为了我冲上来,帮我去砍变异紫藤花。所以目前为止的这些事,它从来都不是单向发生的,你觉得我好,是因为你本身就好。”

      火光照得方世杰睫毛尖尖沾了金粉,他盯着对面说话的人,瞳仁里燃着两簇小火苗,仿佛荒岛上最后一个信徒在听祭司预言。这傻模样搁在平日陈姝定要笑他几句,可他听完又咧开嘴笑,晃得篝火里哔剥炸开的火星子都像在撒金箔。
      “老大,你刚刚说,我们是双向奔赴的哎!”

      “…”这是重点吗?陈姝抬手在他脑袋上揉了一下,已经湿淋淋的金毛好像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吃亏。“笨。人都趋利避害,你满脑子这些黏黏糊糊的东西,还没学会保存自己。很危险的。”
      他该早早地坐上返程的直升机。
      情谊哪有自身的性命重要。

      “嘿嘿。”金毛笑着靠向她,“趋利避害都是为了自己活下去,但是我们之前不是说过嘛。老大,人活着,就那么回事,总有比仅仅是活着,更重要的事情啊。我一直一直想要的,就是眼前已经得到的这些,所以其他的就都不重要了。”

      “虽然偶尔吧,我也会贪心,但我更明白知足。这样很好,现在这样,就很好…。”
      方世杰手指蜷成岛屿早春干枯的藤萝,话音坠进粘稠的雨雾里。陈姝只觉怀里倏然栽进半截朽木,带刺海桐扎进礁石缝那样突兀,才发现月光都比他躯体暖些。
      “阿杰?阿杰!”烧灼的热气如枯草间流窜的蛇,蜿蜒爬过她战栗的指节。这连绵热病是暗伏许久的淤毒,到底还是被雨泡发了根芽。

      藤蔓编织的幔帐在风里摇曳,陈姝褪下制服想为他取暖,袖口咸腥随风散作蜂鸟的悲鸣。方世杰齿关啃噬着晦暗天光,倒伏的身影像枚锈蚀的铁钉,将将卡在承重柱倾颓的裂痕间。帶着腐殖物腥甜的草叶堆里,恍惚看见珊瑚虫随暗流消逝的磷光。

      破棉絮般的痛楚在腹腔翻搅,前不久剜去的腐肉怕又长出霜白的霉斑,可他再不能执刀相向了,他受不住了。
      “老大…,老大…。”雨幕里火舌蜿蜒吞吐的模样在方世杰瞳孔里渐渐揉碎。他牙关在打颤,尝到滚着盐粒的咸涩从下颌渗入嘴角。

      薄纱似的白汽从瓶口袅袅飘起,混着她发梢冰凉的水珠砸进他干裂的唇纹。黏在额角的绒发遮不住她眼底的血丝,像被雷达探测器啄破的蜂巢。制服上血迹斑驳的扣子硌着肋骨,他想说些什么,他一定会比乔程更早的做出这个抉择。却见她驮着灰云的身躯突然矮了半寸,明明深陷生死边缘的是自己,那具山脊般挺拔的肩背却比她锯倒的树枝折得更快。于是他将话咽了回去,祈求着能再并肩多走一程。

      方世杰半张着干裂的唇,一口一口吮着水,海风在棕榈叶上簌簌地走着,将他的意识揉成纷扬的草絮,打着旋儿坠入混沌。
      再次清醒时,温热的水痕一圈圈洇开在他皮肤上,陈姝将陈姝撕成布块的模样,那些本该擦洗溃烂皮肉的珍贵淡水被她一遍遍倾倒。他模糊望见她双颊结满盐晶,带回的草叶在齿间碾成苦绿汁液,和断续的抽噎一齐摁进他滚烫伤口里,细细切切淋在他耳畔。
      “你不可以有事。”
      “求求你,阿杰,你不可以有事…。”

      方世杰恍惚中感觉自己在贫民区那间小屋子里,他好像看到了小时候的老大,老李头一整年没回来,她在屋里垒坟头的时候,应该也是这么难过。可是她不说,她把这些恐慌都压在内心深处,而他们眼里她永远坚强永远有办法。

      “我没事的老大,我没事…,我没那么冷了。”
      方世杰握住陈姝的手,吐出破碎的音节像安抚溺水的婴孩。篝火吞噬着白衬衫残片,猎猎响动如同千层海浪卷走了少年残损的皮肉。有粒火星溅在她睫毛结成的冰凌上,映出二十岁队长单薄肩胛骨底下深埋的锈蚀铁锚。早知道,他还是该有出息一点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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