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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第二次易感期 ...

  •   海岛的八月像一具蒸汽棺椁,咸腥的热浪在皮肤上凝成细盐。方世杰滚烫的额头渐渐洇出凉意,痂痕蜷曲着褪成灰褐色,像被烈日烘干的蜈蚣标本。反倒是陈姝跪在发烫的石面剜腐肉,烂红烂红的盐水疮被沼泥腌久了,皮开肉绽的豁口里登时能瞧见蠕动的蛆虫。亏得方世杰能逮住些八脚海蟑螂,掰开青壳倒也有白生生的肉。

      他们踩着烫脚的细沙最后倒在浪花里时,天上海鸥翻飞的白羽正掠过九月边界线。陈姝掰指头算这四个月,算着算着手就僵在咸涩的风里。风把头发缠成解不开的结,恍惚看见砂粒滚成的漩涡里浮着教学楼下修长的梧桐影。这儿的海风总摇碎她的目光,摇成摇摇晃晃的金碎片,每一片都扎着黄叶纷落的那个秋天。她忽然意识到,秋天更适合见面的原因是别让思念烂在雨里。

      木筏子是方世杰用红树根须捆的,浸了半月海水倒愈发紧实。陈姝弓着腰刮鱼鳞,暮色里银鳞扑簌簌地落,像下着场带着腥气的流星雨。火堆灰烬掘出的鱼干塞满了补给包缝隙,足足码了七层。雷鸣劈开云翳那日,塑料瓶也接满了雨水。
      “可以出发了,老大。”
      “走!”陈姝咬断麻绳的牙还沾着鱼鳞,话却裹在湿漉漉的水汽里。筏子推出去时压碎一片贝壳,像碾碎了金银铃铛。

      咸腥的迁徙再次启程,这回他们学会用银鳞贿赂信天翁,并排卧在晃晃悠悠的浮岛上,此起彼伏抻脖子咬喙尖的鸥鸟。陈姝腮帮子被腥滑的血水浸泡着,眼里却映着揉碎星辰的海面。偶尔他们恍惚以为已长出了鳃,毕竟连衣褶都被海盐渍成了鳞片状,直到月亮折射过胸前的铜扣,才惊醒似的望着对方残留人形的轮廓发怔。

      “有点理解银铄了。”陈姝手指浸在海风里,声音揉成絮絮绒毛,“她比赛的时候说想要留下开荒,在海岛上也不是不行啊,对不对?时间足够的话,我们完全可以搭个木屋出来,再把鸟毛收集起来做被子。”
      日光碎钻般洒在筏子上,恍惚看见苇杆搭的屋顶正渗下淅淅沥沥的雨声。她抓了把缀满磷光的羽梗,嘴角忽又垂下来,“这个难度有点大,拿什么纺布呢?”

      方世杰的腮帮染着艳色,半片血渍蹭在嘴角,也不擦拭。“质疑银铄,理解银铄,成为银铄。”他抻着脖子吞下最后一口咸腥交错的肉,“等军部那帮蜗牛爬过来,说不定这荒滩都要教咱们养成四季盛景园了。诶,台阶前卖椰汁的门头我都想好要印什么花字了。”

      海风撩动陈姝鬓角的碎发,露出倏然亮起来的眼睛,“那我的梦想是,给海岛种满梧桐树。”
      话还没全跌落水里,方世杰已经笑得呛出泪来,“老大,你这是模仿老蒋啊。”
      “那不是谣言嘛,你这也是造谣嗷!再乱说话我就用鱼钩给你嘴巴缝上。”陈姝慌忙扑过去掐他腮帮子,两人的影子缠成晃动的柳条。
      方世杰的嘴被捏作水鸭状,仍含混嘀咕,“老蒋的梧桐可能是假的,但老大,你这为了心上人强行要把人家梧桐树栽到海岛上,这可是真的。”话尾被弯弯绕绕的月光拗成了秋千,晃得筏子都要倾覆。

      海面上浮着的晨昏渐渐煮浓,整整十九个昼夜像是遭浪头磨得发白。陈姝弓着腰拍打腕上的光脑,潮气正顺着她咽下的叹息往骨头缝里渗。
      “我们要成鲁滨逊漂流记了。”
      “不,老大。”方世杰拖着木筏往岸上拽,缆绳在礁石上擦出呜咽似的声响,“鲁滨逊至少遇到过野人和海盗。”
      “…”

      和之前的海岛不太一样,夜空像蒙了层油污似的混沌不清,也意味着他们的方向确实是对的。方世杰仰头往咽了星子的云端张望,船帆般的后槽牙依旧咧着笑意。把咸涩的海风嚼出甜味,抛出来的话像浪尖泡沫般跳动,“走过这座岛准能搜着信号,老大你信我。”

      陈姝的“嗯”跌落在火堆里,喉咙里挤出来的气音裹着砂砾。她沿着星子坠落的轨迹往暗处挪,浆果腐烂的暗香在衣料间蒸腾。不知是灼浪在舔舐皮肉,还是血液里像养了千百只夏蝉在聒噪,她盯着指尖微颤的树叶子,恍惚看见它边角正卷曲焦枯。
      “阿杰,你觉得热吗?”
      “嗯?不啊,还冷呢。”方世杰眼睫挂着未醒的月光,后知后觉地支起身子,篝火忽然噼啪炸开半寸火星,他霎时腾跃成受惊的鹬鸟,“老大,你怎么了?!”

      “不知道,就是很燥。”草叶在陈姝指间痉挛着翻飞,火焰在她周身的盐粒上留下鳞状灼痕。每个毛孔都在诉说着无名的燥气,可检视数遍的伤口仍封着暗红的痂,体温也恪守着危险的警戒线。
      “你继续睡吧。”她又挪回一些。

      方世杰掌心覆在陈姝额上试了三回,终究蜷在篝火边扇火。罐子里煮着的雨水蒸起月牙白的水汽,逼着她灌下好几瓶后,便抱膝守起残火,像要将草席上的影子焙干似的。陈姝虚虚蜷在草席深处,连睫毛都不敢眨动。
      直到后半夜,她听到方世杰终于打起绵长的呼噜,终于悄悄挣开黏在背上的热汗。冷月碎在海面上,像撒了一滩玻璃碴子,她把自己一头投进咸涩的寒冽里,看月光在身上蜿蜒成章鱼的触须。

      被褥般厚重的海水一浪浪裹上来,她恍惚掉进了蓬松的铸铁块,浪涌滞涩如淤血,明明灭灭的波光啃咬着浸水的衣裳,千钧重的思绪也随身子在下坠。

      自动驾驶程序输入的是学校坐标,哪怕从小岛起飞,航线辐射范围也不至于栽进无人区。全程飞行都平稳得要命,极端天气预警系统根本没激活过。更像飞机检修出了问题,一直漏油,漏到飞机无法维持飞行。可作为军方所属的飞机,定期维护应该是严格遵守规章的流程。这个距离坠落,诡异的仿佛提前预设好的精准误差。

      曹鑫?
      太明显了,反而不应该。
      还是说曹鑫有信心这一切不会被追查到?

      嫁祸?
      那他们想杀的人是谁?
      ——这个问题显然只有一个答案。
      可杀她图什么?反社会,想让人类在灾难中覆灭?现在疫苗也已经研发完了。

      不,还不对。
      能接触到军部飞机的人,必然还是军部的人,那么杀她的可能就绝不会这么简单。
      林承孝曾经提到过‘面见’这个词,会不会,这些事都和她基因学上的父母有关。
      因为她身份背景牵涉高层,所以高层的人要来杀她。

      权斗!
      陈姝睁开眼睛,火光在方世杰摊开的四肢上跳踢踏舞。潮水漫过礁石发出呜咽,她却听见自己的心事正碎成盐粒,一蓬一蓬落在火焰里。或许,该叫他们离她远些。

      可病气比晨曦来得更快,宿在骨髓里的燥意仿佛贴着墙根生长的苔藓,慢慢吮着夏日最后的溽热在海水里膨胀开来。她整副身躯都成了未封窖的酒坛,酿得意识昏昏沉沉,直到方世杰跌跌撞撞寻来时,才发现自己被潮汐卷着漂成了一片梧桐叶。

      陈姝后颈的锐痛又烧起来,如同滚沸的岩浆从骨头缝里往外冒,连羽睫都被汗汽蒸得蜷曲。蜷在篝火余烬边好似被雨水打湿的蝉蜕,连喘息声都带着灼伤后的气音,两人后知后觉她又到了易感期。
      方世杰忙撩开那丛被汗水粘住的前发,“老大,你现在像块刚出炉的地瓜。” 他往指腹吹着气,仿佛被铁皮罐头烫伤似的战栗起来。

      抑制剂早在坠机时就沉落海底,安冉给的3s专用还在训练营的储物柜里锁着。他们现在能倚仗的,不过是储水坑泛绿的雨水,和潮汐往复淬炼的意志力。唯一幸运的是,这具熬过一次易感期试炼的躯体终于驯顺了些,不再向同类的Alpha低吼出敌意。

      方世杰望着匍匐在礁石间的人影,幽微的怀疑像是海葵触须,从记忆罅隙里漫出来。同样是易感期,自己怎么没有这么难耐?可能这就是3s吧。
      方世杰开始穿梭丛林小心采集淡水,日光像淬过霜的刀刃,悬在他后颈。回来时他用浸湿的布巾为陈姝擦身,粼粼水光穿过她的四肢,凝在锁骨弯成小小的月亮。后颈那片禁区依然靠近不得,他要真狗胆包天,大约真能在这野岛了却残生,墓地都省了挑地方。

      最后半掬净水落在陈姝青筋浮动的腕间时,方世杰忽然认真计较起来——要真交代在这片礁滩上,最好能枕着椰子树根长眠。往后雨季涨潮时节,或许会有迁徙的虎鲸捎来朋友们折的梧桐枝。

      暮色舔上岛礁的第二夜,陈姝依旧昏睡在潮热里。月光水银般泻在她唇角,时而凝作晶莹的汗珠,时而又被皮肉底里的火苗舔成水汽。那截搭在岩石上的细腕,像截将融未融的蜡烛,要人时时抵着寒气去护。

      “老大,老大?”晨间留的温水早已散尽温度,成串露珠正沿着椰壳坠进沙土。方世杰的指腹陷入发烫的皮肉,海水洗过的嗓音也透着股咸涩,“醒醒,你得喝水。”
      “…”回应他的是砂砾摩擦般的喘息,陈姝仿佛被按在八卦炉里炼过千万日,连眼睫都染着三分金红的火色,那双唇已吐不出半个字。

      痛苦的呻唤烫得方世杰五脏都在翻沸,再也想不了其他的,他踉跄地跌入深夜的浓稠里,海水像活物般轻咬着四肢百骸,直到冰碴子顺着血脉往骨缝里钻,才哆嗦着爬回岸去。月光把潮气凝成冰块,隔着他与那团滚烫,当他贴上那片灼热的皮肉时,能听见自己皮肤底下细碎的冰裂声。

      潮声应和着他杂乱的足音,礁石间折返的欧鸟都比他从容。砂地贪婪地吮着滴落的海水,转眼就吞没所有水痕。等热浪重新在唇齿间游走,他已经成了具活木偶,跌跌撞撞朝着墨色浪头再把自己抛摔进去。苦咸灌进耳道时他尝到了铁锈味,这才发觉指甲深深掐在掌心里。

      他要快点,动作再快点,要凉点,身上再凉点。老大的命,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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