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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围炉夜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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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姝鞋尖刚蹭过门槛漆,三床铁架子床忽然转来整齐的咯吱响动,六道眼风铺天匝地漫过来,咂舌声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
“搞什么啊你们?”
小电锅沿泛起细密的白浪,乌云般的雾气裹着藤椒香气直往上窜。玻璃上爬满毛茸茸的雾汽,像谁用手指在镜面抹过一道湿漉漉的疮疤。银铄的脖颈仰成一只水鸟,朝她伸手,“我看看你买的什么喝的?”
陈姝迷茫地把塑料袋抛过去,旋转椅裹着刚脱下的校服外套,她刚陷进去刹那,银铄突然拖长嗓子哎呦了一声,“凉茶啊~,这么贴心?”
罗斯越过桌子,从银铄手里拿过一罐,他仰头灌得太急,溢出的褐色液体顺着下颌流进发黄的衣领,“你知道吗陈姝,我们Alpha吃火锅,随手拿,都不会选择凉茶的。”
酱料点子溅到陈姝手腕上。
“为什么?”她扯着湿纸巾擦手腕,困惑和蟹柳棒同时坠进锅里。银铄左右分发完,弯身把剩下的饮料塞到桌腿边,替罗斯回答,“因为不够刺激。”
“时候就该配冰啤酒啊——”咬着半块午餐肉的方世杰从麻辣烟雾里探头,喉结滚动吞下半声哀鸣,“但是学校里搞不到酒。”
罗斯张嘴就是爆言,“只有omega才会精准地在一众饮料里拿出凉茶。”
“这是什么原理,饮料还分ABO?”
“嗯~,罐子上没有,但是嘛。”罗斯食指懒懒挑起,在凝滞的空气中画着无形的钟摆,“他们会担心上火、长痘、胃疼,但真Alpha从来无所畏惧!这不叫刻板印象,是真的,你看咱们这一桌Alpha,谁会在意皮肤?”
说着,目光给到其他两位。
“我不知道,我就是看着觉得自己脸上也挺好的。”银铄的指尖在脸颊上游移。
“那是厕所镜子膜没撕!”陈姝冲进浴室,三根指甲捻进翘起的塑料膜下,“呲啦——!”一声,干干净净的梳妆镜镇在储物柜侧边,镀银边沿都被擦得铮亮,捎带搬出来半块白漆剥落的墙皮。
“爽了!”
冷光灯管嗡嗡抖了两下,镜面霎时荡开一道泠泠的光晕。银铄被那束凌厉的光扎中瞳孔,指尖忽然有些发冷,喉头滚出短促的惊叫,“别摆那儿,跟照妖镜似的!我要有心理阴影了!”
她的反应像开罐器,空气里迅速弥漫起某个不详的周六,三人默契地不去触碰的开关突然弹起,陈姝整个胃囊都翻涌成灰白色的浪,混合着消毒水气味的血锈感涌上喉咙。
“呕!”
“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不撕了吧!”
两人并头挤进厕所,左右抱住了马桶。
“她俩说啥呢?为什么不撕?难道不是因为咱们不在乎外貌这种肤浅的东西吗?”
“不知道,但我是因为懒。”方世杰耸耸肩。
罗斯摩挲着新拆封的镜面,唇边还噙着欣赏的笑意,“你别说,这撕了膜就是清——咱这镜子保真吗?”
方世杰用虎口抵住上扬的唇线,手指在膝盖上敲出未说出口的欢快节拍,“镜子有啥假的,又不是哈哈镜。”
金属门框突然迸发的震颤惊落了墙皮,罗斯倒退着撞进墻角的阴影,“我靠啊!!!你俩快出来!!!我要进去!!!”
“…”
“哎呀,你们不吃,肉都煮老了。”
方世杰嘴里慢悠悠叹着,手上却快得像变了个人,两勺下去,红油表面浮起白沫,牛肉堆得遮住了碗底仅剩的料汁。
好不容易陈姝跟银铄一前一后捂着肚子走出来,罗斯又像颗点燃了火线的炮弹蹿了进去。
“他怎么了?”陈姝坐回来。
“一年了,第一次照镜子,正常。”方世杰放下筷子,打了个饱嗝。银铄立刻意识到哪里不对,抄起漏勺搅了一圈锅底,“我靠!方世杰!那是四斤牛肉!你全吃了!吐出来!给我吐出来!”
等罗斯再坐回餐桌时,连鼻毛都没放过。
“哎,说点正事,你们是看见我和林学长在超市说话了对吧。”“是啊~,还看见你俩选防溢贴了。”银铄睫毛在眼尾扫过狡黠的弧光。陈姝突然扬起手,指节啪地叩在她眉心,“林学长是想跟我们组队。”
“哎呦。”银铄吃痛地整个人往后弹开半尺,“可是凛冬军司令不是他爸吗,他以后也是进凛冬军的,完全没有参赛的必要。”
“不知道。”陈姝摇摇头,“我只能看得出,他很在意这场比赛。”
“为什么一定是在意比赛,就不能是在意人吗?陈姝,你还是不够了解Omega,之前林少爷可没给过Alpha好脸。”罗斯摸着自己光洁的下巴,有些爱不释手。
“不能这么说。”陈姝拒绝了这个明显导向的话题。
“就是因为会发生这种揣测,才没有好脸色。我们其实可以猜测他是为了学分,为了奖励,为了见三军长官,但既然我们之间不会说是为了某个omega,就也不可以这样揣测他为了某个Alpha。这样的玩笑不能再开了。”
银铄附和着点头,“老罗,你又忘了自己被踹断肋骨的事儿了。”
“咳。”罗斯喉结颤动了一下,只剩皮鞋底与瓷砖摩擦的细响,来回啃噬着凝滞的空气,“开开玩笑…,好好,我注意。”
方世杰战斗能力一直不怎么好,招式依然拖泥带水得像台风天晾不干的衣裳,面对自己的劣势也更坦然,分析道,“我看omega其实有敏捷、柔软、娇小的优势,在一些狭窄的极端地形里,我们Alpha会受到限制。所以我觉得,我们队伍里确实也应该找一个omega。更何况林雨泠还战斗能力强,正能弥补我的战斗缺陷,倒不如让我去做后勤。”
有方世杰打头承认不足,罗斯终于不再坐如针毡,他跟着放下面子,举手投票,“我同意。”
四人再次达成共识。
正事解决了,肚子填饱了,还剩最后一件事:“那么,我们谁去刷锅?”
“…”
“打一架?”
如果是以前银铄连一秒钟都不会犹豫,但她现在听见‘打’字就像是看到钝掉的刀片,被慢慢刮过每一节骨头,指节不自觉地颤抖,黏腻的油污反而成了救赎。
“石头剪刀布吧。”陈姝一呼百应。
“可以!”“这个好!”“来来来!”
少年们的骨骼中忽然响起发条旋紧的脆响,四具尚且单薄的肩胛骨骤然绷直,有人把得意嵌进虎口凹陷的弧度,有人将懊恼磨成泛红的指节,更多明晃晃的笑声从衣袖褶皱里抖落。
“石头剪刀布!”
“不行啊,咱没规定几局几胜,这把不算。”
“我靠你耍赖皮!”
“…”
1202的围炉时间一直闹腾到半夜。
石头剪刀布以方世杰和罗斯对半搞卫生结束,陈姝和银铄漫步在楼下消食。
她们都知道有些问题终究要面对。比如实验室的白炽灯在黑拳密道里亮起,比如不明药剂带来的嗡鸣会从耳膜钻进血管,比如数据组的失误总需要活人来买单。
但人总是需要一些借口来推迟面对结局,痛痛快快的一天像从时间指缝里抠出的糖渣,现在就要接受午夜十二点的惩罚。
“我也不知道会怎么样,但这件事确实不能去医院。不过好在以咱三个的医疗知识,医务室就很够用了,去找更高级的设备的话也看不明白,就先这样监测着血液情况吧。”
陈姝没有说话,从宿舍楼南头走至北头,来来回回,像两尾缺氧的鱼,用鳃过滤着令人呛咳的寂静。
“至于保密协议,当时他们确实让我摁了几张纸,但是基因实验这件事本来也不合法啊!”
“所以他们如果想找你这个人,想要算账,没法来明的,只能靠暗的。”
“对。然后是,你为什么能轻易进到实验室。我当时是被内部人员直接就带进去的,所以并不清楚到底需不需要认证,这点存疑。就结果来看,咱俩现在面临的可能性是一样的,也就是说,他们一旦察觉,大概率会来灭口。”
两人同时停下脚步,四目相对。
银铄:“学校或许能一时安全,但我们总不可能一直不出门。这周六我已经为了打拳失约了外婆,下周六必须得去看她。而且…,又该缴费了。”
路灯在水泥地上晕开水痕。她的睫毛沾着路灯投下的光斑,双臂环抱着蜷缩的身躯,衣料摩擦声被凌晨的雾汽洇湿。
“当时走投无路,一心要钱,现在想想,我怕得要命!我要是死了,外婆该怎么办?她一个人住在冰冷的医院,插着各种管子,数着日子盼我,突然得到我不在了的消息。爸妈说放弃治疗,那她最后只能出院,回家后,她要怎么过…,她身上已经那么疼了。都怪我做事顾头不顾尾的,现在两边路都走死了。”
陈姝注视着积雪表面几粒正在下沉的坑洞,未落尽的泪与她印象里恣意张扬的银铄一起消失不见。她圈住她,圈住曾经的自己。
“已经很厉害了。”
银铄胡乱抹着泪水,头摇得发丝凌乱,陈姝双手拢住那张发烫的脸,用衣袖洇去泪痕。
“我不知道这次的奖金能为外婆撑多久,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不知道明天和死亡哪个先来,今天一整天我都…。连这顿火锅,都是当最后一顿饭在吃。能和你们认识,在一起吃上这么一顿,是我最开心的事。可是,可是我想明年,后年,十年后,二十年后,甚至七八十年后,都还能跟你们聚在一起。我不想死…,陈姝,我害怕…!”
温柔地关怀让委屈找到了释放的闸口,银铄彻底失控,从抽泣变成了嚎啕大哭。
陈姝的袖子不再顶用,干脆整件脱下来揉成一团抹过银铄的脸。
“唔唔…”银铄被捂地直朝后仰。
“我这儿或许有个办法。”
银铄挣扎着从衣服里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