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1、千纸鹤 ...
-
修长的手指向她递来一盒糖。
他指甲修剪得整齐圆润,肌肤仿佛被月光漂过,苍白底下浮着一层青筋。
“给你。”
像猫,锋利的爪痕还未消退,温热濡湿的舌面已开始梳理人凌乱的发梢,仿佛推倒牛奶杯后用潮湿鼻尖碰碰手背。
脑门残留的全息痛感正在消解,陈姝知道那些数据化痛觉最多不会存留过一小时,可视网膜里尚未褪尽的重影仍在反复闪回:倾斜的天花板、夺命的衣架、毫无犹豫的灭火器,碎裂成像素块的玻璃幕墙。
这双手举起杀器时的掌骨弧度,此刻在与装满糖果的金属盒完美重叠啊!
憋屈的话卡在咽喉深处荡漾着温热的铁锈味,她嘴巴动了又动,发不出声响。
“…”“我吓到学妹了?”
什锦香气温吞地从盒盖缝隙渗出来。
“何止!”寒流来得突然,只是回想毛囊就已经集体倒竖,求生的直觉在耳畔低语,她心脏都漏了半拍,“学长,你刚才可是把我脖子给拧断了!”
“噗!”他猝不及防抖落一串笑。整排贝齿浸在冷白的灯光里,十指慌乱圈住膝头,把发烫的脸颊藏进阴影国界。平行的肩线浮沉着对抗的笑意,最终败下阵来,藏在耳后那片海棠色的云仍在叫嚣挣扎,从黑发边缘泄露着溃不成军的兴奋。
陈姝长腿一迈,走出全息舱,郁闷地蹲在他面前,“哇,胖揍我有那么开心吗?”
她怎么不知道自己这么遭人恨。
林雨泠仰起下颌,这个角度让原本噙在眼底的笑意突然溢出眼眶,像玻璃橱窗里打翻的香水瓶,浸透了密密匝匝的鸦羽。那层水膜太薄,折射着头顶跳动的光线时,反倒显出一种赤子般的透明来。
“学妹不也把我脖子拧断了吗?”
“是学长你说不要让的。”陈姝将玻璃糖纸拆开,委屈地将糖嚼得嘎嘣嘎嘣响,又开玩笑地说,“可是学长,我没说不让你让啊,你倒是让让我嘛!打得我跟火锅里的脑花一样,我真以为我下火锅了!”
林雨泠嘴角微微颤动,笑意从眼神流转。手掌擅自探入她头顶发间,指尖无意识蹭过耳尖发烫的弧线。
陈姝脖颈条件反射地往后一缩,像是被光线刺到的夜行动物。空气中浮动的指尖停顿片刻,“抱歉,你这个样子,实在太像只大狗狗了,我一时…。”
“啊,没事。”陈姝挠着后脑勺笑了笑,“我就是被你打怕了,刚才下意识怕你又扯我头发。”
说着,她主动将额角抵住他指尖前行轨迹,“想摸就摸吧,我也经常这样摸我舍友的脑袋,感觉像金毛,手感很好的样子。”
林雨泠没有拒绝,微微眯起眼睛,挑起两撮发丝,左捏捏,右捏捏。
“你刚入学的时候闹得血雨腥风,没想到这么快就融洽起来了。之前我还觉得你像一拳打进去让人没意思的棉花,原来你也会贫嘴。”
“嘿…,其实我们宿舍人都很好。”
“他们之前欺负你,你还能觉得好?”
“那肯定不好。我不觉得之前的事儿是对的,也不想原谅那些事,但后来我们又发生很多事,我也是真的感激他们。也因为我们现在是朋友,所以我愿意宽容朋友犯过错。”
“真奇怪。”
“嗯?”
“我经常觉得你奇怪,我们很多想法都不一样,但是聊起一些正经事时,你也不让我讨厌。…,如果是我,这个人第一次惹恼了我,以后是怎么也没有第二次相处的机会的。”
狗耳朵的形状并没有维持太久,发丝渐渐塌了下去,看起来变得潦草。
陈姝不知道林雨泠在自己脑袋上施工,十分好奇,“我头发摸起来怎么样?”
“硬硬的。”林雨泠如实回答。
陈姝有点遗憾,“我喜欢软软的。”
“那或许我的头发你会喜欢。”他停下对陈姝头发的蹂/躏,微微低头,将没被汗湿的位置露出来:“允许你摸一下试试。”
她看得出他这是在与她‘扯平’。
刚刚他们互相砸了对方的脑袋,扯了对方的头发,拧了对方的脖子,现在只差互相揉一下。
“学长是那种,把事情看得很沉重的性格。”陈姝指尖探向那丛黑发时,呼吸比手术室的无影灯还要轻。他触电般扬起脸,颧骨掠过她掌纹,像误入丛林的猫在试探春天的温度。
“学妹啊…,知道的太多,真的会被灭口的。”
有些人像狗,情绪憋不过三句。
譬如方世杰或银铄那俩家伙,酸涩的泪珠闷在嗓子里打转二十秒就会爆炸。他们惯用一记头槌诉说心意,最后把纠缠不清的鼻涕泡全蹭到她肩膀上。
而猫是顶狡黠的物种。
它们总昂着脖颈做出巡视领地的姿态,端着架势从人膝弯下逶迤游过。只是尾巴尖倒是不偏不倚,勾住人的裤脚不放。必须仔细再仔细,才能发觉它的小把戏。
“现在申请特赦令还来得及吗?”陈姝偏过头,却又往他的方向靠近半寸。睫毛第三次垂下又扬起时,那颗停在眼尾的墨痣仍在原处。像影子缠着光,越是往暗处藏,越要勾着视线上岸。
“行。我也学一学你,因为我们这一秒是朋友,我特颁给上一秒的你一块特赦令。…谢谢你今晚陪我对练,我心情好多了。果然没找错人。”
“谢谢学长。不过为什么是我?”林雨泠不肯跟周峥打她十万个理解,就这个打法,一架打完周峥要连夜搬宿舍才能和上眼,可抗揍还能反复使用的Alpha满地爬,一抓就是一大把。
“嗯…”林雨泠食指无意识地蹭过耳垂,眼神在陈姝眉峰处游移了七次呼吸的长度,“如果冲去和别的Alpha打,属于寻衅滋事。而且他们会说‘好A不跟恶o斗’,输了也是‘我那是让着他’,打起来实在没什么意思。要是遇到难缠的,你打他一巴掌,还给打爽了,觉得你是在跟他玩,出了全息舱他敢张嘴要你联系方式。”
“你不一样,你——认真的时候像个老古董,说全力以赴肯定就会全力以赴,我最舒服你这一点,你不会多思,不会多想,不会因为我心情不好就放水,不会因为我是omega就不能正视比赛结果,还能在架后和我调侃。知道吗,其实我觉得你刚才抱怨我吓到你的样子,挺新奇的。”
“对练嘛,全力以赴是尊重,有什么不好承认的。学长确实很强,而且这证明学长也没敷衍我。”陈姝笑了一下。
“你看,这就是为什么必须是你的原因。”林雨泠笑着向后躺去,像没有重力的雪片,惬意地蜷在全息舱里。陈姝顺势坐在他的全息舱边上,一边聊天,一边剥糖。
“我喜欢和学长对练,有点像游戏通关后涨经验条。不过啊学长,短时间我倒真不想跟你对上第二次,这么一想还好我们是队友。”
林雨泠抬起手,玩笑着与她发誓,“那我保证,短期里不会再请求第二次。”
“别,不要保证这个。”陈姝拦住他,“既然是因为不开心才要打架,那我希望学长短期里不要不开心第二次。”
林雨泠有些啼笑皆非,“别人都是‘希望你一直开心’,你怎么这样祝人啊?”
“这要说起来学长又要说我老古董,唉。我是觉得吧,一直开心是愿景,虽然很美好但它不现实,有种两脚离地的悬浮感。但眼下开心,现阶段开心,却是真的可以实现的事情。比如学长你现在给我脑门一罐子,是吧,开心吧?那再没有什么是比现在开心更重要的了。”
“而且学长,如果我们把‘期盼’的这条线拉得太长的话,那迟迟得不到满足,不就一直被消耗精力吗?只会越来越不开心。”
听着陈姝的话林雨泠默了默。
他突然把话题一转,“你喜欢吃这个糖吗?”
陈姝什么都能往嘴里填,能吃就是好吃。
“喜欢啊,挺好吃的。”
“这是我爸妈给我的糖。”
林司令夫妇的橱柜永远飘着帝国最甜的糖霜味。他们用舶来铁盒装的地球对面的软芯糖浆从不发潮,裹着黑巧外衣的手工松露能熨平宴会厅里每一句挑剔。
周峥喜欢,陈姝也喜欢,偏偏收到糖的本人不喜欢。
“从小我就很少能见到他们,他们对我…,我不知道该不该这么说,算了。耐心的时候,倒是也会拿道理对我解释,说要学会忍耐,学会克制,教育我‘先苦后甜’。比如食物,不可以只挑自己喜欢的,如果把不喜欢的先解决了,那剩下的不就都是喜欢的了吗?所以爸爸妈妈在忙,等忙完了,熬过这一段时间了,我们一家人就可以好好团聚,那一刻的相见,不比什么都值得吗?难道,你不为爸爸妈妈骄傲吗?”
“其实我一直觉得这是两回事,他们就是讲一个看似道理的道理,糊弄我,让我听话。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我总和他们碰不到一起,就算偶尔一起出现在家里了,很快,饭还没端上来,人就又被喊走了。他们承诺的团聚,承诺的休假,承诺的带我去这里去那里,承诺的来看我,一次也没有实现。然后每一次失约,都在家里放这么一盒糖。”
“隐约记得小时候我还会闹,他们火气上来了,就说我不懂事。但我只是讨厌他们做不到还要承诺,我有时候也很固执,我会想,既然不确定,那为什么说出口。就像你说的,因为把期盼拉得太长,一直被消耗精力,总是在失望,所以最后看到这盒糖的时候,我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开心。”
夜色漫进他的瞳孔,他合上眼,分不清是真的倦了还是同父母赌气。只有唇边落下一句呢喃,轻得像叹息,散进风里,“我讨厌甜食。”
“我不好说你爸妈,不过前一件事,我觉得倒是可以讨论。”
“嗯?”林雨泠轻轻发出一声鼻音。他不习惯开口,开口容易泄底,人也容易失去重量。但陈姝会让他舌苔发痒,他愿意试着相信她不会突然说出什么爆言,又如果说了,那就再拧她一次脖子。
“我舍友,也是我朋友。这两天我发现她一焦虑就喜欢暴饮暴食,吃得停不下来,然后积食了就又去呕吐。我就觉得,人生的长度和胃容量一样,其实它都是有限的。如果我们能选择,就没必要非去没苦硬吃。有好吃的,喜欢的,它就在眼前,触手可得,为什么不直接去选择好吃的,非要七柺八绕,最后再吃喜欢的来弥补吃了不喜欢的所受到的委屈?”
“而且如果已经拿‘不好吃的’填饱了肚子,再吃‘好吃的’还怎么吃得下啊?反正我要是吃垃圾吃饱了,就算再刨出支营养液,再好喝我也喝不下。硬灌的话不仅不再好喝,反而不是麻木就是痛苦。所以我觉得,大事上急功近利肯定捞不着好,为了近利反而破坏了远景,就会给未来留下一个大坑。但小事上,我们又不是机器,生活不是一组程序公式,也要学会考虑自己的‘想’‘不想’。当下想拥有的,就是当下拥有才会是最开心的,‘延迟满足’用在这种零碎的事儿上是种纯自虐。”
人总是固执地踩在生与死的交界线上,追逐一千零一种未知的可能性,却不肯承认当下才是唯一能站稳的地方。可要是命运突然断电,才会发现抽屉里的剧本写满了字,唯独主角那栏空白着。自己不过是个既没呼吸过明天的风,又溺死在今天的海里的倒霉蛋。
偶尔蹲下来听听自己的呼吸,让月光在指缝间流淌十分钟,生命反而能走得更远。
“所以说,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
陈姝将一个暖得有些温热的东西放进他掌心。
林雨泠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没有开口,只是看向掌心。
那张揉皱的玻璃纸正在体温里舒展羽翅,折射出银河落瀑般的光痕。原本棱角分明的糖果外衣,此刻竟温顺地在他的生命线里,收敛了所有割人的锐气。
有点丑,又有点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