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皆有病》鲸癸

29、Chapter29有人来过

　　蝉鸣，六月下旬，待在开了冷气的房间，南恩竟觉出几分燥热。

　　脱了外衣，只着吊带，坐在地毯上，两条腿就这么笔直地伸出去，日光正好透进窗户，落在脚踝的银环菟丝花上。

　　脚背微微转动，熠熠生辉。

　　南恩瞧了几眼，便向后靠在床沿边，头斜斜地看向天花板上的油画。

　　艳丽多变的色彩搭配，越瞧越静不下心来，没平日有耐心时，看着那般好看。

　　没几秒，南恩想出燥热的原因：心烦所致。

　　临近志愿填报，路家杨的话越发历历在目。

　　“南恩，请让他平安且平静地度过进入大学前，这最后一段时间。”

　　南恩把握不准“平安”，但对“平静”颇有建树。

　　让路倾老实地填了志愿，拿到录取通知，去上本地的大学，是路家杨以为人父母的角度，拜托南恩去做的事。

　　锁住一个人，藏起来，像精神病患的偏执般强迫一个女生喜欢自己，这样荒谬的事，或多或少击垮了些表面镇静的路家杨树立起的，儿子勉强乖顺的假象。

　　那场不长不短，对标路倾和她的未来，所做的两厢和谐的谈话，南恩尽量跟着路家杨的思路走。很简单，她暂时没有足够的能力去应对一位经历过商场征伐的年长者，顺着对方营造的氛围，从不疾不徐的语速中捕捉对自己有利的条件，更适合尚且年轻的她。

　　不得不说，路家杨很适合做一位演说家，他懂得辨别听众的年纪，观察听众的表情、情绪，以此随时在脑中撰写、更改话稿，使人在为其量身打造的话语中，逐渐放下警惕。

　　他永远思路清晰，运筹帷幄。

　　即便进来前，瞧见路倾挂在天花板上，招摇猖狂，宣泄疯狂情感的油画，他也只是淡淡一眼，旋即情绪稳定地坐下，与她洽谈。

　　南恩只在一个细枝末节的地方，注意过路家杨内里的不稳定。

　　他每一次规律摩挲指节的动作，随着说话吐字，力道一下重过一下。

　　南恩不确定路家杨保持沉默并且压抑愤怒的地方，究竟是他的儿子犯了错误，还是他儿子犯错的对象也心怀不轨。

　　可能思索间也会怀疑自己老得太快，跟不上年轻人的思维节奏。

　　路家杨早在看见她那刻，就知道她并不抗拒，如此，他仍在为路倾和她的未来中找寻一个两全其美的对策。

　　男人的身份由父亲自然而然地过渡到企业家，学生的资助人，擦过指节的力道变轻，他轻声询问，是否需要出国留学的补助，姿态温和有礼。

　　京南高中针对学生高考、出国两种上大学的模式，有不同的资助政策，申请条件不同，但相对来说，都很简单，到手的补助也差不多的丰厚。

　　南恩不缺出国留学上的资助，却也听出了路家杨的言外之意。

　　他想补偿她，同时补偿他的儿子。

　　至于这笔钱如何补偿到了路倾，南恩希望自己没理解错路家杨的本意——未来计划走的每一步，都要冠以“路倾”的名字。

　　变相用更柔和的手段，替路倾将她留在路家。

　　不出意外她同意的话，她在奥海托的三年，每年都会收到一笔来自京南高中的打款，分优秀毕业生资助和私人资助。

　　这完全违背了南恩最初的计划。

　　但她还是答应了下来，好容易白来的钱财，不要白不要。

　　路家杨提出的要求，从某种意义上说，算歪打正着。

　　南恩的打算是毕业奥海托，借褚家的势创办公司，从德国发展到国内，要么合作路氏，绑在一起；要么找机会吞了路氏，暗度陈仓地把路倾依靠的背景，换成自己的势力。

　　野心听来大了些，但术业有专攻，除学习天赋异禀外，没有任何音乐、艺术方面造诣的南恩，完全有自信将自己的一生全都压上去。

　　文学翻译的工作，在她看来，可以转变为兴趣爱好。

　　路家杨家大业大，才敢畅想两全其美的打算，南恩深知她这种小门小户背景出生的女孩子，必须要学会舍弃不必要的，才能换来最珍贵的。

　　谈话结束时，两人都很满意，各自拿走丰厚的条件。

　　想到这里，南恩愈发庆幸前段时间的荒唐，并未让她在路倾面前，成为一个毫无保留，完全透明的人。

　　不表明心意，有她自己的私心。

　　从被绑来路倾的房间，瞥见路倾泄露的些许疯狂那一眼开始，南恩就有了自己的规划。

　　令这个事事受到满足的小少爷魂牵梦萦，同时又能随时抽身而去。

　　南恩能清楚路倾得到后的掌控欲，得益于她偷走的那些画。

　　其实并非每一次绘画上的比赛，小少爷都名列前茅。

　　他偶尔也拿过第二名。

　　但“画”，路倾练到一定的境界，就像拥有了署名权，决不允许其他人在印象风格中越过他去。

　　等下一次比赛，再看见他的画，即使不懂画，也能觉出几分认真来。

　　然后，他会看着第二名的名字问旁边的人，“你听说过他吗？”

　　等人答了，接着又说：“哦，我也没有，他画得还不错。”

　　考虑到这点，南恩万万不敢让路倾知道她也喜欢他的，只能留下一点细节，等他事后反应过来。

　　免得按路家杨的路线走下去，路倾想出点儿歪门邪道的东西来阻止她离开。

　　比起一个爱人，为了未来离开你，一个仅仅是喜欢的人，要离开，就好接受得多。

　　做到这些，她的后路便多到不需要选择。

　　南恩看着画皱眉。

　　现下麻烦的是，不知道她心意的路倾，有点开摆的现象。

　　每日都来刷存在感，会给她做饭；在她看书的时候，突然把她抱到腿上，下颚搁在她肩上跟她一起看书；拉着她亲亲，想要了直接说，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答应，那就不考虑原因，只管索取。

　　但凡提及到锁链，或者喜欢与否，他就会起身离开，也不会出去太久，几分钟，有时更快，几秒就进来了，跟没事人一样，重复上述的事情。

　　南恩是想给他打预防针，真正别离那天，不至于让他撕心裂肺。

　　在路倾看不见的地方，她每天也很煎熬，克制同样疯狂的想法，还要按捺身体中奔走的沸腾鲜血，若无其事地与他亲昵，以便这个享尽繁华的小少爷能在分别后都忘不掉她，不开启任何一段恋爱。

　　南恩开明的同时，针对伴侣，又有不一样的古板，她需要至纯的爱情。

　　就像南迅和袁湘。

　　虽然一个未婚先孕，一个辍学养家，拿出去就是个引以为戒的反面教材，但感情中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怎么都不分开，谁都是谁的开始，谁都是谁的唯一，如今已经找不出几个来。

　　不得不承认，南恩向往她这对不靠谱父母的爱情。

　　这是路倾自己先做出“绑架”该承担的后果。

　　倘若一开始就没有心，南恩不会对他有高要求。

　　南恩还不能像上一次逃避那样逮他，上一次是逼路倾直面内心，这一次内心他早就看破了，调动肾上腺素刺激，蒙蔽脑子的法子根本没用。

　　怕逼疯路倾，南恩甜头一直给得很足，两人整日卿卿我我，不谈恋爱胜似恋爱，路倾被她宠惯得目下比咸鱼还咸鱼。

　　以往想要吸“南恩”，还会费脑子地想好理由，找对时间，再从另一个房间过来。这两天路倾吸“南恩”，简直是随手一捞，打上一遭睡一块儿后，他就没挪窝了，总算记起这房间本就是他的。

　　不明就里的阿姨们心情都快活不少，路倾最近脸色和气，她们做事方便。

　　谁都没考虑过路倾整晚整晚地留宿时，南恩想到楼上住着路家杨那忐忑的心。

　　这下好了，得不到确切答复的路倾不慌了，什么都不纠结，一派超然脱俗的佛系样，把南恩累得半死不活。

　　南恩望着天花板上的自己，闭上眼，深深呼出口气。

　　时间一天比一天少，志愿指导书路倾一眼没看，都是她在书架上找到了，帮忙整理的。

　　参考路家杨的建议，路家有专业的志愿分析团队，整理起来其实并不麻烦，只是两人都在猜路倾更喜欢哪个地方，更想去哪个学校。

　　现在规整出来的志愿，全都是能稳上且美术系发展不错的综合大学，还有几个算上文化成绩，路倾能去的美院。

　　南恩按学校排名写下来的时候，路倾就抱着她坐在他腿上，低头一眼看见，可就这一眼他都不看。

　　写得满满当当的A4纸就像张废纸。

　　门口传来响动，南恩懒得回头，没一会儿被人拖到床上去，来人好心提醒：“地上凉。”

　　“铺了地毯。”南恩没给一个眼神。

　　路倾抱着人，脸不红地乱扯，“冷气吹得凉。”

　　“凉就凉吧。”凉死她算了。

　　南恩摆烂地想。

　　世界那么大，为什么她偏偏就喜欢上了路倾？

　　她难得耍脾气，路倾没害怕，反而还轻哧了下，拉着人往后躺。

　　南恩被他拉倒在床上，她烦躁地侧过身，路倾顺势翻身，手搭在她腰上。一侧一动间，前几天放在枕边的志愿分析纸被振动，轻飘飘地落到地毯上，与白色的羊绒地毯融为一体。

　　路倾的额头抵在南恩后背上，身子弓着，手紧紧圈住她，这是一副很依赖缱绻的姿态。

　　南恩不免颓废，怀疑这段时间来的甜头是不是给多了？

　　还真是给多了。

　　路倾成长的环境，注定看见的物质多于爱，注定他接过的爱与物质脱不开干系。

　　就算岑菓和路家杨恩爱后来看他，在他长大后，又来照顾他，他知道他们的爱，眼里最先注意到的，也是他们基于爱给予的物质。

　　拥抱，亲吻，全心全意的口头情感宣泄，这些是完全没有的。

　　偶尔感性的岑菓会在口头上，表达那么几句，用手臂虚虚地圈着路倾，路倾对它们的概念还是很模糊。

　　路振峰这样的老先生，也早已过了直观表达爱的年纪。

　　对待唯一疼爱的孙子，更擅长满足他的欲求。

　　路倾第一次掉牙就是迷上吃麦芽糖饼的那年，路振峰一言不发地给他囤了一柜子的货，然后把牙黏掉的。

　　然而在他逃避自我情感时，南恩出于“利益”的追求，逼他就范，费劲费力地向喜欢的人，诉说了自己的爱意。

　　之后他从南恩那儿得到了拥抱、亲吻。

　　这些天比起说，南恩做得更多。

　　路倾迷茫了。

　　倘若路家里的每个人都用给予物质的方式向他表达爱，那南恩这相当于“爱”的肢体动作，又代表什么？

　　他问过很多次，南恩对“喜欢”不置一词。

　　思来想去，也就只有离开了。

　　因为想离开，所以顺着他，给予他要的“爱”。

　　在路倾看来，南恩并不是不会表达情感的人，对待喜欢她的人，她总是很温柔，不用细看，你就知道她在努力接受你的喜欢，并对得起你的喜欢。

　　像大喇叭到班里人颇有微词的朱雯青，唯唯诺诺总要人照顾的赵柔，漂亮不自知惹人嫉妒的李荔，到后来的脑子不灵光慢一拍的张晴，每一个人的喜欢她都接受了，还让自己也学着去喜欢她们。

　　女孩子之间的互动，总来得那么自然亲密，遭人羡慕妒忌。

　　路倾就是妒忌中的一员。

　　他喜欢南恩，为何南恩不学着喜欢他？

　　绑住南恩的链子，那个银环如果不是扯动链子，试着挣扎解开过，根本不会收紧。

　　要么有人来过，要么南恩想跑。

　　或许都有。

　　路倾蹭了蹭南恩的脊骨，发丝凌乱，抵着背，睁开晦涩的眼，他已经知道有人来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