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皆有病》鲸癸

46、Chapter46旺卡

　　慕尼黑和往年一样，圣诞假总有几天会下雪，区别在于，每年的时间不同，雪花大小也就不同。

　　南恩跟在警察身后，推开沉重的玻璃门出去，世界仿佛在这一瞬恢复喧闹，被玻璃隔绝的警笛近欲刺破耳膜，周围有不少前来围观的人，大家都踩在不知何时再度积起的厚雪上，由着雪花刺痛脸颊，对这里的热闹指指点点。

　　南恩有一瞬回到国内的错觉，她坐上另一辆警车，前车的后座上，被制服的路倾在她的注视下不曾回头。

　　玛格没有随她一同上车。

　　在警察的解释下，她们简单商量后，玛格选择上救护车去医院陪护受伤的陈耀时。

　　南恩想不明白，不过短短的十几分钟，怎么会发生如此突然又巨大的转变？

　　陈耀时受了伤，她看不见人，看得见的路倾作为行凶的人被警察带走。

　　上车后她出现短暂的耳鸣，也许是心因性耳鸣，她现在的确焦虑中带着恐慌。

　　不该让路倾和陈耀时独处的。

　　她犯了个大错，在路家杨同她透底，他们一起为路倾选择最好的精神医师后，她居然放任路倾去了一个完全不受控制的环境。

　　从橱窗玻璃看不见人那刻，她就该有所注意……当务之急要先通知路家杨。

　　“刚才发生了什么？有没有受伤？”

　　“有被吓到吗？”

　　他们之间隔了道铁栏门，路倾握在栏杆上的双手染着没来得及擦拭过得血迹，不算多，却也足够触目惊心。

　　南恩摇摇头：“没有，不过能给我讲讲刚才发生的事吗？”

　　她用着最柔和的声音，像是魔鬼在引诱，诱哄路倾解释，不需要太具体，足够她想办法帮他脱罪就行。
　　警察就在身边，她的每一句话都不得不用德语说出来，在路家杨安排的律师来临前，她要先简单了解状况。

　　最混乱的地方，看起来凶悍能震慑住所有犯人的警察，言语不通的陌生，南恩面前的路倾被关在铁栏背后，那双紧紧握在栏杆上的手不带丝毫颤抖。

　　他眼里渗着温柔的笑，像一头被关进马戏团却仍旧游刃有余，随时都能挣开笼子逃跑的狮子，尚且镇定地宽慰南恩：“我们只是起了点言语上的冲突。”

　　不过冲突的结果是陈耀时一人进了医院而已，这种话他还没有愚蠢到在警察面前说出来。

　　随后律师到场，将南恩带到一旁同警方交涉说明情况。

　　警局的人来往忙碌，穿过嘈杂的人群，路倾的视线专注地落在仔细听律师说话的南恩身上，像在欣赏一幅上世纪的油画，他唇角带笑，弯起的眉眼下，那颗被血渍染红的泪痣尤为狰狞。

　　看画的人也仿佛一幅油画。

　　若南恩此时转头看清路倾的神色，一定会有所感觉——旺卡。

　　“在我那个年代发生过一起性质严重的杀人案件。”

　　“那是什么？”

　　男人往自己头上戴了顶红色的高帽，自以为帅气地转身，帽檐下压，倾身对坐在画架前听他讲故事的小男孩儿阴森地说：“为了捍卫自己的爱情，头戴红帽，身穿红西服的男人在雨夜，捅死了自己的兄弟，并在被抓获时大喊，‘是他发了疯地撞上来！’‘是他发了疯！’”

　　男孩儿并没有被吓到，只觉得故事愚蠢，“然后呢？”

　　这位意大利男人用他与生俱来的性感嗓音，慢悠悠地说：“因为无人知晓他的名字，所以几年来，人们因为他的穿着，为他起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代号——旺卡。”

　　这是路倾前往纽约前，听到的最后一个来自Cornett老师讲述的滑稽故事。

　　他不久前刚收留过因为逃避出国留学而离家出走的蒋劲，转眼，他就被路家杨送到大洋彼岸的纽约来，就读一个毫不知名的公立学校，曼克斯公立中学。

　　这里的人都是怪胎，一波在球场上狂奔，叫嚣着公牛的威严，一波醉心于实验室，鼓捣学术、机器人，立志未来进入普林斯顿。

　　原以为画室会拥有为数不多的正常人，里面的常客却在画些不入流的漫画。

　　路倾在打开自己的置物柜，看见里面飘洒出撕碎的画纸，写在柜门背后毫无艺术可言丑陋的“Weirdo”红色喷漆前，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是那个怪胎。
　　曼克斯中学刷新了路倾对“绅士”一词的认知，并让他由衷地怀疑“绅士”究竟是否属于外来词汇。

　　这天之后，路倾对纽约曼克斯公立中学终于有了初印象——这个学校的人都有病。

　　他总算同蒋劲心有灵犀，一致排斥这类没有大脑的学校。

　　不过无论他给出的理由多正当，路家杨和岑菓都拒绝了他回国的申请。

　　路倾不明白，也只能接受，毕竟他的一切都是他们给的。

　　但他的纽约之行并没有如路家杨所想持续太久。

　　不到一年，在学校的一次公益舞会上，他举起盛满果汁的玻璃碗，在众目睽睽之下，拼命地、用尽全力地砸向他的同学，一位橄榄球队的四分卫。
　　男生的脑袋裂了道可怖的口子，接连地殴打让人分辨不出他的脑袋是否还圆着，地上的脏乱更是令人无法分辨果汁和鲜血的颜色。

　　路倾第一次抛弃所谓的“绅士”原则，用曼克斯的规则，暴力地捍卫了Cornett的画作。

　　事后他失去了这段记忆，唯一记得的是，他被路家杨和律师接走的当晚，他在卧室里画出了那幅价值百万美元的《旺卡》。

　　时隔多年，再见到那幅画时没有想起，尘封的记忆却被另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唤醒。

　　天上飘下冰冷的雪花，路倾的目光锁在陈耀时的外套口袋上，听他讽刺地讲述他是如何破坏他的爱情。

　　“你和南恩经常接吻对吧？”
　　“她还会涂果冻味的唇膏吗？”
　　“接吻时，她会不会像咬我一样，急不可耐地在你的嘴唇上烙下痕迹？”

　　他追出来本想用玛格的话嘲讽他，既然都为他们可歌可泣的爱情哭泣了，那就歇了你下作的心思吧。

　　没料到会被先发制人，意外得知南恩说过的那个吻的细节。

　　被人亲手撕开疤痕和疤痕就长在那儿，两种提醒他不完整的方式完全不同，一个牵扯着骨肉的疼，一个他随时能忽略。

　　路倾猛地想起了“旺卡”，想起从褚家回来那天，南恩问他的话：“那是你什么时候画的？”

　　“大概在纽约曼克斯中学留学的时候吧。”

　　想起画上的男人并没有脸，画风简约，南恩又问：“是巧克力工厂的那个旺卡吗？”

　　路倾摇摇头，笑了：“是杀人犯旺卡。”

　　视线恍惚地同陈耀时对上，巷子外马代利广场中央的高大圣诞树上的彩灯闪烁着柔软的光，被无数店铺的灯光放大落在两人身上，他们的脸皆没在阴影中，欢歌笑语，圣诞颂歌，不知道哪方先动了手。

　　“路倾。”

　　涣散的瞳孔重新聚焦，路倾看清了南恩脸上的担忧，她也许没有她想象的那样镇定，至少路倾注意到她身侧垂下的另一只手，攥紧的拳头在微微发抖。

　　她抬手穿过铁栏抚上他的脸颊，指腹轻柔地擦过他眼底的泪痣，染上那抹红，南恩说：“别担心，我们很快就会回家了。”

　　路倾侧脸，动作娴熟地磨蹭她的指尖，他突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仿佛这一刻南恩站在那个孤独的男孩儿面前，坚定地告诉他：“我们就快回家了。”

　　陈耀时并没有昏迷，被救护车拉走到得到救治，他全程清醒，身上的伤痕不到重伤的地步，简单处理包扎后，他先给南恩这边打来电话，问过律师是否在场后，出具了不予追究的声明。

　　“南恩，我也有所过错。”

　　挂电话前，陈耀时这般说道。

　　南恩了解陈耀时，背后的条件要等到他们见面，他才会提出。

　　陈耀时讨厌路倾，他曾在他们勉强和好但没如初的时候说过，就像她讨厌褚肃维，那是一种浑然天成的感觉。
　　他不会轻易放过能咬下路倾一块肉的机会。

　　铁栏被警察打开，剩下的交由律师处理后，南恩把路倾带回了家。

　　玄关的灯在他们进门时亮起，南恩看见客厅那棵路倾找人扛回来的圣诞树，想起玛格，这个女孩儿恐怕面对的是比警局可怕几倍的场景，她有些担心，将路倾安置在沙发上后，去给他准备热毛巾的同时，给玛格打去电话。
　　确认她那边没有问题后，才从浴室出来。

　　南恩蹲在路倾身边，抬手将热毛巾贴在他脸上，擦去他的寒冷。

　　“她还好吗？”路倾的声音略带歉疚。

　　不管歉疚是不是真心的，南恩回答道：“她很好，她的男友就在附近，会帮她一起照顾陈耀时。”

　　犯错后，路倾总会乖巧许多，反省地垂眸：“我好像给你添了很大的麻烦。”

　　南恩放下手，又替他擦拭手指、掌心，“路倾，从我认识你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你是个麻烦。”

　　那又如何呢？她到底接手了麻烦。

　　将路倾染上脏污的地方擦干净后，南恩替他搭上一条毯子，她在沙发上做作业时常用的那条，把它拢紧，坐在路倾对面的矮桌上，像一个面对面的拥抱。

　　南恩身侧的电话响起，他们都看见了上面备注的名字。

　　在路倾开口让她接电话前，她先行挂断，问道：“路倾，能请你为我去看精神医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