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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高尔特(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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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猎事件后,言羽凌开始认真反思自己作为一个养尊处优的精英阶层身上那些娇生惯养的毛病。初到这里时他心里充满了抱怨,一落千丈的生活条件让他对这该死的世界只有憎恨。可韩炡为了让他过得舒服一点拼命付出的努力让他意识到,时至今日命运对他依然是偏爱的,在和他一样的人已亡命街头时,在无数的人流离失所时,在全人类一起沉沦时,他身边还有个人一直在竭尽全力地守护他。尽管这个人曾经欺骗过他,尽管这份守护是带着目的,可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幸运。
言羽凌开始改变生活态度,收起抱怨用感激的眼光看待一切,他重新布置了自己的房间,每天都会把它打扫得一尘不染,放上轻柔舒缓的音乐,在墙上投出令人心旷神怡的风景,让这个封闭的灰色空间变得如家一般温馨。他开始珍惜韩炡带回来的东西,节约地使用消耗品,更不再浪费食物,因为即便这些物资有夜莺报销,但那也是韩炡费尽心思去采办来的,他没有资格去随意挥霍。
这段日子他动手能力大大提升,做了许多从前从不曾做的事,甚至亲手修好了坏掉的家具,可有一件事是他怎么都做不好的,那就是理发。自打他来到墙外就再没剪过头发,这转眼就是好几个月,他的造型眼看着就从都市精英风转向了雅痞艺术范。他本来想着留长发也不错,配上他这张脸说不定更帅,可才留到一半他就受不了了,每天都觉得自己一个头三个大,总是挡到眼睛的刘海让他心烦不已,于是秉着能动手就不吵吵的原则,他用一把普通裁纸剪刀对自己的头发下手了。
此刻言羽凌正对着镜子,无比悔恨地看着那一头狗啃一样的头发,他确定自打他出生到现在还从来没这么丑过,这发型别管什么颜值都撑不住。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干脆一咬牙剃个光头的时候,房门突然被人敲响了,不用问,他就知道是韩炡来给他送晚餐了,他慌慌张张地翻出个棒球帽扣在头上,打开了房门。还不等韩炡开口,言羽凌就一把把他拽了进去,然后匆忙反锁上门。
“东西放下,我这里有个紧急情况!”
“啊?怎么了?”韩炡闻言立刻紧张起来,放下餐盘手就本能地朝腰间摸去。
“没让你掏枪!你站好。”
“哦哦……”韩炡不明所以地立正站好。
“先说好,你要是敢笑,我就跟你绝交,我认真的!”
“呃……好。”
言羽凌踌躇了一阵,然后一把摘下了帽子。
韩炡整个看傻了眼,咧了咧嘴想起不能笑,赶紧又闭上咬紧嘴唇,瞪大了眼睛一脸惊讶地对着言羽凌。
言羽凌去卫生间取来了剪刀,把它塞到韩炡手里:“你来。”
韩炡的眼珠子瞪得都快要掉下来了:“我?不不不……我不行,我不会……”
“这有什么难的,你随便找个视频对着剪不就行了。”
“不不不不不,这个真不行,要是随便什么人看个视频就能剪那理发店早就全关门了。”韩炡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言羽凌素来注重个人形象,现在居然在用一把破裁纸剪刀自己理发,韩炡光想想都觉得心酸,可他这双拿枪的糙手怎么敢剪他心爱哥哥的头发。
“行不行的也只能是你了,难不成你要让第三个人看到我这副样子吗?”言羽凌不容他辩驳,直接拉过椅子背对着他坐了下来。
为了不粘上头发茬,言羽凌是光着上身的,时间正值傍晚,墙上实时投影的画面是一副海上落日的风景,金灿灿的光线跳跃在他身上,让皮肤散发着性感的光泽。韩炡盯着他背上起伏的肌肉出了神,那肌肤的触感和温度深深地刻在他的记忆里,他曾无数次吻着它陷入疯狂,只稍稍回忆一下全身的血液便会沸腾。
言羽凌本来并没多想,却在坐下后气氛忽然就变得有点奇怪。房间里放着轻柔浪漫的音乐,韩炡略显粗重的呼吸打在他的后颈,让他不禁有些紧张,他能闻到韩炡身上的气息,皮肤和洗涤剂混合的味道,曾经对他就像是催情剂,如今闻来心口却会发痛。
一缕碎发粘在言羽凌颈侧,韩炡犹豫了半晌终于鼓足勇气伸手帮他拿掉,结果颤抖的指尖刚刚触碰到,言羽凌就敏感地缩了缩脖子,韩炡赶忙心虚地把手收了回来。暧昧在空气里瞬间爆炸,情愫疯狂攻击着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言羽凌悄悄攥紧拳头,韩炡在他背后快要把自己的大腿掐紫。
“那个……你快点儿剪。”言羽凌催促道。
“啊……”韩炡干哑的喉咙发出破碎的声音,他举起手又放下,怎么都不敢触碰。那是他一秒钟都不曾停止爱着的人,他必须拼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不扑上去抱住他,让他怎么可能平心静气地去抚摸那把他曾爱不释手的头发。
“哥……要、要不,我去问问老板这附近哪里有理发的吧,正好我的头发也该剪了,我想这镇上住着这么多人,应该不会大家都是自己剪头发的,肯定会有人做理发生意的,明天你就戴着帽子出门,到时候就只有理发师看见你的头发,反正你们互相也不认识,剪完了就走了,你看这样行吗?”
“啊……行、行啊,那…那你就先回去吧。”言羽凌说着慌慌张张地穿上T恤。
“好,那那那我先出去了。”韩炡比他更加慌张地扭头就朝门口走,刚打开门又转了回来,把手里的剪刀放到桌上,然后连头都不敢抬地急匆匆离开了房间。
门被关上的一瞬间,两个人都重重地长出了一口气。
…………
第二天吃过早饭,言羽凌便坐上了韩炡的车。两个人都不敢直视对方,言羽凌压低棒球帽的帽檐低着头,韩炡眼神游移心虚得一直别开脸。昨晚他们分别后再没说过话,只是到了夜深人静之时,两个人隔着一堵墙都在一边想着对方一边抚慰着自己,短促的呼吸间唇形描绘的是对方的名字,如果那堵墙会说话一定会笑他们两个大傻瓜。
高尔特镇其实是建立在原来这座城市的边缘,是过去的老城区,城市中心那些高大宏伟的建筑因为电力问题根本无法居住,反而是老城区这些低矮的带地下室的房子变成了抢手货。韩炡载着言羽凌穿过了镇中心,朝着旧城的市中心方向走,一路上都是被废弃的高楼大厦,远远望去就像是一片黑色森林,很多楼已经部分坍塌,摇摇欲坠看上去之分危险。他们来到一片低矮的平房,从建筑的招牌看应该是过去的商业街,像是高耸的混凝土丛林里的一块盆地。
聚集在这里的大多是比较晚来到墙外没能占上好房子的人,他们之中的一些靠着以物换物生活,一些靠着偷盗抢劫度日,还有一些只能靠给镇上的居民提供红灯区服务来换取生存。在这艰难的岁月里,性不仅仅是人们唯一的娱乐,更是许多人用来感知自己仍然活着的方式,一边朝不保夕一边荒淫无度,人们在用一种怪异扭曲的方式彰显着顽强的生命力。车子颠簸在坑坑洼洼的破碎柏油路上,路边的房子时不时就能见到门口坐着衣着暴露的男人女人,他们毫不在意被人看到自己的身体,因为在活下去面前尊严还不如一片面包值钱。
韩炡一直开到房子越来越破、人越来越少的街区,在街角停下车。正对他们车子的前方有一间不大的门脸,门上用了八种语言写着“理发”。虽然AI已经发展了几十年,机器人的普及率也越来越高,但由于成本原因美容美发行业并没有被机器大规模取代,人类仍占据着理发师这项职业。
“到了,应该就是这里,民宿老板说这是附近一带剪得最好的理发店。”
言羽凌朝昏暗的店铺内张望了下,内心是抗拒的。他在这方面向来有着一种出于高傲的洁癖,讨厌跟陌生人共用理发用具,之前都是由理容师上门用个人专属工具为他理发的。现在看着这脏兮兮的店面,无论从哪个角度都让他本能地排斥,可他知道自己没资格嫌弃,就他帽子下面藏的发型不被理发师嫌弃就不错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入店内,店里没有人,只有两把椅子两个镜子和一些简单的理发用品。韩炡对着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喊了句:“请问有人在吗?”
不多时,楼梯下传来脚步声,一个身姿绰约的女人优雅地走了上来,女人穿着简单的背心和短裤,却遮挡不住她的好身材。
“你好,我们想理发。”
女人打量了一下两个人:“我这里的规矩是先付钱,可以吗?”
“当然。”韩炡赶忙从口袋里掏出现金,这个曾经被时代淘汰的产物现在却是炙手可热的东西。
“你们两个一起吗?”女人一边对着灯一张张验着钞票的真伪一边问道。
“呃……”韩炡有点疑惑地看了看女人,心想这里怕不是挂羊头卖狗肉的场所,不然一个人怎么一起剪两个人的头发?“老板娘,我们是真的理发,字面意义上的。”
女人放下钱看向他,扑哧一声笑出来:“我说的也是真理发,如果你们想一起剪,我就叫我们家另一个理发师上来,不过先说好,他现在还是学徒,如果你们不愿意,就我一个一个给你们剪。”
“啊,那就一起吧,让学徒给我剪。”韩炡知道言羽凌肯定不愿意在这里多逗留,越快剪完越好。
女人点点头,对着地下室喊道:“小白!白文熙!上来一下!”
下面的人应了一声,然后传来咚咚咚的跑步声,中间好像还绊了一下,急匆匆地跑上楼来。那是一个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的男孩,皮肤晒得有点黑,一双清澈的大眼睛自动带着笑,他身上穿着碎花围裙,戴着橡胶手套的手上还拿着一柄沾满泡沫的刷子。
“来客人了,你先把手上的活放一下,来给客人剪个头发。”
“哎好!”小白赶忙放下手里的东西,笑眯眯地走上前。“您好,您……”他的目光落在言羽凌身上时突然顿住了,一双眼睛充满了惊喜:“是你!先生你还记得我吗?”
言羽凌愣了下,仔细打量了下小白,男孩的变化很大,没了讲究的服饰和精致的妆容,皮肤也粗糙了许多,可那双眼睛却比过去要明亮得多。
小白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话了,对方或许并不想与他相认,于是识趣地说道:“对不起,大概是我认错人了……”
“我记得。”言羽凌打断了他,微笑着问道:“你的手好了吗?”
“嗯嗯!好了!只留了很浅的疤,你看。”小白伸出手给他展示着,“你给我的钱我没有乱用,我真的有好好治疗,谢谢你!”
“不客气,治好了就好。”言羽凌表面上云淡风轻实则心虚得很,男孩是他在最混沌的那段时光做出的荒谬决定,也是他跟韩炡分手后唯一的一次床伴。此刻韩炡就站在他身旁,怕是也已经认出了这男孩是谁,毕竟韩炡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虽然他们之间已无关系,但他花钱□□的对象就站在面前还是让他觉得无地自容。不过言羽凌还是选择了与男孩相认,因为他不想让男孩觉得被嫌弃被看不起。
“你们认识啊?”老板娘在一旁好奇地问道。
“嗯,认识。介绍一下,这是我弟弟韩炡,这位是我的朋友,小白。”言羽凌说着对小白微微点了点头。
小白愣了下,红着眼眶用力点头道:“嗯,我跟韩大哥是朋友。你好,我叫白文熙。”他局促地把手在衣襟上蹭了蹭,才敢去跟韩炡握手。
言羽凌尴尬地抽了抽嘴角,一夜露水情缘彼此并未留下姓名,本想遮掩过去却被这孩子一句“韩大哥”给穿了帮。
韩炡面色平静如常,礼貌地跟小白握了握手,目光忍不住偷偷仔细打量着男孩的长相。他当然知道他是谁,当初就是因为言羽凌带了这个男孩回家,他才会难过到差点把自己喝死,怎可能忘记。但他心里清楚得很,他没有理由去讨厌这个男孩,也没有资格去抱怨言羽凌,因为这一切都是他自己有错在先。
“那既然是朋友,当然要好好给你们剪了,来请坐!”老板娘说话的时候下意识地按了按口袋里的钱,生怕对方会要求看在朋友的面子上打折,不是她小气,而是生存太过不易,她实在舍不得把到手的钱再送回去。
好在那两个人丝毫没有提到钱的事,而是各自在理发椅上坐好。
“小白,你去给那位小韩先生剪。”老板娘指了指韩炡。
“哦……”小白依依不舍地看了言羽凌一眼,朝韩炡走去。
言羽凌开口道:“老板娘,让小白给我剪吧,你帮韩炡剪,行吗?”
“当然,没问题。”
小白闻言立刻兴高采烈地来到言羽凌身边,在给他围上围布的时候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句:“谢谢!”
言羽凌也小声对他说了句:“不客气。”
小白笑着点点头:“韩大哥,你可以把帽子摘下来吗?”
言羽凌手放在帽檐上说道:“你不要笑我。”然后认命地摘下了帽子,等待着对方难以控制的嘲笑,结果小白只是很淡定地打量着他的头发。
“你都不意外吗?”
“意外什么?你自己剪坏头发吗?不瞒你说,第一次来我们这里的客人十个里面有八个都是你现在这个发型,如今日子这么艰难,要不是实在没办法,谁愿意在这上面花钱。”
“说的也是。”提到钱,言羽凌其实在这上面没什么体会,自打来到墙外他就没自己花过钱,他所有的吃穿用度都是韩炡提供的,他甚至不知道那些东西的价格。虽然他知道他现在享有的一切都是要用将来替夜莺卖命来偿还的,但比起那些在死亡线上苦苦挣扎的人,他手握着别人没有的交换条件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比起过去的小心翼翼左右逢源,如今的小白倒是开朗率性了许多,一直话题不断地跟言羽凌聊着天。言羽凌是第一次跟理发师聊得这么愉快,其实他跟小白并没有多少交情,但或许是残酷的环境能够拉近人的距离,只是这样看着男孩好好地站在这里,并没有被生活折磨得丧失希望,他就觉得很开心。小白讲得最多的就是关于墙外的居住环境,男孩表面上是个乐观的人,一直用打趣的方式在描述着遭遇到的一切,可言羽凌从那些经历中听得出他过得有多辛苦,也知道了墙外的普通人过着怎样的生活。
在这个没有法律的地方,人们不再受制于财产契约的束缚,仅凭借最原始的方式去收缴和占领,因此这里的房子也不存在任何产权,所有的房子都是先到先得,或者后到者把先到者驱赶抑或杀死而继得。最先被争夺的就是自带多层地下室的建筑,其次是带一个小间地下室的房子,随着从城里涌出来的难民越来越多,很多人只能自己动手建造地下室。言羽凌之前一直没有心情去关心这个蛮荒世界,如今听了小白的讲述他才知道,跟大多数人住的那些白天热死人晚上冻死人的房子比起来,他现在居住的地下三层的房间简直就是五星级酒店。
老板娘在一旁也尝试着跟韩炡聊天,可韩炡始终显得心不在焉,只是礼貌地简单回应。他一直透过镜子悄悄观察着旁边那两个人的一举一动,试图听清楚他们的每一句对话,当言羽凌被小白讲的笑话逗得哈哈大笑的时候,他在心里发了疯一样的嫉妒,他已经不知多久没见过言羽凌笑得这么开怀了,从把言羽凌救下来到现在不管他怎么努力,言羽凌都没这么开心过。
临走时韩炡又给小白塞了些小费,回程的路上两个人各怀心事全都一言不发。
一直到回到民宿,两个人各自来到房间门口,韩炡才叫住了言羽凌。
“哥,他挺好的。”
言羽凌有点诧异地看向韩炡,从他眼中看不出丝毫的嘲讽。
“我是说真的,他人很干净。”说完韩炡就低着头回到了自己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