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编码2054》雪叮呃的猫

74、星云(七)

　　浴室里传来隐约的水声，韩炡呆呆地坐在床边，夕阳斜斜地洒进屋内，把床单上点点斑驳的血迹照得愈发刺眼。
　　他从来不曾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如此残忍地对待言羽凌，当怒火与情欲一同爆裂再逐渐熄灭后，他只感觉到亲手把过去和未来全都一并撕碎了。
　　他的世界分崩离析，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更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段日子他几乎每晚都会梦见言羽凌对着另一个男人说我爱你，每梦到一次那种真实感就更清晰一分。那天夜里他独自醒来发现言羽凌不在房间时，心忽然就被巨大的不安全感包围，他在黑夜中煎熬等待着，等到言羽凌从外面回来，闻到他身上的寒冷气息，却连问出口的勇气都没有。他不知道如果失去这个人，他要怎么继续存在。那天之后，他偷偷查看了自己的实验日志，发现在后半期言羽凌几乎再没去实验室看过他，言羽凌对他说了谎。从那之后他就被恐惧和迷茫无止境地纠缠着，身体和心理已经快要被折磨到极限，直到乔伊森出现在他面前，一瞬间天塌地陷。乔伊森就是在他的梦中被言羽凌表白的那个男人，连面部的每一个细节都对得上，可他之前从未见过这个人，一个陌生人怎么可能如此清晰完整地出现在他的梦里？从那刻开始，他几乎完全确定了那个梦的真实性，或许是他在昏迷期间灵魂脱离了躯体，一直跟随在言羽凌身边，才会看到那让他无比心碎的一幕。当乔伊森支支吾吾有话不能当着他的面说时，当他们两个人单独相处言羽凌露出轻松的笑容时，当乔伊森抱着言羽凌痛哭流涕时，韩炡只感到自己在不断地下坠，坠向一个永无止境的深渊。
　　他彻底失控了，崩溃了，疯狂了，那个他愿意为之付出生命的人，那个他已经付出过生命的人，却爱上了另一个人。他所相信的和拥有的一切全都碎成了粉末，他陷入了无尽的混沌，被卷入了一个无边无际的巨大漩涡，滔天的巨浪不断将他淹没，让他得不到一丝喘息。他拼了命地挣扎嘶吼，欲毁天灭地般的歇斯底里，当他看到言羽凌那充满歉意的眼神时，只想拉着他一起毁灭。等到他清醒过来，终于意识到自己都干了些什么的时候，一切都已无法挽回。可其实本就没有什么挽得回了，不是吗？
　　一阵钝痛从左肩传来，他知道这又是幻肢痛的前兆，他每天最强烈的一次阵痛都是伴随着天黑而开始，今天大约是因为情绪的波动而提早了。疼痛很快开始变得剧烈，排山倒海般从左肩辐射向全身，他大口喘着气，额头渗出滴滴冷汗。
　　此时浴室的水声停止了，言羽凌从里面打开了门，他的眼睛哭得通红，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整个人看起来马上就要碎掉一般。当他看见韩炡抽搐的面庞时就知道阵痛又开始了，他慌忙冲到韩炡身边，颤抖的双腿让他差一点栽倒在床边。
　　“小炡，我在这儿，你要是很疼就打我咬我，怎么样都行。”言羽凌强撑着身体把韩炡抱在怀里。
　　韩炡看着他苍白的面容，难过和自责瞬间翻涌，伴随而来的却是更加难以忍受的巨痛，他不想让言羽凌看到自己的脆弱和狼狈，一把粗暴地推开他：“你出去，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我不是同情，我是心疼你……小炡，求你就让我留下吧，让我陪着你好不好……你让我做什么都行，任何事，只要能稍微减轻点你的痛苦……”
　　言羽凌对他几乎是哀求，可韩炡不仅不为所动，甚至干脆把他拽到门边，完全不顾他的虚弱，一把把他推了出去，然后用一声巨大的关门声把两个人隔开。
　　阵痛如海啸般席卷着身体，韩炡把脸埋在枕头里，压抑不住地低吼着。他常常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活活疼死了，然后在混沌间方才记起他那颗冰冷的心脏，那金属制成的心脏不会受到人体激素的干扰而出现剧烈的异动，不管他的身体和精神经历着怎样的折磨，那颗心脏都只会如常平稳地工作，也就是说，他甚至连疼死的权利都没有。
　　门那头无助的乞求声逐渐安静下来，言羽凌眼神空洞地靠着门坐在地板上，听着里面的嘶吼声绝望地流着泪。
　　……
　　这一次的幻肢痛持续了很久，待它终于把韩炡折磨到奄奄一息后才在天已全黑时离去。今夜是满月，初升的月光洒满湖面，也映入没有开灯的房间。韩炡一动不动躺在地板上，世界一片寂静，浸透衣衫的汗水被暖气逐渐烤干，同样干涸的还有他的眼泪。
　　该结束了，所有这一切。
　　他十分艰难地站起身，拖着虚弱的身体带着疲惫的心来到门前，他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终于痛下决心打开了门。
　　言羽凌就坐在他对面的沙发里，双眼红肿，面色更加苍白，只有他的眼神变得无比平静。他见韩炡走出来，便站起身迎了上去，他憔悴到像是马上就要晕倒，却还是坚持着走到韩炡面前，把他拉到沙发边让他坐下，然后不带任何犹豫地在他脚边双膝跪下。
　　他在韩炡惊讶的目光中紧紧握住他的手，眼神中愧疚与坚定并存。“小炡，对不起，你承受这些痛苦全都是我害的，是我太自私了，我为了能再见到你，能再拥有你，让你变成了他们的实验品，让你受尽折磨。不管你怎么怨我恨我，都是我应得的，我欠你的永远都还不清。如果你还想坚持下去，我请求你让我陪着你，分担你的痛苦，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事，打我骂我，把我当成发泄的工具，只要能让你好受一点，我什么都愿意做。如果你不想再继续这个实验了，我就去求Taylor教授取掉你肩上的接口，让你可以装普通的义肢，如果他们不答应，如果他们用死亡来要挟你，不管你怎么选择，我都会陪你一起，我再也不会不顾你的感受，为了我的自私去伤害你。”
　　韩炡看着言羽凌温柔的面容，不禁掉下眼泪，他无比心碎地轻抚着他的脸庞。“哥，我不恨你，我从来都没恨过你，我能理解你当初想要救活我的心情，如果换作是我也会做同样的选择。我也能想象你在我生死未卜的时候有多痛苦无助，这个时候出现了一个能够给你安慰的人，我应该对此感到庆幸，你不是独自一人撑过了那么艰难的日子。没关系的，你不用觉得对我有亏欠，至少你又给了我一次生命，能再见到你，我已经知足了。今天的事就当我们扯平了，你对我的义务已经尽了，以后不用再守着我了。”
　　“小炡，你在说什么？什么安慰我的人？我对你从来都不是义务，你到底怎么了？”
　　韩炡眼眶通红：“哥，我知道你和乔伊森的关系了，我不恨他，也不会怪你……”
　　“我和乔伊森？？”言羽凌一脸疑惑，他跟那个小屁孩能有什么关系？
　　韩炡看着他的反应也跟着迟疑了下，他所认识的言羽凌从来都不是敢做不敢认的人，之前不告诉他是为了避免他受刺激，可现在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实在是没有继续抵赖的必要。
　　“我知道你那晚去过乔伊森那儿，我……查过你的门禁记录。”
　　“哪晚？”言羽凌思索了下，“哦，那个啊，我是去找他询问幻肢痛的事的，我不敢当着你的面问他，怕他给你不好的心理暗示。那天晚上我回来时你睡得迷迷糊糊的，我就没告诉你，你就因为这件事就以为我和他有什么关系吗？”言羽凌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他们之间的信任何时脆弱到这种程度了？
　　韩炡看着他的表情，心里开始变得越来越不确定：“不仅是因为这个，我……我这段时间每天都会做同一个梦，梦见你对乔伊森说你爱他，可是我在今天之前根本就没见过他，这……该怎么解释？”
　　“你梦见我对乔伊森说我爱他？”言羽凌满是困惑，这件事无论从任何一个角度看都过于离谱了，而最离谱的是韩炡竟然会相信它，这一切都太反常了。“我暂时解释不了，但是我相信有一个人应该可以解释，小炡，你跟我来好吗？”
　　…………
　　实验B区的脑部扫描室，韩炡安静地睡在一张宽大的皮质躺椅里，他的身上没有穿戴任何设备，只在座椅上方有一个半球形的扫描仪悬空地罩在他头上。
　　言羽凌在扫描室外通过单面玻璃边看着里面的人，对Taylor教授焦急地问道：“怎么样了？分析出结果了没有？”
　　“啊……差差差不多了……”如果Taylor教授还有身体的话，这会儿应该已经汗流浃背了。
　　“到底怎么回事？他为什么会梦见乔伊森？”
　　“这个……”Taylor教授的虚拟影像转过来面向他，“简单的来说，就是韩炡的潜意识，也就是Leo在当时那个时刻过度兴奋，以至于韩炡的大脑受到了过大的刺激，从而对当时的情形产生了记忆。”
　　“当时哪个时刻？”
　　“你对Leo说‘我爱你’的那个时刻。”
　　言羽凌恍然大悟，继而更加疑惑道：“可是我当时是对Leo说的我爱你，小炡为什么会说他梦见的是我对乔伊森说？”
　　Taylor教授叹了口气：“因为Leo从一开始到你身边的时候就知道你爱着另外一个人，在Leo的心里他一直都不是被你选择的那个，由于这种痛苦过于强烈，最终就被留在了韩炡的潜意识里，以至于他醒来之后，也始终有种你在爱着别人的感觉，也正因如此他才会反复做那个梦。但是与此同时，他的理智又让他无法接受自己是自己的情敌这种毫无逻辑的事，于是大脑为了不陷入混乱，就强行把距离那个记忆点最近的一个片段给拉过来自洽，于是乔伊森就稀里糊涂的变成了被你表白的对象。”
　　言羽凌听完Taylor教授的解释一脸的不可思议：“你的意思是说，自从小炡醒来，他就一直认为我爱着另外一个人？”
　　“应该是这样。”
　　“可是……我和他经历了那么多波折，甚至是生死，他怎么可能相信我会爱上别人呢？”
　　“言博士，这个真的不怪他，潜意识的力量是巨大的，很多时候甚至能超越人的理智，他根本就抗拒不了内心深处的那种感觉。我猜他这段时间可能也挺混乱的吧，一边觉得应该相信你，一边直觉又不停告诉他你爱着别人。”
　　“这当然不怪他，因为这件事全都怪你！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这些！你一直跟我说Leo不会留下任何记忆，我才没有把那段经历告诉小炡的！”言羽凌要气疯了，一想到韩炡这段时间内心一直在饱受着如此煎熬，他就恨不得把Taylor从虚拟世界拉出来让他再死一次。
　　“这个这个……我也没想到你会对Leo表白啊……”Taylor教授委屈地说道。
　　“我……”言羽凌一时语塞，这事儿确实也怪他自己。“好，表白是我的错，但是潜意识里会留下感觉这回事呢？这你要怎么解释？如果不是因为他留下了那些不好的感觉又怎么会做那种莫名其妙的梦！”
　　“啊……那那那个确实是我考虑不周，但我这不也是好心嘛，之前的实验对象，我们都是把他们的潜意识唤醒后让他们作为普通AI去做一些任务，但即便我们给他们分配相当复杂的任务，对他们大脑活跃度的保持效果始终也不太理想，他们大部分人醒来后都会出现一定程度的失忆或者认知障碍，所以这次我就想试试走感情路线，让韩炡的潜意识作为陪伴型AI去到你身边，通过情感的刺激来维持他的大脑。”
　　“你就是一直拿我们两个当小白鼠是吧？！你利用我们获取了不少数据吧？！”言羽凌对他怒目而视。
　　“别别别，言博士你别这么激动，我承认我有失误，我知道感觉会留在潜意识里，但是当时Leo喜欢上你的时候，我只想着他把喜欢你的这种感觉留在潜意识里不也挺好的么，我就忘了还有嫉妒和情敌这回事儿了……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在感情方面比较粗糙……这这这事儿是怪我，但是你得往好处想啊，你看韩炡刚醒过来就认识你，记忆比别人恢复得都快，而且你因为有他的陪伴那段时间过得没那么艰难，这不也都是我的功劳嘛……”
　　“去你大爷的功劳！你知道你把他害得有多苦吗？！你知道他这些日子是怎么过的吗？！”言羽凌一边爆着粗口一边随手抄起一个纸杯朝着Taylor教授扔过去。他终于明白了这段时间韩炡异常表现的症结所在，一想到韩炡今天那副绝望的眼神，他就心疼得无以复加。
　　Taylor无奈地看着纸杯穿过自己的“身体”，他真怕言羽凌会一怒之下黑进系统把他的意识给彻底删除了，于是赶忙好声好气地说道：“言言言博士，你别着急，这件事我可以补救的，我保证可以让韩炡彻底消除心结，你你你别动气……”
　　“那你还不赶快！！！”
　　“好好好，我赶快……”
　　…………
　　深夜的实验B区，除了AI之外只有Taylor教授这个不用睡觉的“人”依然在忙碌着。言羽凌斜靠在一旁的沙发里轻阖双目，趁着等待的时间小憩，他整个人又痛又倦，白天韩炡在他身上肆虐留下的感觉仍历历在目，他这辈子还从来没被弄到这么惨过，那些不言而喻的痕迹从他的颈侧一路延伸到T恤领口处，手腕上的道道血印被苍白的皮肤衬得格外明显，还有那些被衣服遮住看不见的地方，是更令人惨不忍睹的景象。他就带着这一身的伤痕虚弱地靠在那里，连遮掩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
　　韩炡躺在扫描室的特制座椅里，大脑接收着以Leo为第一视角留下的记录，从他如何第一次醒来被告知自己是陪伴型AI，到第一次见到言羽凌，再到两个人之间发生的冲突矛盾欢笑眼泪以及后来那段无比温馨的时光，全都清清楚楚。这些记录并不是单纯的视频，而是连同Leo当时的感受被一起转化成了记忆，合并入韩炡的主体记忆当中，韩炡这才知道原来他直觉中一直存在的那个情敌就是他自己。
　　除此之外，Taylor教授还把言羽凌初到星云时在隔离室的日子和他在医院夺枪想要自杀的监控录像也偷偷放给了韩炡。当韩炡看到言羽凌朝着他自己的太阳穴毫不犹豫扣下扳机时，整个人紧张到几乎要从座椅上跳起来，那一枪如果不是Romeo反应及时，言羽凌现在已经跟着他殉情了。
　　当所有记录播放完毕时，韩炡早已是泪流满面。他站起身，踉跄地冲出扫描室，想要去寻找那个差点为了他自杀，却又被他狠狠伤害的人。
　　听到扫描室的门被打开，言羽凌赶忙睁开眼睛，他还来不及起身，就被韩炡冲上来跪在他面前扑进他怀里。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韩炡紧紧抱着他，止不住地哭泣。“我不知道我到底怎么了，我明明知道我应该相信你的，可是……我就像鬼迷心窍了一样……我……”他说着狠狠地锤起自己的脑袋，像是要把那些曾经让他失控疯狂的想法全部砸出去一样。
　　言羽凌赶忙心疼地抱住他，不准他再锤下去：“不要这样，这不是你的错，你千万不要自责。是我不好，是我没有及时发现你遇到的问题，我一直把你的异常表现归结为疼痛给你造成的压力，还有你的人工心脏，Taylor说它可能会给你造成未知的影响，我就一直往那个方向思考，忽略了你的潜意识可能会带来的问题。你会留下那段记忆反复做那个梦也都全是我的错，是我欠考虑的行为给你带来了痛苦，该被责备的人是我。对不起，小炡，对不起……”他一边心疼地吻着韩炡的头发，一边不停给他道着歉。
　　韩炡抬起头满脸泪痕地看着他：“不是……不是这样的，是我出了问题不告诉你，我太害怕了，不敢去面对，因为我不知道失去你该怎么活……”
　　言羽凌捧着他的脸帮他擦去泪水：“我知道，我完全能明白你的感觉，你是为了我才变成现在这样的，你好不容易才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结果你的潜意识却一直告诉你我爱上了别人，如果换作是我根本就承受不了这种打击，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完全不需要自责。”
　　韩炡看着这个对自己无限包容的人，心疼到说不出话。他拉过言羽凌的手，看着手腕上一道道暗红的勒痕，眼泪又止不住地掉落，不敢相信自己都干了些什么，那明明是他最舍不得的人，他怎么会下得去手。他到现在都无法理解自己当时的状态，像是置身于一场史无前例的情感风暴，不断向那漩涡的中心坠去，而眼前的这个人始终坚强又隐忍地陪伴着他，不带一丝埋怨。
　　“哥，你打我吧，打到你消气为止。”
　　言羽凌笑了下：“可是我根本就没生你的气啊……反倒是你，小炡，你对我说实话，你真的一点都不恨我吗？是我把你害得这么惨，你现在所经历的一切全都是因为我。”
　　韩炡用他那唯一的手臂紧紧抱着言羽凌，听着他胸口的心跳：“我怎么会恨你，我只庆幸当时成功护住了你，更庆幸你做了那个决定让我活过来能再见到你，为了你这点疼算得了什么。”
　　言羽凌小心地搂着他，怕压到他的左肩，疼惜地揉着他的头发：“那你也应该知道，今天的事对我来说也算不了什么。”
　　“可是那不一样，你是情非得已，我……我就是个发了疯的混蛋……”
　　言羽凌无奈地笑笑：“嗯……那这样好了，我们就互相各让一步，今天发生的事就算我们扯平了，以后谁都不准再自责了，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