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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清明(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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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清明风至,天暖,气清。
屋外的气温也逐渐随着天光一起攀升起来,枝头绿意更浓几分,只是那纷纷落雨却像是总不得停歇似的。
清明假期前日游亦航是个白班,好容易忙完了一上午的门诊,他去食堂简单吃了点,走到户外的吸烟处点支烟。
这日天依旧微微的落着雨,只是江南四月,那雨也不再似冬时的刺骨,带上了些许暖意。吸烟处简单的搭出个玻璃棚区域,那点点雨滴落在透明顶上,配着片片落下的树花与飘叶,竟也似一幅水墨画。
他正望着烟灰色的天空出神,突然听见有人叫他名字:“游哥!”
他回头看过去:“小舒?什么时候回来的。”
舒晴手里抱着个文件袋,也没打伞,三步并作两步的踩着水花跑过来,在他身边站了,也点上烟:“就昨天。”
游亦航看着她手里画着医院logo的文件袋:“你怎么了?”
“哦,不是我,我没事。”舒晴也跟他往手里看一眼,“我爸的,我替他来取个病理。”
游亦航忆起之前舒尔来医院做过胃肠镜,点点头:“嗯,怎么样?”
“原位癌。”舒晴叹口气,“他当时肠子里切了大大小小二十多个息肉,游哥你也是知道的吧。”
游亦航“嗯”一声,当时舒尔因为一下子切太多息肉,做完胃肠镜后还有些内出血,在医院住了一阵子,算是家里挺大个事:“舒伯真得注意了。我听说你爷爷之前好像也是差不多的状况?”
“啊。”舒晴咬着烟,“也切了不少,我爸还不如他爸呢,我爷爷才切了不到十个。”她想了想,“好像我姑姑前段儿也去做了,也有一个。”
游亦航提醒道:“如果是这样的话,不排除你爸爸那边家族都有这方面基因的问题,你自己也得注意。”
舒晴“嗯”了一声:“我知道。”她又忍不住叹口气,“我妈为这事儿气的好几天都不想理我爸,自从我爸退居二线不教书之后,喝酒就没个完了。我爸这一肠子的息肉大概多半是被他天天那样喝酒喝出来的。”她说着又摇摇头,“应酬应酬……你说为什么这该死的酒桌文化就不能灭绝呢?喝酒不是应该为了自己开心么?喝的那么难受,谁高兴?谁开心?”
游亦航几乎是瞬间就想到了那天惊蛰夜车里,秦灏天那句“把我往死里灌啊”。
他也忍不住叹口气,想起秦灏天,实在是难掩不满却又只能无奈:“谁知道他们啊……大概,就是身不由己吧。”
舒晴弹了弹烟灰:“不过小远倒好像还行?最近这几年都不怎么应酬了我看。”
游亦航苦笑道:“因为都被灏天挡掉了啊。”
舒晴听着他那明显有着偏向性的语气,而且偏向的怎么听好像还都不是“正确”的一方,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游哥……咱俩,也算是曾经坦诚聊过的人了。我想着,能不能问问你……”她斟酌着用词,最后还是选择直白,“你最近和小远,有没有出什么问题?”
游亦航神色不变,似是一点不意外她问这个问题。
但他一时也没有回答,只是默默的抽着烟。
舒晴看了他一会儿,轻轻道:“我也不瞒你……小远在我们几个兄弟姐妹的群里,说过一些他的困扰和苦恼。虽说,我也知道,感情不可能朝夕相伴多少年还都是如胶似漆,但我总觉得,点不在这儿……哎,我也不太能说得好,就是总觉得有点怪怪的。”
“我和小远没有什么问题。”游亦航终于平静的开口。
“哦……”听他说的毫不犹豫,舒晴感觉自己紧绷的肩膀也稍稍松下去一点,“那就好——”
没想到游亦航下一句话直接将她石化当场:“是我和灏天有问题。”
虽然之前隐隐约约心里多少是有点直觉带来的预感,舒晴还是高估了自己面对事实的承受能力,一口烟呛在喉咙里,咳了足足有一分多钟才缓过来,她目瞪口呆的看着身边的人:“你……你说什么???你和大哥……”她颇有些说不下去。
游亦航眼睛都不眨一下,坦然的看着她:“就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舒晴瞪着她那双和秦灏天一样大的眼睛,茫然的回望游亦航,完完全全的愣在了那里。她好像失去了语言和动作能力,僵成一具蜡像人偶,直到被手里烧到底的烟烫了手。
她“哎”的一声甩掉了烟蒂,又愣愣的看着那点红星在地面的积水里洇灭,终于看着有些冒傻气的开了口:“什么……什么时候的事啊……”
“一个月了。”游亦航的声音听着还是一贯的冷静无波,“不过,这也不重要吧。”
舒晴闭了闭眼,声音有些颤抖:“是……这不重要,那我问点重要的。”她转过头,满眼的震惊与疑问,“你们到底怎么想的?”
游亦航对上那目光,依旧平静着:“你是问我,还是问灏天。”
“我……”舒晴大概是终于回过了神,最初的难以置信过去,这会儿愤怒占了上风,“我是问你们俩!小远不是你们从小疼到大的人吗?小时候小远出了事你们俩一个比一个冲的快……为什么……为什么现在你们俩竟然,竟然一起来伤害他啊?”她的眼睛发红,“一个是他最信任,一直以为是自己最强后盾的大哥,一个是他从小仰慕到大,跨越了千山万水好不容易才带回身边的爱人……你们怎么能……”她眼泪一下子冒出来,“他不是你们在意的人吗?为什么你们从小呵护他到大,口口声声说,只想他快乐就好,那现在呢?你们想过他会是什么心情吗?”
游亦航一直没什么表情的看着她,最后那眼神里甚至带上了些许悲悯:“小舒,你说的话,和我预想的,一模一样,一字不差。”
舒晴完全没料到他的回应会是这样,又一次的呆在了那里。
“小舒,你从头到尾,都在说小远,我们伤害小远,我们不顾他的心情,我们背叛他。”游亦航灭了手里的烟,又燃了一根,“所以你其实也是知道,我和灏天彼此之间,是怎么想的吧。”
“我……”舒晴梗了一下,她知道,她当然知道,她不仅知道,半年前她还分别在她大哥和游亦航面前反复横跳,拼命试探,她擦了把眼泪,咬牙道,“我知道,知道你俩爱对方爱的不能自拔,我也知道,爱是人的本能,让你们无视掉,一直忍着,本质上是件十分反人性的事情。但是……”她声音颤颤,“但是人生不可以只有奋不顾身的爱啊……”
游亦航笑了,这大概是他这几分钟里第一次露出点情绪化的表情:“为什么不可以?你不可以,并不代表我不可以。”
舒晴再一次被他噎住,半晌颇有些赌气道:“那大哥……我不信大哥也可以。”她恶狠狠的看着游亦航,“今年大哥生日的时候咱俩聊,你不是还和我说,我大哥是什么样儿人,我和你一样清楚么?你不是说,他秦灏天从5岁到105岁都是那样么?他到死都放不下他在意的那些东西,不是么?你……”她咬咬牙,“就算你可以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在乎,就想跟大哥一起离经叛道,他也许一时情迷上了头,你不怕他,不怕他又突然醒悟过来,半道抛下你落荒而逃么?”
她这话说的十分口不择言,游亦航却是没有半分被激怒的样子,甚至嘴角的微笑都没有改变分毫:“哦,那要不然,我们试试?”
“你!”舒晴大概是人生头一次见到这样的游亦航,也大概是人生头一次被游亦航噎到彻底无话可说。
“疯了……你疯了……”舒晴颓然的靠在烟筒上,全然不顾那污秽是不是会沾湿她的衣服,“游哥……我以前只是觉得,你虽然外表看起来高冷,但其实是个外冷心热的人,我没想到……没想到……你那心里……装的是想要毁天灭地的岩浆啊……我曾经对我大哥说,担心他的心理状态,总压抑着,人是会疯的……但我怎么就忽略了……他可能压抑了几年,而你……你又压抑了多少年?所以你疯了……真的疯了……”
她并不是个情绪不稳定的人,但她此刻脑子里乱的要命,根本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游亦航静静的抽完了手里的烟,将烟蒂丢进烟筒:“我的午休时间快结束了,我该走了。小舒,你可以随便恨我,怨我,我确实也是个出尔反尔的人渣,我对灏天保证过我永远不会伤害小远,对小远说我不能没有他,但我全都食言了,你想怎么骂我,甚至不愿从此再和我多啰嗦一句,这些都没问题。”他看着舒晴,“但是,你不能恨你大哥。”
舒晴震惊的抬起眼来看着他。
“你也说过,秦灏天这个人,做别的不说怎么样,做大哥真是挑不出来毛病。他对你们,这么多年是什么样儿的,你比我清楚,根本不用我来说。作为你们的大哥,他没有失职,没有辜负,所以你不能恨他。”游亦航说的很平静,“哪怕是他对小远,你觉得他伤害了小远,不顾小远的感受,那我想问问你,如果他真的忘记了自己小远大哥的身份,那他还有什么好回避和顾虑的?以秦灏天这个人的性格,他知道什么叫‘藏’吗?你让一个万事坦荡了一辈子的人藏着,忍着,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感受却不能宣之于口,你觉得如果他不是因为还记得自己是小远的大哥,他为什么要这样痛苦?”
舒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些年,你也说过无数次,你让他别太离谱了,别那么拼,你看得到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你让他别万事都自己挡在前面。你这么冰雪聪明的一个人,你能看出来他爱我,你也能和我那么打哑谜一样的聊一次就知道我其实根本就没放下,那难道你看不出来他为什么要那么做?你说他是小远一直以来“以为”是最强后盾的大哥,为什么是“以为”?他难道不就是吗?”他说着,似是那淡然的眼里也染上了痛苦的神色,“小远能天天按时下班回家是因为什么?他能躲开所有他不喜欢的商业酒局是因为什么?他能有选择地只做他想做的事是因为什么?他能和他喜欢的人在一起,是因为什么?”
舒晴的眼泪终于决堤般的落了下来。
游亦航看了她一会儿,递过去纸巾:“小舒,无论以后发生什么,算我请求你,不要怪你大哥,好么?他那么在意你们,你的指责……他会伤心的。”
舒晴深吸一口气,她飞快地拽过纸巾,胡乱拭一把泪:“我知道了。”她努力咽下泪水,试图换个话题,“对了,大哥之前来体检,结果怎么样,没什么问题吧。”
“嗯。别担心。”
“那就好。”舒晴还有些抽噎,但她狠狠的盯住游亦航,“我知道你以前喜欢他,我只是没想到你能爱到这个程度。”她吸吸鼻子,点点头,“啊,也是啊,我们大哥那样一个极品,也确实是少年时一见就能误了终身啊。”她把风衣的帽子带上,准备冲进雨中,走了两步又回头喊:“游哥。”
游亦航看着她:“嗯。”
“对我大哥好点儿。”舒晴的眼里似是又盈起了泪,“他这三十多年……挺不容易的。”
游亦航笑了:“好。”
舒晴走了,游亦航自己又看了一会儿雨,也往门诊楼过去。
路过体检中心,他想起刚才舒晴问他秦灏天体检报告的事,他当时该出结果的时候就问了秦灏天,秦灏天说都是些现代年轻人应有尽有的小问题,血常规里几个小箭头之类的,还截图给他看了验血结果,确实像他所说,有些指标落在范围之外,但也就是稍稍出去一点儿,确实不是什么大问题,他也就没再多细究。
但今天被舒晴这么一问,他突然心里就有点没来由的不安,到底是没有完整的看到过报告全文,怎么就能得出“没问题”的结论呢?他一边想着自己最近大概真的是纵欲过度把脑子都撞傻了,一边直接走进体检中心,去找人要秦灏天的报告。
理论上他不应该能看到他人报告的,但中心的主任跟他俩都很熟,自然是知道他俩这“亲如家人”的关系,十分没有职业道德的就把报告给了游亦航。
他只从头到尾扫了一眼,脸色就再也没有好起来。
游亦航还没走出体检中心就开始给秦灏天打电话,无法接通。游亦航直到被自动挂断了第三个才想起来,秦灏天这会儿应该在从国外出差回来的飞机上。
无法,下午门诊时间也该到了,他只好先收起满腔的怒意,先把班上了再说。
他记得秦灏天的航班应该是下午落地。正好,等他下了班,就可以去找他。
他好容易拿出自己多年训练的专业能力煎熬过这一下午,几乎是一秒没耽搁的又开始给秦灏天打电话。
这一次终于不是无法接通了,是占线。
游亦航知道他大概是在打工作电话,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再打,还是占线。
他从来也不是会着急忙慌就知道做无用功的人,立刻转手打给王叔。
“哎,小游?”王叔倒是很快就接了。
“王叔,”游亦航唤一声,“没打扰您开车吧。”
“没有没有。”王叔笑道,“我刚把秦总送回去,这会儿正休息呢。”
游亦航松口气:“辛苦您了,您把灏天送哪儿了?”
“哦,回别墅了。”
游亦航说声“谢谢王叔”,就飞快地挂了电话,冲进停车场开车回家。
他把车停在家门口时正好碰上也刚下班回来的秦灏远,看见他难掩满眼的惊喜:“你今天回来好早啊。”
游亦航知道自己的脸色大概从结束门诊就没好看过,但他此刻也根本没心思去装什么。他“嗯”了一声,从车里出来,看都没看自己家门一眼,转身就往隔壁走。
秦灏远一下愣住了:“怎么了?”
游亦航的脸比此刻那落了一天雨的天还要阴沉。
他看着游亦航浑身压不住的怒意往他大哥家走,赶紧跟了过去。
游亦航应该是真的挺生气的,他输密码都输错了两次。
最后好容易门锁开了,他一把把门拉开,厚重的大门撞上身后的墙,“砰”的一声。
正在客厅里讲电话的秦灏天惊愕的转过头来——面前是一看就怒意难掩的游亦航,和一脸惊疑跟着的秦灏远。
电话那边大概是没听到秦总回应,“喂喂喂”的唤着。
秦灏天回过神来,想先对电话解释两句,还没张口手机就被人夺走。
“秦总有点事,一会儿拨回去。”面前的人只说了这一句,就挂断了电话,随手扔在了沙发上。
秦灏天整个人都挺懵的,他愣愣的看着游亦航,还莫名的生出点儿没来由的畏惧。
游亦航面无表情,但是秦灏天看的清他眼角在跳,那是他忍着怒意的表现。
但是秦灏远在,他再想安慰哄着也不好怎么样,只好试图笑着开口:“怎么了亦航……”
游亦航抬起手,扬了扬手里的东西:“秦灏天,之前怎么跟你说的?”
秦灏天看清那是自己的体检报告,忙道:“啊,这个,之前跟你说了啊,是有些小问题,但都不要紧啊,你也看了结果……”
“我他妈看的是血常规,那别的呢?”游亦航“啪”的一下把报告摔在他胸口,“你倒是很会转移注意力啊,血常规结果没事,其他就提都不提了?”
“不是……”秦灏天这下是真的有点懵了,“其他也没事啊。”
“你他妈瞎吗!”游亦航气的声音都抬高,“甲状腺B超结果没看到?那么大六个字,‘尽快就诊复查’,不认识中国字吗!”
“那……那不就是个结节……当代年轻人基本上都有的吧,我每年查都有的,有些年头它还会自己消失呢,没事儿。”秦灏天安慰道。
“你……”游亦航差点要动手,忍了半天只是在身侧握了拳,“结节,全天下的结节都长一样是吗?听到个结节就觉得是小问题?小问题结果会写‘尽快就诊复查’?下面有具体结节分级和解释,你他妈看了一眼吗?”
秦灏远听到这大概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虽然他从来没有见过游亦航和他大哥这样发火,或者说他从来就没见过游亦航还能这么发火,整个人被震的思绪都短路,但他稍稍回过神来就也能理解游亦航生气的点,赶忙过去:“大哥,甲状腺问题可以很严重的,既然都建议去复查了,就去查一个吧。我前两天还看新闻,说现在连90后甲状腺癌发病率都挺高的,之前不就有个什么名人,很年轻的,说确诊了甲状腺癌嘛。”
秦灏天点头连连:“好好,我去查,我等清明给爷爷上过坟就去查。”他试图说点儿轻松的缓解下气氛,“而且最不济,即使真是甲状腺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这个癌我也知道啊,不是都说女性发病率比较高么,而且也是很容易就治好的,不是还有个外号,叫什么来着,‘幸福癌’?”
游亦航终于忍不住,一把拽住他的衣领把他摁在墙上:“秦灏天,你他妈要不要听听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你知道甲状腺癌有四种,其中也有恶性高到一旦确诊就必死无疑的么?女性发病率高,就等于男的不会得?神他妈幸福癌……癌能有幸福的?”他咬牙切齿,“没什么大不了……秦灏天,这就是你对自己生命的态度。你答应我的话呢?我是不是说过,你要是敢不在意自己的身体,不给我好好活着长命百岁,我他妈做鬼也不放过你?”
听清了这句话的秦灏远,彻底的愣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