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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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让我进去吧，雨水好冷……”
男孩拍打着房门，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薄薄的衬衣滚了泥土，紧紧贴在他皮肤上，勾勒出一圈一圈的泥印和褶皱，像鱼的鳞片。
屋子里传来东西摔打的声音。
男孩瑟缩了一下，鼓起勇气继续拍打房门。
他打着颤，嘴唇泛白：“妈妈，求你了，我错了……我好冷……”
“不！你这个肮脏、丑陋的孩子！”屋子里传来女人的尖叫。
又有东西“砰”的一声砸向房门，震动传到男孩身上，让他的血液都倒流。
男孩贴着房门哀求：“不，我洗干净了，我洗干净了！”
屋子里的人不理会他。
大雨继续毫不留情地冲刷他的身体，冰冷的雨水顺着唇缝不断流进他的嘴巴、食管、胃，他感觉自己快要失去骨头和肉，变成一滩雨水，陷入泥土地里。
“不！”男孩的牙齿咯吱咯吱作响，“我好害怕！爸爸！妈妈！让我进去吧！”
“不行！你要待在外面！你要待在外面！干净了才能进来！”女人在屋内尖叫，尖锐的声音划破雨雾。
男人的声音加入其中：“仁慈的主啊——请宽恕我！仁慈的主啊——请让大雨带走他的罪恶，洗涤他的灵魂，请将他的灵魂带回我们身边——主啊，请宽恕我——”
女人开始哭泣。撕心裂肺的声音。
雨越下越大，男孩在雨中快要睁不开眼睛，他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却在他耳边清晰可闻。他扶着门，慢慢、慢慢滑下来，滑到地上，滑进水里。
他的父亲还在屋内祈祷，他的母亲还在哭泣。
在雨停之前，他们不会让他进去。
因为他是肮脏的。
男孩在雨中慢慢脱去身上脏污的衣服和裤子，它们粘得很牢，脱下的过程更像在扒掉一层皮。
手指泡久了水，颤抖不停，花了很长时间才脱干净。衣服剥落，他摸到全身都是滑腻、又皱巴巴的皮肤，包括头顶，是的，他没有头发，没有眉毛，也没有睫毛。
因为那是肮脏、不干净的。
他慢慢摸遍全身，把雨水在身上涂抹均匀，一遍、两遍、三遍，雨不断落下，所以怎么也抹不均匀。所以最后，他只能露出一个巨大的微笑——眼睛睁到最大，挤出缺了门牙的、所有的牙齿。
他在雨中缩成一团，像一只没毛的落水狗。
“主啊——”男人深情的声音伴随着背景女人的哭声，随着大雨越飘越远。
……
“莱斯利……莱斯利！你在听吗？”电话里的声音叫道。
“啊，”怀特回过神，咳嗽了一下，“咳，卡特里娜，你知道的，办案就像……”
“好了，别再重复你那套‘车子论’、‘三明治论’、‘水龙头论’或者‘什么论’了，”电话那头打断他，“莱斯利，到底有没有进展，案子办得怎么样了？”
“咳，卡特里娜，你总是太着急了，要我看，我们应该先慢慢……”
“莱斯利，如果下周还没有好消息，我会派帮手过来，我想他会做得比你好。”电话最后说了这一句，就“啪”的一声挂断了。
怀特放下嘟嘟作响的话筒，叹了口气。他走出隔间，看着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喃喃自语：“莱斯利……莱斯利……外面在下雨，莱斯利·怀特有什么办法呢？”
“唉，人无法改变天气……我的雨衣放哪里了？”
……
“又下雨了。”格温踮着脚，贴着洗碗池说。
“嗯。”凡妮莎缩在沙发上看书，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妈妈好像没有带伞。”格温又说。
凡妮莎举着书本，往后翻了一页，没有应声。
格温刚刚想打开窗户，但是凡妮莎阻止了他。
“雨水会飘进来的。”凡妮莎很不高兴地说。
于是格温放弃了。
昨天中午，凡妮莎进了房间，没有再出来，晚餐照旧是母亲端进去的。
格温不知道凡妮莎有没有跟母亲说她出来过，不过母亲出来的时候神色如常，格温就以为，凡妮莎不会再出来了。
没想到，今天一早，又是凡妮莎叫醒的他。
格温睁开眼睛看到上方的凡妮莎，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昨天。
凡妮莎一眼看出他在想什么。
“难道我是什么关在房间里的猛兽吗？”她叉着腰，盯着格温，仿佛格温只有说一个“是”，她就要采取行动……也许是接下来的一整天，闹钟都将不停歇地震动。
不过那两个警察来之后，格温没有再进去送过水。
格温看不透她，之前的提问也没有解决他的疑惑，决定随遇而安。
他们再一次坐在餐桌上享用了早餐（换了种面包），然后，坐在沙发上，大眼瞪小眼。
也许是因为格温更擅长发呆吧，几分钟后，凡妮莎率先打破沉默，嘴角上翘，溢出一两声闷笑。
她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环顾四周，突然指向一个方向：“我能看看你的书吗？”
她指向角落里的书堆。
“可以……但那是我的学校课本。”格温说。他不明白课本有什么好看的，他没有在课本上写“密语”的癖好。
凡妮莎走过去搬了一叠书放到沙发中间，然后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开始翻看：“跟我当时的课本有很大区别呢。”
格温凑近看，发现是他五年级的科学书。课本很干净，没什么记号。
“这门课，我拿了a。”格温说。
他学得最差的是阅读，尽管书上做满了笔记。凡妮莎还说他适合写故事呢，可是他连读故事都还做不好。
凡妮莎翻着书，夸赞他：“哇哦，你真厉害。”
好敷衍。
格温发现凡妮莎不想理他的时候就会这样——不动脑筋地夸赞他——这点她跟其他大人也没什么不同，不过还是凡妮莎要好一点，起码不会直接无视他。
格温想了想，也拿起一本书开始翻。
“我在干什么呢？”他无聊地翻开习题册，凡妮莎待在房间里的时候，他白天是怎么度过的呢？竟然回想不起来了。那段时间就像细沙，眨眼间就从他指缝里流走。
凡妮莎窝在沙发扶手和靠背形成的角落里，津津有味地看着课本，非常规律地隔上一两分钟就翻下一页，一本翻完，就去拿另一本，看完的书就随意放在旁边。
在不大的屋子里，他们坐在一张沙发的两端，中间隔着书本，还有不大不小的距离。
纸张划破空气的声音，纸与纸之间摩擦的声音，还有微不可闻的呼吸声，让格温不知不觉也陷进去了。
等他再次抬头，发现屋子里暗了很多。
他放下书，趴在沙发背上往厨房看，看到厨房窗户的玻璃上布满水珠。他惊讶地离开沙发，走到厨房。
“又下雨了。”
“嗯。”
“妈妈好像没有带伞。”
“……”
“雨下得好大。”
“……”
格温撤去抵着洗碗池的手的压力，站直，看了看厨房墙壁上的挂钟，下午四点四十分，这场雨看起来一时半会停不了。
“格温，”凡妮莎看格温许久没有回来，举着书问他，“你要去接阿维亚吗？”
沙发上的凡妮莎是背对格温的，格温只能看到她从沙发扶手处露出的脑袋，连带着的蜿蜒向下的黑色长发。
如果凡妮莎是扎根在沙发上的植物，那么头发就是她的根系。
“我不知道。”格温说。上次他出去，母亲很不高兴。
凡妮莎的姿势不动：“格温，上次下雨，阿维亚带伞了吗？”
“没有，不……”格温愣愣地看着沙发，沙发中间的书不知道什么时候堆得很高，比沙发背还要高。
他想起，上次他下楼，在黑乎乎的街道上，母亲挪到他头顶的伞。
“我想，阿维亚是用面包店的伞回来的吧，夏天多下雨，她应该会备一把伞在她工作的地方。”凡妮莎手里的书又翻了一页。
格温僵住了。他心底突然涌上一阵惶恐，就像这场突如其来的雨。
为什么？他扭头，窗户的玻璃外面布满大大小小的水珠，隔着玻璃，重影叠叠，就像溪底的石头。
为什么……他这么害怕？
这又不是第一次下雨了，为什么要害怕？
“格温。”凡妮莎意识到了什么，放下书，坐直了回头看他。她皱起眉毛，不过在昏暗的屋内，这并不清晰。
她向他招手：“格温，把灯打开。”
格温没应声，没动……他在发呆。
“格温！”凡妮莎不得不提高音量，就像第一次对格温说“把窗帘拉开”的时候一样——“把灯打开！”
“啊……”格温惊了一下。他眨眨眼，走过去打开灯。
屋内大亮。
凡妮莎坐在沙发上对他下了第二道指令：“过来。”
她扭着头，脑袋跟着格温的移动而转动，直到格温站到她面前。
“格温，”凡妮莎呼出一口气，她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一件事，但还能补救，“你要去接阿维亚吗？”
“我……”格温张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凡妮莎说：“阿维亚有伞。”
“嗯……”
“那你想去找她吗？”
“我……”格温看着凡妮莎，灯光下，她的眼睛如此明亮，“妈妈带伞了，她能安全到家。”
凡妮莎说：“是的，你想去找她吗？”
“……我想，但是，”格温低下头，避开凡妮莎的眼睛，“妈妈见到我，也许会不高兴。”
“那把伞，”凡妮莎看着格温棕黑色的脑袋，慢慢说，“不是家里的伞。”
格温抬起头：“它们有区别吗？”
“当然，”凡妮莎的大腿上放着摊开的书，“那也许是一把很丑、很差劲的伞，根本挡不住雨。”
“……”
“去找她吧，”凡妮莎伸手，够到格温的脑袋，她捊开格温额前长长的刘海，露出他银蓝色的眼睛，“去见她。”
格温脑门一凉，凡妮莎冰凉的手指插入他的发丝，指尖抵在他的额头，他措不及防地撞进凡妮莎黑亮的眼睛，那里像一汪湖水。
他才发现他们之间的距离如此之近。
格温狼狈地躲开凡妮莎的手，捂着脑袋低头往外走。
凡妮莎坐在沙发上哈哈大笑，大腿上的书都跟着震动。
“凡妮莎，”格温一只手捂着头，另一只放在门把上，他的脸有点烫，“你要去吗？”
“不了，”凡妮莎调整好姿势，重新拿起书，“你去吧，记得带伞。”
“……好吧，”格温打开门，“谢谢你……我走了。”
门轻轻关上了。
凡妮莎继续看书，现在沙发上只有她一个人了，她的动作更加肆意了。
她把中间的书堆往另一边挪动，然后把身体歪斜，除了脚，都在沙发上了。
凡妮莎翻动书，其实课本也很有趣，她从格温的五年级课本倒着看到一年级，看着课本上的字迹逐渐变得稚嫩，单词与单词之间，单词的字母之间，不再保持在一条水平线上，开始上下起伏，就像天边飘荡的云，地上连绵的山，风吹过的草地，汩汩流动的溪水……她仿佛看到格温慢慢缩小，变回了五年前树林里的那个男孩。
“嗯？”凡妮莎又翻了一页纸，看到新一页的角落里，用铅笔黑乎乎地涂了一团，左边画了一条长长的横线，下面画了两条长长的竖线。
凡妮莎：“……”
她快速翻动，又找到了几团黑色，勉强能看出是一只鸟，还有正面的、侧面的、站着的、飞起来的……但是——
“有这么胖的鸟吗，”她无语地托着下巴，“这么胖，怎么飞得起来啊。”
虽然在抱怨，她的脸上还是露出惬意的神情，书翻完了，她站起来，打算把这垒书搬回角落，再换一垒。
“叮铃铃铃铃——”
餐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
凡妮莎站着没动，盯着电话。
“叮铃铃铃铃——”
她走过去，在铃声停止前拿起话筒：“喂？”
话筒里传来沉重的呼吸，还有噼里啪啦的雨声：“嗬……嗬……凡妮莎……凡妮莎·斯坦西……”
凡妮莎皱眉，把话筒拿远了一点：“你的声音太糟糕了，能不能找个安静的地方，喘口气再说话？”
“嗬……嗬……”
凡妮莎又把话筒拿近，不过没有贴着耳朵：“什么事？说重点。”
“嗬……我会去找你的……斯坦西……”
“哦？那你最好挑个雨停了的日子，不要太早，也不要太晚。”
“嗬……凡妮莎……斯坦西……你会为……”
“好，这么说定了，”凡妮莎不耐烦地打断他。
她要挂断，又想起什么，对着话筒说：“我不方便接电话，最好别打过来了，先找个地方躲雨吧，别把自己弄感冒了。”
“你……”
她“啪”的一声放下话筒。
走到餐桌，外面的雨声已经变得很清晰了。
“一个月啊……”凡妮莎望着窗户，眼里晦涩难辨。
“叮咚！”门铃响了。
凡妮莎看向房门：“格温？”
那个人应该没这么快过来。
是格温忘带伞了？
她走到房门处，打开，闯入眼中的是黝黑向下的楼梯。
凡妮莎：“……”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抿着嘴，站着不动。
“叮咚！叮咚！”门铃再次响起。
凡妮莎有点后悔用闹钟捉弄格温了，铃声真不好听。闹铃是，电话铃是，门铃也是。
她扶着墙，踩上第一级台阶，停顿几秒，慢慢走下楼。
闹钟……不知道格温还会不会问她那些她回答不上的问题，他可真执着。
欺骗格温这个“认真小孩”很难不让人产生愧疚。但她已经从格温那里骗走了很多东西，故事……情感……
凡妮莎打开门，看到穿着雨衣变得更高更胖、“滴答滴答”往下滴水的男人。
“噢斯坦西夫人，怎么是您下来开门啊！”怀特用跟上次一样夸张的语气说道。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