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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一回 今昔 ...

  •   出得吏部,崔文纯便往慕霜宫外来——早有一顶小轿恭候于宫门之处,他见得仆役是冷府中人,遂上前问过。

      仆役施礼道:“回崔学士的话,我家老爷有请。”

      崔文纯闻言笑道:“我回京后还未拜见岳丈,倒是失却了礼数,有劳几位。”

      俟小轿抵达冷府外,冷濂生已遣出了数名管事于角门等待。崔文纯即从角门入府,经抄手游廊缓缓往书斋去。

      秋风瑟瑟,黄叶遍地,书斋外一派肃杀之气。冷濂生正负手立于门内,面上慈颜含笑。

      崔文纯疾步上前见礼,因说:“小婿未能及早拜会岳丈,实是不该——岂敢劳动岳丈亲迎?”

      冷濂生却不答话,只是笑吟吟地牵过崔文纯的手,引他步入书斋。翁婿二人落座,丫鬟依例奉上香茶,继而恭谨地退至了门外。冷濂生端起盖碗儿,同时示意崔文纯饮茶。

      良久,他出言相询道:“贤婿此去淮东,不知收获几何?”

      崔文纯笑答:“收获颇丰。周仆射筹略有方,傅孝美兵败授首,淮东诸州次第平定,朝廷去一心腹之患。”

      “周平湖明升暗贬,复留于淮东,皇上迟早会取他首级。”冷濂生一面自抽屉内抽出一份文书,一面又询问廷推之事。

      俟崔文纯照实讲明,他将文书往前一递,复言道:“贤婿,你且将这道密奏看过,后日老夫便递上去。”

      “既是老泰山所拟密奏,小婿不好……”

      话音未落,冷濂生即打断道:“看。”

      崔文纯不敢再迟疑,只得垂首阅览。

      见得题头曰:
      劾司经大夫逾权语涉廷推疏

      这是参劾如矜的奏表——他倍觉震骇,忙观下文。

      复见:
      门下侍郎同平章事兼吏部尚书世袭一等永国公赐金鱼袋臣冷濂生谨奏

      冷濂生轻轻晃动着手里的盖碗儿,目光却久久停留于崔文纯的面上。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女婿的惊骇神情,心内一时兴致骤起。

      览毕,崔文纯只觉魂惊胆裂,当下欲盖弥彰地缓缓合上奏疏,强颜欢笑道:“这等小事……何须岳丈亲自上疏?”

      “老夫已预先令六名御史上奏参劾了太子,惹得龙颜震怒。皇上颁下谕旨,询问宰执之见。老夫但劾莫元舒行止,不言太子是非——以此先除莫氏,希冀牵扯出柴望祯一道论罪。”

      崔文纯的鬓角霎时渗出了淋淋冷汗,他颤着手探出巾帕,试图将之从容拭去。

      皇上既已动怒,此事想必不能善了。岳丈这道奏疏虽奈何不得太子,于如矜而言却是凶险至极。依照皇上的心性,大抵会以如矜顶罪,暂保太子无虞。

      冷濂生笑道:“莫元舒原为罪臣之后,先前蒙赦北归,受太子詹事柴望祯举荐而入东宫侍奉。此番他罪业加身,柴望祯亦有举荐失当之责。”

      “岳丈,”崔文纯双手交还奏疏,恳言道,“司经大夫确有传递太子手札之举,可这也是奉命行事,或许不必苛责。”

      “‘不必苛责’?”

      崔文纯咬着牙颔首:“彼时小婿正在吏部衙门。司经大夫深知此举尤为不妥,可惜太子殿下一力为之,他亦无可奈何。”

      冷濂生闻言道:“莫非你以为老夫当真不知你与莫元舒的交情?”

      崔文纯大感震骇。

      “当日你身在淮阴,拟写一札奉送来京,最终送与了何人?贤婿,你位属名门,明面上与老夫、与你叔父同进同退;背地里却结交太子门人,与罪臣之后暗相勾连,倒算得上是降志辱身了。”

      捍守淮阴之日,送信者乃是由部将段沛泉亲自挑选的谨慎得力之人。如若并非送信者刻意为之,那便足以证实段沛泉就是冷濂生安插于军内的亲信暗探。

      听了这等训诫,崔文纯一时不知如何争辩,当下陷于沉默。

      “没话说?”冷濂生挥了挥手,笑道,“你不必摆出这么一副样子,老夫无意追责此事。那莫元舒为人究竟如何……老夫也不愿知晓。你叔父行将凯旋,他赞许你一贯是个孝顺侄儿——据他所言,倘若让你理清了往日的错综恩怨,自然会对东宫敬而远之。老夫本不欲令你闻知这等过往,可事态如此,已非老夫所能左右。你叔父与河东老侯爷……”

      崔缜与施世修?他们虽是世交,可并未结有什么“错综恩怨”。莫非……莫非是这二人与旁人结下了恩怨?

      崔文纯的心重重一沉——施璞那日的种种言语又上心头,他忙问:“岳丈可是要向小婿言明征西故事?”

      冷濂生愕然反问:“你知晓了?”

      沉吟片刻,他复言道:“当日河东侯奉诏征西,至河西三战三败。部将莫度回屡进忠言,老侯爷反责其‘专擅权柄’。莫度回亦不甘示弱,上疏参劾老侯爷渎职。龙颜震怒,立遣崔缜赴河西查察。”

      “朴怀,你知晓崔氏与河东侯是何等交情。崔缜赶至河西,即诿过于莫度回,力保河东侯无恙。”

      崔文纯此前一直存有许多疑惑,他不知莫元舒为何不愿听闻“河东侯”三字,不知莫元舒为何骤然震怒,以致于对自己一扫往日亲近之意。

      如今疑云尽散,原来两人之间存有这等血海深仇。崔文纯惘然望去——冷濂生仍旧笑吟吟地说着什么,神情快意莫名,可惜他已无法听个分明。

      怪不得莫元舒在长翠亭那般落泪。

      他的叔父与世伯害死了莫氏满门,他还有什么资格向如矜侈谈“挚友”二字?

      直到崔文纯回到内宅向夫人问安,犹且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冷之意命人帮他脱了官服,又试着问了问,崔文纯却只木然地沉默不语。

      冷之意又问仆役:“老爷是自何处回来的?”

      仆役们战战兢兢地窃窃私语了好一阵,根本不敢作答。冷之意不由道:“你们欺我素来一心问道,如今倒忘了何为主仆尊卑——如若不说,我便要动用家法了。”

      这话唬得仆役们推出一人答道:“回……回夫人的话,老爷……老爷……老爷……”

      “说!”

      “老爷是从冷府回来的!”

      言讫,仆役们跪倒一片,个个不敢再作声。冷之意摇头喟叹,只好不作追究。

      俟晡食前后,崔文纯终于回过神来,他疲惫不堪地喝了一碗稀粥,继而独自前往书斋拟写表札。点燃膏烛,执笔许久,竟不知如何遣词。

      倏尔叩门声起,冷之意缓缓步入屋内。

      崔文纯搁笔起身,讶异道:“十年了,夫人还是头一回来书斋。”

      “来转转,顺便瞧瞧你。”冷之意让丫鬟们远远退去,随后与崔文纯相对而坐,“朴怀,你与我多年来相敬如宾。我早已身入道门,实不愿受俗务侵扰;你则退守书斋,十年不曾稍有逾矩。十年的光阴……你就如此白白地耽搁了。归根结底,这门婚事都是我父亲与你叔父的一厢情愿。”

      “是,”崔文纯叹道,“我也无可奈何。”

      “方才见你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冷之意笑道,“对我说说吧。我不是你们崔家人,把我当个外人便是了。”

      崔文纯温言道:“不过是谈谈淮东的战事罢了。老泰山对我寄予厚望,可惜我未能尽如其意,落得一时埋怨也是有的。”

      冷之意摇了摇头:“我不懂庶务,亦不知何为‘厚望’。你与我父亲一样,惯会将大事藏于心内,面上倒是云淡风轻。”

      彼时崔文纯正为冷之意沏茶,听得此语不由长叹一声。他踱回桌案旁,将茶盏轻轻往桌案上一放,喟然道:“夫人说的是,我本不应相瞒。当日我识得一人,其人名唤莫元舒,表字如矜,乃是东宫司经大夫。”

      冷之意常年修道,单单往那儿一坐,颇得飘然出尘之真衷。

      面对着她湛清若水的目光,崔文纯似是壮了胆色——他自春闱初逢讲起,先后言及吏部交集、百香山夜话、大慈庵复见;俟述至淮阴城绝境传书,他动容溅泪,自云:“困守孤城,生机渺茫,遂拟得一札来京,将一应后事俱托付于如矜料理……”

      “朴怀,”冷之意洞察了其中真意,“你对他不一般。”

      “夫人……”

      不料冷之意仍是从容自若的神色,只是浅笑道:“你不必如此不安,你我‘夫妇’之名仅仅落定于一纸婚书之上,将来必是要一拍两散的。于我而言,‘嫁入崔府’不过是换了个地方修行;于你而言,‘迎娶新妇’不过是你叔父与我父亲牵线搭桥的引子。既然你不曾干涉我问道修玄,那么我也不会褒贬你结交旁人,哪怕他是‘罪臣’之后。”

      “今日岳丈向我言明,”顿了顿,崔文纯复又哀叹道,“炮制莫度回冤狱之人乃是河东郡公与叔父。我不知如何面对如矜,实在无颜……”

      “朴怀,听你所言,莫如矜本应是知晓的。他明知你叔父与河东郡公通谋构陷莫度回,却仍愿与你交游,这表明他并未视你为仇雠。你与其如此悲苦,莫若只作不知。”

      “我……”崔文纯颓然不已地一拍桌案,悲声道,“我眼下自可伪作不知,但将来他必是要复仇雪恨的——似这等血海深仇,非以命抵命不得弭平遗恨。将来他若是让叔父与世伯偿命,我又如何是好?”

      冷之意道:“此事原本就是你叔父造下的无边冤孽,他与河东郡公理应自食其果。”

      闻言,崔文纯只是默然垂泪而已,冷之意亦不复语。

      昔日太祖定基开国,崔弘沓位列开国功臣之三。后崔弘沓虽力辞爵位荣赏,崔氏一门却依旧世代高官显贵。传至崔绰、崔缜一代,人丁稀少,枝叶寥落,惟余兄弟两人。后崔绰病故,留下独子崔文纯无人看顾——经由崔缜单独抚育长大。

      崔文纯畏惧叔父的暴戾性情,畏惧动辄降临的毒打,更畏惧死气沉沉的崔氏府邸。

      为了逃避宛似魔鬼一般的叔父,幼时的他常常逃往河东侯府以求庇护。施世修多年无子,因而对他格外疼爱,屡番出面劝说崔缜饶过一遭。崔文纯第二次断腿时,崔缜负气下令不许救治。施世修闻知大怒,亲领花文鼎匆匆赶入崔府,最终让几近于成为瘸子的崔文纯康复如初。

      崔缜的确过分严厉,却是自己惟一在世的骨肉至亲;施世修固然谗害忠良,却对自己一贯慈爱有加。况且尚有施璞……

      崔文纯知道,莫度回一案是崔缜、施世修有负于莫元舒,但他仍然无法坐视二人以命偿还。

      “家父弃世,是叔父将我抚育成人,此恩不能不报;先前淮阴遇险,是河东郡公竭力来援,此恩亦不能不报。至于莫度回所陷冤狱……”崔文纯双眼通红,低声道,“父债子偿,古来常理。我既为叔父养大,已与其子无异;老侯爷又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们崔家注定是要一败涂地的,到时候就用公府末路充作抵偿吧。”

      冷之意对此不以为然:“只怕他不肯。”

      崔文纯无言叹息。

      如矜,当你得知我是崔缜的侄儿时,想必也是这般忧思伤神。你理应与东宫事事一心,理应恨我。你之所以一直不对我言明其间因果,是怕我左右为难吧?

      冷之意摇头道:“朴怀,此为下策。”

      “那什么是上策?”崔文纯捂住面庞,以此阻隔泪水的倾泻,“夫人,难道不许他复仇才是上策么?”

      崔文纯不愿劝说如矜放下仇恨。他明白,没有人具备劝说旁人“施以宽恕”的资格。他甚至羡慕如矜心中尚且存有执念——既有执念,必有踔厉奋发之心,终归要比他这种默默等死的凡夫俗子更加值得褒赞。

      有仇不报,何以为人?他支持如矜大张旗鼓地实行报复,只不过报复的对象恰恰是他的叔父与世伯而已。

      “岳丈后日便会上密奏参劾如矜,我无力制止,但绝不袖手旁观。若此番能保他无虞,则日后必有复仇之时。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何况尚有窜逐南疆之恨。如矜不诛我泄愤……这已是他品性高洁了。”

      崔文纯的心内闪过莫元舒的惨淡病容,忽觉万分疲倦。

      崔府的显赫出身使他三十年如一日地筋骸衰惫,原想着每日浑浑噩噩,待新君登基后一死了之便是,却偏偏邂逅了如矜。历经几番角逐,二人终于成为挚友,也算水到渠成。正当他欲与如矜再续奇缘,又逢造化弄人,将过往的血海深仇揭示开来。

      心狠手辣的老天爷已让他苦不堪言地活了三十年,如今连最后这几年……竟也不许他活得舒心快意。

      “莫度回之事……的确是叔父与河东郡公谬误在先——此为事实,不为私情改易。”崔文纯神情恹恹地端起盖碗儿,“夫人,你我暂且不论此事了。今日之言……须得深埋心底,万万不可使他人知晓。”

      冷之意微微颔首。

      二人正无言对坐,忽有仆役叩门而入。见得眼前情形,仆役又准备退回书斋之外。

      崔文纯拭尽残泪,因问何事。

      仆役躬身道:“回老爷的话,河东郡公世子遣人传讯,请老爷于后日酉时往咸嘉饭庄道宏厅去。”

      崔文纯颔首道:“知晓了,你下去吧。”

      俟仆役离去,冷之意开口问:“方才你论及父亲行将上疏参劾莫元舒,言称‘绝不袖手旁观’,莫非你当真要与父亲为难?”

      见崔文纯点头应了,她追问道:“到底用什么法子?有无风险?”

      “夫人不必担忧,”崔文纯面上沉静如水,答道,“后日我照例须入宫伴驾,至面圣时再作区处。”

      能有什么法子?不过是直言劝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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